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陆自明完成了丰乐村的工作交接，建设局又没有正式安排工作。昨天张如生谈话已经跟自己吹过风，但是红头文件还没有下，现在自己是四六不靠，没有地方去报到上班。索性待在家里一天，反省反思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深刻剖析问题的根源，细细评估目前的状况以及未来的人生怎么办。自省即进步之始也。

    自己的缺点有哪些？他在日记本上写下：“吾之缺点：一、优柔；二、好谋无断；三、不耐琐细；四、利益心重；五、识见不深。”这五条是自己的主要缺点，必须时时对照，日夜惕厉。之所以产生以上缺点，最关键的是自己一颗心定不下来，静不下去，以致终日摇摇若悬旌。一件事情想来想去无定论，又时时挂心，坐立不安。有时真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这里想到那里去，及到了那里又想要到这里来。归根结蒂，一切烦恼均由方寸把握不住所致。剖析了问题的根源，那么今后的修心，须在“定”与“静”二字上下功夫，绝不能任心浮动，致使生活空虚与不安也。

    这么多年，收获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成长了很多，也堕落了很多；明白了很多，也糊涂了很多。该怎样评价自己呢？必须承认，无论年轻时的理想有多宏大高远，但本质上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说白了，就是俗人一个。自己的道德并不比其他人高尚多少，总是寻求趋利避害，遇到升官发财内心就高兴，遇到挫折打击就灰心丧气，一点韧劲都没有。不行！决不能这样！有困难矛盾，就坦然地接受它，再努力地改变境况。白蚁所又不是人间地狱，何况自己大小还是个领导干部。天会塌下来吗？不会。地球会爆炸吗？不会。去了会死人吗？也不会。那有什么必要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呢？他在日记本中，用文字记录下来对自我的批判，梳理着自己的思路，眼前慢慢清晰起来。还是要振作起精神，勇敢地接受和面对这一切。今天必须把失败的婚姻划下一个句点，自己还年轻，不怕重新开始！思想上的一些痛点、堵点、关节点被打通，精神上不再那么压抑沉重。

    晚饭回岳父母家，准备最后摊牌。走在路上，他的心情又莫名沉重起来，虽然今天在书房里似乎想明白、想通透了许多，但实际上，到真正要面对的时刻，仍是慌乱不已，腿脚也变得沉重而缓慢起来。他不由地想起达芬奇的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当耶稣说出“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后，十二门徒每个人脸上的复杂表情。也许今天就是自己最后的晚餐了。

    一路上魂不守舍，到岳父母家时比预计的晚了十分钟。岳叶政华和商红英都在家，叶苹苹也在家。今天一进门，就感觉到家里的氛围出奇地轻松愉悦，不似以往的任何一天。

    商红英笑眯眯地招呼道：“自明来啦，快来吃晚饭了！”

    前所未有的待遇，陆自明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难道自己的想法被他们看穿了，故意拉拢挽回自己？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想多了。

    陆自明忐忑不安地坐在餐椅上，叶政华也是一脸笑意，说道：“自明，你昨天还慎重其事地打电话来，说有一件事要和我们说，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事！没等你来，苹苹都跟我们说了！哈哈哈！”

    保姆阿姨添了一碗饭端放在陆自明的面前，陆自明小声道声谢谢。听了叶政华的话更是一头雾水。说过了？叶苹苹跟他们说啥了？难道跟自己离婚能有这么喜庆？不对，不对，肯定不是这么个事。他的心里直犯嘀咕，被这个阵仗搞得云里雾里，自己原先准备好的，打了腹稿多次练习的一番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叶苹苹娇嗔道：“哼！这个事我还没跟他说呢！”两人这段时间一直冷战，但是当着岳父母的面并不敢表露出来。陆自明不回来吃饭，从来都是找各种工作的藉口。

    商红英惊讶道：“苹苹，你怀孕的事还没跟自明讲过呀？”

    叶苹苹摇摇头。

    “怀孕？”陆自明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仿佛突发十级大地震，地动山摇，彻底慌了神，追问道：“苹苹，你怀孕了？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啊？自明，这事你还不知道啊！”叶政华纳闷地问道：“那你说有件事情要跟我们讲，不是指这个事？”

    “哼，谁让你惹我生气！今天你不来家里吃饭，我才不告诉你呢！”叶苹苹嗔恼道。

    陆自明此刻内心山崩地裂，心绪难宁。叶苹苹怀孕的消息像一颗精确制导导弹，把之前想离婚的决心和想法瞬间摧毁，荡然无存。内心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第一感觉是自己有孩子了！自己要做爸爸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极重要的。但是转念想到，仍要继续维系这段不愉悦、不幸福的婚姻，仍要忍受自己不想要的家庭生活，而且前路漫漫无期，看不到尽头，又有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喜耶？忧耶？一时间百虑俱来，百感交集。

    “自明，怎么了，你不高兴吗？”叶政华看出陆自明的复杂情绪问道。

    “没，没有，爸。”陆自明抹了抹眼角，说道：“我只是有点太激动了！”

    “嗯，这对男人来说是一个重要时刻！我到现在也忘不了苹苹妈妈告诉我怀孕时候的心情，是很激动人心的。”叶政华深有感触地说道。话锋一转，问道：“欸，自明，那你昨天说有事要说，不是这件事的话，那是个什么事呀？”

    陆自明做了长时间的准备，下定决心，本来今天就要开门见山，直接摊牌的，被这么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六神无主。想找个什么事敷衍一下岳父，可是急切之间哪有什么事情能够搪塞过去的呢？岳父是个老领导，一般的事骗不了他。

