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年轮照旧日复一日地向前滚动，一切似乎都平淡无奇。陆自明的生活又回复到平静如水的状态，挂职人选早已上报市委组织部，没有悬念，这个是一对一分配好的名额，不存在选得上选不上的问题。但是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有时借工作之机，顺便跟市委组织部干部二处的兄弟打听一下进展情况，都说还在跟中央部委的人事司方面沟通，工作量挺大，没那么快能成行，具体成行时间没有把握。

    陆自明从不大乐意去挂职，到现在主动打探消息，思想上已发生巨大转变。最初的不愿意大部分是由于家庭的因素，现在急于去北京挂职亦是因为家庭的因素。如今和叶苹苹几乎处于分居状态，而且和叶家人的关系也日益冷淡疏远。他们的心似乎已经不和自己在一起了，而自己的心也一样，渐渐离他们远去。这是一种相互的感觉，陆自明确信叶家人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离开一段时间，到北京去挂职，这样也许对双方来说都更好，让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来弥补缓和一下家庭氛围。可是，现在迟迟没有音信。

    卢婷和朱小龙正式离婚了。卢婷早已受够了朱小龙这个人和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像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心里却仍残留着烦恼和忧郁的感觉。从去年正式提出离婚的要求，朱小龙一直冷战热战，死磨硬泡，不肯答应。后来双方矛盾争执聚焦到孩子抚养权的问题，卢婷把孩子抚养权作为离婚的底线要求，而这个孩子对朱小龙来说是不可能放弃的条件，一度差点闹到对簿公堂。朱小龙无计可施，知道卢婷吃软不吃硬，只得每日痛哭流涕，装可怜状。渐渐卢婷心软下来，她知道他性无能，这个孩子能够通过试管婴儿的先进科学技术手段得来，极不容易，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复制的。而自己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婚姻，也还有做妈妈的机会，最终卢婷不得不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二人顺利协议离婚。

    直到九月份，陆自明终于等来了正式通知，到国家建设部村镇建设司小城镇建设处挂职。村镇建设司主要职能是负责拟订村庄和小城镇建设政策并指导实施；指导镇、乡、村庄规划的编制和实施；指导农村住房建设、农村住房安全和危房改造；提出进城定居农民的住房政策建议；指导小城镇和村庄人居生态环境的改善工作；组织村镇建设试点工作，指导全国重点镇的建设。司里共有六个处室：综合处、村镇规划处、小城镇建设处、农房建设管理处、村庄建设管理处、农村垃圾污水治理处。

    出发之前，刘积仁单独找陆自明谈了一番话。核心意思是要广交朋友、积累人脉，潜心做事、争取支持，促进深州城乡建设事业和个人的进步发展。并表示，在北京挂职难免产生额外的请客吃饭费用，尽管开支，到时候发票他会交代办公室统一处理，关键是要做好人、办好事、办成事。这次挂职之所以时间一推再推，从年初确定下来到九月份才正式成行，关键就是挂职岗位的调整。本来建设部里今年到村镇建设司挂职的名额已经用完，要等明年的机会了。但是刘积仁坚持一定要去村镇建设司挂职，争取村镇建设专项资金的突破和落实，因此才会耽搁到现在。刘积仁把来龙去脉讲给他听，陆自明瞬间明白了，此行北上挂职是肩负了重要的组织任务，那就是必须要为地方发展争取到政策资金支持，心里陡然有了压力。

    谈完话的晚上，陆自明独坐书房，想到刘积仁的寄托之重，而去到京城会是一个怎样的境况，心里毫无底气，前途殊觉渺茫。又想起家庭现在这个情况，叶苹苹漠不关心，两人貌合神离，夫妻之实名存实亡，一堆心事，纷至沓来，颇难自遣。连续抽了几颗香烟，突然想去爬山。立即行动，一个人骑摩托车来到城郊的百寿山下。这里是深州城最高的山，颇有文脉，算是历史名山，大觉寺也是江南名刹。陆自明原先来爬过几回，跟王梅芳和叶苹苹都分别来游玩过。

