陆景升的电动三轮一口气开到乡里时，天已经黑了。

    乡里，街道两旁的灯光渐渐亮起，将古老的建筑和现代的设施照得通明。

    远处田野里传来阵阵蛙鸣和虫鸣，与街上人们的笑声、谈话声交织在一起。

    人们在街上漫步，享受着凉爽的夜风和宁静的氛围。

    陆景升却是心急如焚。

    家具店还没有打烊，陆景升将电动三轮停在店门口，就往店里冲。

    “景瑟！”

    陆景瑟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家具上的灰尘。

    其实她每天都扫，店里的家具都很干净。

    但她还是一闲下来，就拿鸡毛掸子清扫。

    陆景瑟从小就目睹景升妈是如何起早贪黑的，所以她的骨子里也刻着勤劳的基因，完全停不下来。

    陆景升的突然来访让陆景瑟很意外。

    她一直起身子，陆景升就看到了她眉头上的伤，过了半日，大包已经消下去不少，却也显现出新鲜的乌青。

    “哥，你怎么来了？”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林鹤泉打的？林鹤泉呢？”

    陆景升怒气冲冲。

    自从家具厂去瓯市请来了专门的家居制作师傅，从打模到油漆一条龙服务，陆景升和林鹤泉就进行了分工。

    陆景升留守家具厂，外加跑外联，林鹤泉和陆景瑟夫妻俩，则是一个看店，一个负责到顾客家里装家具。

    主打一个分工细致，有条不紊。

    见林鹤泉不在店里，陆景升便猜测他是不是到顾客家里安装家具了，于是掏出手机就给他打电话。

    林鹤泉也没有拒绝。

    等林鹤泉一接通，陆景升劈头盖脸就问陆景瑟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打的？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

    林鹤泉没有回答陆景升，而是已经挂了电话。

    陆景升更加火大。

    “真的是林鹤泉干的？”

    “大不了离婚，反正我已经离了一次了，不怕名声臭。”

    陆景瑟没有正面回答。

    陆景升看着自家妹妹，不由恨铁不成钢。

    他是她娘家兄弟，从前反对她结婚是一回事，如今结婚了，她在林鹤泉那里受了委屈，他必须替她撑腰。

    他们曾经是最爱彼此，甚至超过父母的兄妹啊。

    “林鹤泉呢？在哪里，我去找他。”

    “我哪里知道他去了哪里？”

    陆景升打算自己去找。

    临出门前，嘱咐陆景瑟：“你现在在乡里开家具店，是老板娘，注意些影响，顶着这么大一个包做生意，影响多不好？”

    陆景升的话，陆景瑟是不服气的。

    过去，她在西晚打工，赚钱多，在陆家，一向是她说了算，陆景升哪敢这样同她说话？

    只有她对陆景升指手画脚。

    现在，却轮到陆景升对自己“谆谆教诲”了，陆景瑟觉得脸上挂不住，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

    想跟陆景升计较几句，陆景升已经抬脚出了店门。

    陆景升在乡里街上转了几圈，打电话林鹤泉又不接，后来想着林鹤泉既然和陆景瑟吵架，有没有可能去买醉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陆景升一个学渣，独独把《观沧海》这句记得特别牢，因为老师说，杜康就是酒。

    陆景升从小就对酒有好感，和梅骨结婚那几年，又夜夜沉迷酒场，村里的、乡里的、市里的，可以喝酒的场所，几乎都踏足过，此刻在乡里酒场找人，就熟门熟路。

    乡里多的是小酒楼，洋气的小酒吧数量不多。

    林鹤泉此刻就在其中一家小酒吧里喝闷酒。

    从下午和陆景瑟吵架后，林鹤泉也不去装家具了，任由顾客如何催都不去。他心情不好，跑到酒吧来喝闷酒。

    陆景升找到他时，他已喝了一箱啤酒，桌上地上摆满了空酒瓶。

    “林鹤泉，你搞什么鬼？你竟然打我妹！”

    陆景升揪住林鹤泉领口，将他从桌上揪了起来。

    林鹤泉早已酒精上头，才不怕陆景升呢，也不挣脱，只是用轻蔑的语气说：“五十步笑百步。”