    他稍定一定心神，说道：“哦，爸，是这么个事，我下派农村指导员结束了。昨天张如生找我谈过一次话，说组织上打算把我调到白蚁所当党支部书记。就这个事我想跟你说一下，别的没什么事。”

    “什么？！”叶政华突然拍了一下餐桌，把商红英和叶苹苹吓了一大跳。“简直是欺人太甚！这个潘文斌到底意欲何为？以为深州城里他最大，可以一手遮天吗！”叶政华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

    商红英和叶苹苹都是建设系统的职工，一听就明白这一调任意味着什么。白蚁所是个啥单位？在建设局里没人瞧得起的小单位，级别低、待遇差，专门研究消杀白蚂蚁的。一个堂堂房产集团的副总经理调到白蚁所，明摆着是贬黜嘛，里子和面子尽失，那真是要被人笑掉大牙！更何况还是叶政华的女婿？

    “不能去！”商红英和叶苹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获得了全市优秀指导员的荣誉吗？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随意的安排？明显是挟私报复嘛！老叶，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任他们欺负！”商红英不满地说道。

    “这还用你说！自明，要么我先把你调到我们环保局下属的事业单位--市环保监察支队任个职，下一步再进机关或者外调到其他部门机关？你觉得怎么样？”叶政华沉吟道。

    如果放在过去，这肯定是陆自明最希望的状况，接下去就该老丈人出马，利用权力影响力给自己安排一个好出路。但是现在他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叶政华的恩赐。

    “爸，妈，你们别为我工作的事情操心，我自己能够处理好的。到环保监察支队，工作当然是好的。但是我一个学建筑工程专业的到环保监察岗位，专业不对口别人会怎么想？还要占一个副科级的领导岗位，别人能不眼红？况且我和您的关系，按照组织规定是有任职回避要求的，万一有人背后射个小暗箭，爸，虽然没有啥大事情，但难免会被人非议的！”

    陆自明的一番话入情入理，叶政华当然懂其中的道理，这样的安排的确不尽如人意，刚才只是气头上想到的，冷静地想想，十分不妥。把女婿调到自己的局里来，干部职工们怎么看？将引起什么样的议论？这完全是授人以柄啊！。但是急切之间，一时也没有其他合适的机会和办法。他略思忖道：“嗯，自明，你讲的对，刚才我没有考虑周全。不过，市农业局局长跟我关系很好，要么我打个招呼把你先调到农业口事业单位过渡一段时间，再考虑后续进机关发展怎么样？”

    “爸，妈，你们别担心我的工作。这个事我想了整整一天，白蚁所又不是龙潭虎穴，我打算去，不仅要去还要干好！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做何选择，而在于选择之后如何做。农村指导员本来也是个坑，大家避之犹恐不及。但是去了之后感觉收获很大，考出了一级注册建造师，完成了村里的综合整治改造，学到了很多建设局没有的知识，比如如何做农村的基层工作，如何与农民打交道等等。我想白蚁所的工作也一样是人干的，别人干得好，我也能干得好！说到底，潘主任就是对我有什么成见也不怕，我年纪轻，最后熬走的肯定是他！”陆自明对这个事情已经想通透了，一个人不能在此时此地取得成功，也就不要奢望在彼时彼地能够获得成功。他不打算逃避，更不打算借助叶家的力量来改变境遇。

    叶政华对这个女婿越来越欣赏，陆自明性格里的这股子刚劲有点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本来嘛，工作的变化谁能料得定，老话说，我是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过去大家为了争取进步，引起组织重视，都是争先恐后要求到艰苦的、困难的岗位上锻炼。哪像现在的年轻干部，一个个拈轻怕重、挑肥拣瘦的。他也十分赞赏陆自明的态度和观点，遇到点挫折就勇敢面对，你不能选择到什么岗位，但你可以选择对待这个安排的态度。遇到点困难就想着靠别人解决，只会培养成一朵温室里的小花，哪能有多大出息？自己年轻时能依靠谁呢？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困难不是自己解决，不就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半晌，叶政华开口道：“自明，这个安排的确有失公允！潘文斌这个人器宇太小、格局太窄，一点容人的雅量都没有。明着是对你，实际上是冲着我来的。我跟他之间的恩怨，这辈子是解不开了！你呢，年轻有志气，想法和观点是对的，我也很赞赏。官场上么，受一点挫折打击是必然的，不能总想着逃避。

    但是，这个事情你还是要听我的，因为有潘文斌这个人的存在，他又是建设局的一把手，就像如来佛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在五行山下压五百年。你不是孙猴子，不要说五百年，就是压上五年、十年，那么你这一生的仕途也就宣告结束了。为什么？再过五年，你如果还是副科级，那么你仕途的终点基本止步于正科级，副处级是不可能了；如果再压你十年的副科级，那么你这辈子也就是副科级到头了，连正科都不一定混的到。我这个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啊，潘文斌按照任职年龄，如果不像孙主任那样提拔副厅的话，还真有可能在建设局干十年。你能跟他耗得起吗？”

    这是叶政华语重心长的心里话，陆自明不能不知好歹，只得说道：“爸，我明白了。有合适的机会的话，我听您的......”

    周五，陆自明的任职文件一出，在全系统引起轩然大波。大家议论纷纷，前段时间才看到全市表彰的先进里有陆自明的名字，没想到一转眼就被贬去白蚁所任职了。官场的波云诡谲，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当然，大院里知晓内幕的大有人在，一传十，十传百，成为茶余饭后建设行业里津津乐道的谈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潘文斌局长这是拿陆自明在做法，也就是打狗给主人看！陆自明这小子攀高枝，娶了叶局长的千金，以为能够大捞一把，哈哈，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人们议论纷纷，惋惜者有之、抱不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陆自明没有退缩，泰然自若，准备周一前去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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