    夜晚的百寿山在黑暗中显得很神秘，走到山下有种靠近庞然大物的压迫感。所幸，登山步道两旁有地灯，虽然不亮，但也能看清脚下的路。他不再想什么，一路拾阶而上，专心爬山，一堆乱糟糟的心事在夜晚的凉风中暂且消散。登上百寿阁的顶楼，远近空无一人，只有山风吹拂，周遭一片朦胧。这里算是深州城的一个制高点，陆自明走到女儿墙边，远眺这座城市，像一幅放大的地图，星罗棋布的灯火，一片辉煌。他心中百感横生，在这片土地上奋斗了整整十二年！回首来时路，多么曲折坎坷，几多泪水几多心酸，终于有了今日。今日再多的困难和烦恼，与当初的自己相比，又何足道哉？毕竟现在有了不错的基础，不论是物质基础还是政治基础，都不是当年可以比拟的。未来呢？虽然京城里卧虎藏龙，但自己也并不差，应该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吧？想到刘积仁的嘱托，心里还是有点压力。

    这个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如果不是刘积仁当一把手，就是有一百次这样的机会，又哪里能轮得到自己呢？按讲到村镇建设司挂职么，应该是派村镇处里的弟兄们去的。早先去建设部村镇司挂职的消息传开来的时候，局里大部分人的推测要么是王春喜处长去，要么是唐俊才副处长去。这是明摆着的，局村镇处一正两副，另一个副处长即将退居二线，没有可能。人选不外乎就在他俩中产生。王春喜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也是，无论能力、资历、级别都有绝对优势，除非他放弃，否则肯定轮不到别人。最终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王春喜简直不敢相信，但是生活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把没到手的钱算在账上！

    陆自明站在女儿墙边，抽着烟望远方。香烟在夜风中一飘而散，抽进嘴里的烟味几乎没什么，丝毫感受不到香烟味。他顾不上品味香烟，脑子里回忆起这些一幕一幕，恰似一场戏。现在王春喜和唐俊才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总觉得他们伪善的笑脸背后藏着阴毒的成分。没办法，这个社会的机会和资源就是这样，没啥应该与不应该，抢到你手里才是你的。

    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陆自明一身臭汗，才发现两只手掌和裤子也不知道在哪里蹭的都是黑灰。于是先洗漱一番，走进书房，抽出纸张，蘸墨写下一首七律，这是他刚才登山时凑成的：

    即赴京城夜登百寿阁有感

    转瞬一年又一秋，京师北望意难酬。

    因蒙明主寄托重，遂定吾心赴远游。

    十二年来皆碌碌，三千里外竞风流。

    乃期不负登临意，学养修为似此楼。

    无论多么知心，人和人的世界其实是不能相通的。刘积仁一直把陆自明当成一个影子--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个年轻人与自己非亲非故，其貌不扬，但是深肖年轻的自己，勤奋好学、内敛自律、踏实任事，得体有分寸感，智商情商都在线。因此才会对他格外高看一眼，厚爱三分。他当然不会知道陆自明这些内心的波澜，作为深州市城乡建设局的一把手，他现在更多的是从政治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这个位置是少年时的梦想，也曾以为是一生都不可能企及的顶峰。但是当上建委副主任，并被选派到美国留学之后，他已经对自己人生坐标有了新的调整。他意识到，坐上今天这个岗位是必然的，如果机会好，完全有可能冲击更高的位置。本来人到中年，已经趋于平淡和佛系的心态再次被激发起来，他在内心鞭策自己：前途正远，不能做没有出息的庸人之想。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满足于现状，只是把局长当作自己练手的岗位，以为日后面对更大局面积累经验。因此，他现在作为局长，不仅对许多行政事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想法，而且连党委工作也诸多插手，想把建设局打造成一个自己理想中的样板，当然也是为了出政绩有利于提拔。在这种思想引导下，他一面对下属高标准、严要求，希望各项工作都要争先创优出亮点、出成绩，难免责人过于严苛；另一方面，他对各项工作都放心不下、亲力亲为，难免插手了其他分管领导的地盘，碰了他人的蛋糕。当然，他不会知道，一些同僚和下属在背地里对他的各种议论。说他坏话的人不会当面说，他以及他的亲信一般不容易听到这种议论。即使听到，刘积仁也未必会当回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并不在乎这些人怎么评价自己，只想抓住机会好好施展一番。