    然后身子一沉，又坐下了。

    “你什么意思？”陆景升在林鹤泉头顶吼。

    酒吧里，光线昏暗，声音嘈杂，空气充斥着酒味，陆景升的怒气不值一提。

    陆景升继续吼，林鹤泉却兀自用酒起又开了一瓶啤酒，站起来，递到陆景升跟前去：“喝酒。”

    陆景升把林鹤泉的啤酒瓶挡开了。

    林鹤泉的身子也跟着手上的啤酒瓶歪到一边，良久，才回过身来，面向陆景升，“那天在KtV，景瑟也是这样把啤酒瓶递到我跟前，我也是一把将啤酒瓶推开的。”

    那天的情景已经困扰林鹤泉好长一段时间了。

    那天，一波朋友在家具店里定了家具，林鹤泉请他们到KtV里喝酒，朋友又介绍了朋友的朋友，熟悉的，不熟悉的，热热闹闹一包间。

    林鹤泉喝醉了，靠在沙发上休息。

    他半醉半醒，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间看见屋子里群魔乱舞。喝醉的男女们跟着音乐扭动腰肢，其中被几个男人簇拥在中间的女人，赫然是他的妻子陆景瑟。

    林鹤泉震惊了，瞬间醋海翻波。

    也许有人发现他醒了。

    那人，正是陆景瑟。

    林鹤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自己会害怕自己的苏醒被发现，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试探他是否苏醒，陆景瑟走了过来，她从桌上拿了一瓶已经打开的啤酒，递到林鹤泉跟前。

    就像此刻，林鹤泉拿着啤酒递给陆景升那样。

    “林鹤泉，睡什么睡，喝酒了。”陆景瑟的声音带着试探和不耐烦。

    其他男人也跟了过来，他们纷纷拿起啤酒，递到林鹤泉跟前。

    “林鹤泉，睡什么睡，喝酒了。”

    他们重复着陆景瑟的话。

    他们越喊，林鹤泉的眼睛就闭得越紧。

    明明该心虚的是他们，可是当鸵鸟的却是林鹤泉。

    “你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睛？为什么不敢站起来喝酒？你喝啊！”

    此刻，在酒吧中，林鹤泉冲着陆景升喊，泪流满面。

    手中的酒瓶哐当掉在地上，瓶子碎裂，酒液溅了一地。

    林鹤泉抱着陆景升，嚎啕大哭。

    陆景升被林鹤泉的样子吓到，想要问他些什么，发现林鹤泉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林鹤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宾馆里。

    陆景升坐在床边抽烟。

    林鹤泉就是被这烟味呛醒的。

    林鹤泉没有问陆景升自己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昨晚喝得烂醉如泥，但大致细节林鹤泉还是记得。

    一定是陆景升昨晚到酒吧找到他后，把他带到宾馆过夜的。

    林鹤泉不是永和村人，也不是乡里人，而是石兰村的。

    和永和村成为明星村，聚集了大量外来人口入驻不同，石兰村没有永和村那样的工业小区可以为村民提供就业岗位，本村原住民也都大多外出讨生活。

    随着村人流失，石兰村里渐渐剩些留守老人。

    没了人群的喧嚣，倒也让石兰这个生态古村落充满神秘的魅力。

    石兰人主姓邓，像林鹤泉这样姓林的人家是少数。

    南宋绍兴年间，邓姓族人从江西庐陵一路南迁，途中梦见神仙指示，让他们在看到芝兰盛开的地方定居。

    迁徙的邓姓人经过此地，果见芝兰盛开，是一处风水宝地，于是定居下来，并为村庄取名“石兰”。

    到了明万历年间，倭寇横行，为了抵御倭寇侵袭，村人建立城堡。

    除了石兰，十里八乡沿海一带都建有城堡，如今已成了建筑古迹，是闽省城堡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石兰的那座古城堡全长500多米，设有1个城门，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进入城堡大门，便能看见一潭碧水旁生长着一片古树森林，夫妻榕分别站立潭水两侧，树冠交接，形成爱心形状。

    碧潭右侧土坡上一棵窥寇樟中，寄生了一株几十年树龄的榕树，形成了“榕抱樟”的奇特景象。

    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一只不知道品种的鸟，不知从何处，将一颗大榕树的种子带到这棵樟树上，种子在樟树上生根发芽，最终长成现在的榕抱樟。