    同样的夜晚，刘积仁独自坐在701宽敞的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样独处的思考时间，对一个领导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现在最大的苦恼，就是时间碎片化。自己的时间总是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缺乏安安静静和自己独处的时间。白天自不必说，晚上的辰光也大部分被各种陪同和应酬用掉了。今晚是个难得的空档，他在办公室里待了整整一晚上，认真思考梳理整个建设系统的改革和发展问题。

    建设局庞杂的职能机构还得再调整，首要的和关键的是解决政府机关本身的问题。他觉得有必要对建设局机关来一次彻底的改革，从机构名称、编制、职能以及内部处室设置方面来一次大改革。除此之外，局机关还存在大量借用人员，这些各类借用人员鱼龙混杂。许多行政管理工作不是公务员在做，实际上是“临时工”在代替掌权，现实状况令人触目惊心，需要清理清退，进一步提高公务员队伍的效率。下属一众企事业单位的主要问题是职能职责不清，效率不高。总体改革思路是政企分离，政府和市场的职能剥离开来，把行政管理和公益性事业职能收回来，调整机关和事业单位的职责职能、属性和编制，其他企业该走市场化路线的坚决转制。赴美攻读mpA，使他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美国社会治理状况，他十分认同“大市场、小政府”的社会治理思路。市场配置资源的效率最高，一般性社会事务应该尽可能地交给市场；政府机关主要解决的是制订法律法规（游戏规则），给企业和人民创造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环境，以及提供高效的公共服务和良好的民生保障。现在建设局需要做出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在这个岗位上将近两年时间，只做了一些局部改良的工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触及大的改革。这固然是一方面自己对情况还不够了解、改革思路还没思考成熟，不能轻易动手；一方面是人事布局还没到位、政治阻力评估还不够充分，也不能大调整。但现在，改革的思路已很清晰，各方面条件已经成熟，必须干！

    思路捋清楚了，他拿笔在工作簿上一条一条记录下来要改革的事项，一项一项列出改革的目标、步骤、时间表，以及分解给哪些人去做，十分详细。他一边吸着烟，一边手中的笔像在方寸之间耕耘的老牛，来来回回走个不停。良久，他感到有点头晕脑胀，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停下手中的笔，把燃尽的烟头扔在烟缸中。

    刘积仁从座位上站起，有点疲倦的伸了个懒腰，这才感到房间里烟雾缭绕，空气浑浊，抽了一晚上的烟！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风像等急的客人一涌而入。初秋的晚风微凉，带来新鲜的空气，刘积仁感到一阵舒爽，头脑也清醒不少。今晚的月色晦暗不明，月亮游走在厚厚的云层中间，偶尔露个脸又很快钻入云层里。这次改革是自己的施政纲领，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政治财产，他不能不十分谨慎小心。他清楚，改革就是打破原有格局，就是利益的再分配，将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将会面临强大的阻力，多少人得咬牙切齿地恨自己啊！但是没办法，这项工作必须得干！多年来的官场经验，关于做工作他总结了六字箴言：“想明白，干到底！”想明白是前提，特别是政府的行政管理工作，特别是涉及民生的政府部门，每一个决策都应该慎之又慎，要充分思考、研究、论证，评估其合理性和可行性。一旦决定了，就要坚定不移地干下去，直至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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