    一株千年历史的古樟树和一株年轻的榕树，两者自然天成，浑然一体。

    后来，几只不知道品种的鸟儿，效仿前鸟，也不知从何处，又将些种子带到了榕树上，于是古树的树干和枝杈间又长出了十多种其他杂树，树中有树、树外有根、根上有藤、藤间有草，简直妙不可言。

    在一众寄生树中，其中一棵白芽树，被村里人称为古树管家。

    “樟家出美女，榕家来上门；白芽来掌管，做邓家风水。”

    邓家人视“榕抱樟”为风水神树，每年三月三，邓家人都会绕树祈福。

    林鹤泉虽然姓林，从前在石兰生活时，也会跑到“榕抱樟”前许愿。

    长大后娶个好老婆，是林鹤泉在神树前求的最多的愿望。

    陆景瑟算是好老婆吗？

    自从和陆景瑟结婚后，为了看店方便，夫妻二人在乡里一栋榴房中租了一间房间当卧室，白天，陆景瑟看店，林鹤泉去顾客家里安装家具，晚上，夫妻双双回到租屋睡觉。

    睡在租屋里，林鹤泉已经许多次梦回石兰，梦回榕抱樟前，他跪在神树下，双掌合十，一遍遍询问：陆景瑟算是好老婆吗？

    陆景瑟漂亮、勤劳、聪明，说实话，林鹤泉是配不上她的。

    林鹤泉心里也清楚，其实自己是配不上陆景瑟的，如果不是陆景瑟在潮汕有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一个见不得光的儿子……

    林鹤泉和陆景瑟结婚之初，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对待陆景瑟，只要陆景瑟能老老实实跟她过日子。

    但是一个聪明漂亮，又混迹过欢场的女人，很难跟你老老实实过日子。

    随着婚姻的一天天深入，林鹤泉发现自己与陆景瑟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人三观严重相悖，他看不惯陆景瑟事事都要走捷径的样子，卖家具就卖家具好了，但陆景瑟偏偏在卖家具之余要附带赠送些什么，比如勾人的媚眼、性感的站姿……

    只要面前站个男人，陆景瑟从头到脚总有些不正经。

    林鹤泉是正经的。

    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是正经的。

    陆景瑟却看不上林鹤泉的正经，把他视为呆板、没本事。

    陆景瑟看林鹤泉，总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光。

    那时是闪婚，闪婚前看不上，现在自然也看不上。

    对于陆景瑟来说，林鹤泉是工具人。

    她想结婚，得有个工具人扮演新郎。

    而林鹤泉是个及时的工具人，及时地配合她闪婚。

    “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不但心里没有我，眼里也看不起我。”

    林鹤泉坐在床上，抱膝痛哭起来。

    陆景升坐在床沿上抽烟，烟圈一团一团从嘴里、鼻子里喷出来。

    “她们女人都一样。”陆景升安慰林鹤泉。

    陆景升从来不认为陆景瑟是因为去了西晚才变成这样的性格。

    陆景升觉得陆景瑟水性杨花的性格是遗传了他们妈。

    从小到大，陆景升看了不少村里男女们的瓜田李下，甚至在自己的家里，景升爸和景升妈都对彼此不忠过，可是陆景升只忌恨亲妈，对亲爸的出轨却无感。

    对于陆景瑟，陆景升比林鹤泉还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陆景瑟不是他的亲妹妹，他打心底里看不起、看不惯这样的女人。

    如果陆景瑟是他的妻子，陆景升一定会打得陆景瑟满地找牙，把她钉在耻辱柱上，浸猪笼，沉塘……

    可是陆景瑟与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陆景升没有办法去指责她什么。

    他对林鹤泉的痛苦感同身受，可是无法安慰。

    甚至，他还要帮着陆景瑟说几句公道话：“你娶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什么人，可你还是娶了她，再说她陪嫁了十万，你要是现在反悔也来得及，现在人离婚自由……”

    陆景瑟和林鹤泉不会离婚，因为陆景瑟怀孕了。

    ……

    ……

    梅骨的新小说终于过稿了。

    苏韵从首都给梅骨打来了电话，梅骨激动得不知所措。

    “下个月，杂志举办了一个笔会，我给你留了个名额，你来吗？”

    苏韵在电话里问。

    梅骨当然要去，除了参加笔会，她也要看望一下干妈明华和平川。

    好久不见，不知道他们俩最近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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