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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逼迫

    113.亿盼的打算

    颜亿盼那天夜里也没再回Xtone,她往家赶的时候,暗自希望程远能在家里,这次的分居和上次不同,上次是闹情绪,这一次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坚持让她离开Xtone,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脑海里还不停闪着程远的目光,担忧、愠怒、不解,逼得她险些丢盔弃甲。

    她回到家后,来到程远的卧室,看到他的行李箱又搬走了,她更加难受了,怎么也缓解不了。

    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路灯下幻化成莹白的细线,落在地上无声无息,落在玻璃窗上,像要扭曲整个世界。她翻看程远的衣柜,发现他没有带走毛衣,这倒春寒来势汹汹,他这段时间压力又那么大,身体扛得住吗?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跟着徐浩然说报恩是真的,担心他对云威下手太狠也是真的。

    她把徐浩然当神明一样信仰了那么多年,徐浩然只要轻轻说一句“过来帮我吧”,她便无法拒绝。

    徐浩然对所有事情都是想十步,走一步,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不会回到这里,过去那样从容淡定的一个人,此刻却让她不寒而栗。他冷静地如同一个刽子手,一步一步靠近他要斩杀的人,这种恐惧和担忧也让她受虐一般想要靠近徐浩然。可即便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无法看清他的步调,无法判断他将如何给云威施压,更无法知道藏在他身上的秘密。

    乔婉杭知道了书签的主人,也必然不会放弃追查他和翟云忠之前发生的事情。

    程远也是一反常态,不加掩饰地对徐浩然保持备战状态。

    今夜,那张课桌边,他们每个人的眼神、动作像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神经。情绪的撕扯,开始不停地折磨她。

    她不得不回到自己房间,在床头柜最深的角落里找出两片安定吞了下去,那药有两年多没吃了,想起来大概都过期了,也顾不得了。

    在清醒的最后几秒,她想起了年少时在日记里誊抄的一句话:人总是要往前走,不能停留在一瞬间,我会长成一棵大树,根深、枝繁、叶茂。

    在那些痛苦的间隙中,她偶尔会默念这句话。

    此刻,她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在与程远温存过的床上,睡了过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

    颜亿盼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雨早已没了踪影,房间里阳光满满,像是一场没醒来的梦,她坐起时竟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嗓子还有些疼,看来昨天晚上受了凉。

    她翻出药箱,吃了一片药,匆匆洗漱过后,便出了门。

    下午是业绩会,Xtone的业绩会和云威的不太一样,每个部门都有固定的格式,英文版面,英文讲解,没有多余的分析和调侃,按部就班。

    他们的研发中心不在中国,所以营销的内容多数来自翻译,她也无须和研发打交道,都是被动接受美国硅谷对全球发布的产品性能报告。这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多难度,只要找准了宣传重点和营销渠道,基本就能过关。

    业绩会结束以后,徐浩然让她留下来,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徐浩然的办公室以白色和银灰色为主,装饰极为简单,没有一丝多余的物件,连他的家庭照片也没有,看不出喜好,也看不出一丝生活轨迹。

    没有茶杯,全是玻璃杯,只有一款盐味苏打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这种习惯也影响了颜亿盼。

    这是一种极度克制,不可能失控的状态。

    “我想跟云威的人通个电话,你在旁边帮我做一下记录。”徐浩然说道。

    “谁?”

    “程远。”

    “行。”颜亿盼莫名地紧张,徐浩然用眼神示意她用办公桌的那台电话,颜亿盼拿起后,给程远拨了办公室电话。

    “喂,你好。”

    “程总工,我是Danial。”

    程远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亿盼也在,我们一起商量一下专利案。”

    “不是说好走法律程序吗?你还有别的打算?”

    “我听说你们派人去了以色列?”

    徐浩然话音刚落,颜亿盼脸色铁青,而电话那头完全安静了。

    这件事,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监听?不可能,她的手机是国兴的,最强的就是安全性。

    而颜亿盼更担心的是程远会怎么想,昨天刚跟她说了进度,今天徐浩然就打了电话过来。

    “这件事是法务负责。”程远说道,语气沉沉。

    “程总工,我不如直接告诉你结果,这几家公司和Xtone没有技术纠纷,Xtone 在以色列的芯片合作比云威要深,即便有,他们也不会和你合作。”

    “Danial,不如直说,你想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浪费时间去联系那边的公司,最有效的司法程序就是把两家产品研发代码放在台面上比较,如果有不明白的,我们可以坐下来探讨,只做技术层面的探讨,我比你先入行二十年,对全球形势,对技术判断总是会有你愿意听的地方。”

    “你这么好为人师,你的员工不烦吗?”程远揶揄了一句。

    “程总工,我们以后还会合作的……”

    嘟嘟嘟嘟——

    徐浩然话没说完,程远那边的电话就已经挂了。

    徐浩然也见怪不怪,挂断了电话,笑着问颜亿盼:“亿盼,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颜亿盼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

    “他们去了以色列。”

    “啊?我不知道。”颜亿盼抿了抿嘴唇。

    “不,你刚刚的表情出卖了你。放心,我监听不了你们的谈话,是Xtone在以色列那边的法务打电话问的。云威派了一位律师过去,那些公司都很谨慎,不想参与这种纠纷,最主要的是,Xtone本来也不存在侵权。”

    “您信息真灵通。”颜亿盼嘴角扯出个笑来。

    “你忘了,我教过你的,掌握了信息,就掌握了一切,要不怎么叫信息时代呢?”

    “我没有忘,所以我进入的是云威信息流通最关键的沟通部。”

    “嗯。”徐浩然笑了笑,“本来以为你在,他情绪能好些,他这样的性格,可不像工程院院长。”

    “他对待研发不是这样。”颜亿盼突然很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回去跟他说说。”

    “以后如果我们两家还能有一些项目合作,你要做好这个缓冲功能。”徐浩然说道,“不管怎么说,可以协调,但不能没立场,你既然来了Xtone,我相信你是想好了的。”

    “是,老师。”

    颜亿盼回到自己办公室,迅速给程远拨了电话,响了一声,程远直接挂断了。

    她又给Xtone的法务部负责人电话,询问侵权案的进展情况,问云威是不是在以色列那边取得了进展。

    对方的回答非常贴心:“不用担心,颜总,Xtone和他们接触的那几家以色列企业没有业务冲突。”

    颜亿盼静下心回忆徐浩然的对话,很显然,让颜亿盼在身边听这个电话,也是逼迫颜亿盼和程远那边做工作上的切割,是给他们双方一个提醒。

    这一次,她和程远的关系别说缓冲了,简直是直坠谷底,摔个鲜血淋漓。

    她打电话给房屋租赁中介,询问公司附近的房源,很快对方给她发来几套公寓图片,可以直接入住那种,离公司走路距离不到十五分钟。

    要避嫌是吧,那就避到底。

    她不想再等他的指责,临近下班十分钟,就开车回了家。

    她刚进门,就看到程远已经站在客厅,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廊道灯是暖黄色的,可两人的气氛却并不暖。

    “以色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颜亿盼边低头换鞋边问。

    “你觉得我还敢跟你说吗?”

    “程远,我们八年婚姻,你居然不相信我。”颜亿盼抬头看着他。

    “亿盼,别忘了,他也资助了你八年。”

    “行,我不跟你争。”颜亿盼越过他往自己屋里走,打开柜子收拾衣服。

    “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避嫌吗?”

    “我没让你离家出走。”

    “不是你先离家出走的吗!”

    程远僵在原地,很无措,他们两个人都是这样,一个技术咖,一个心术咖,都没把心思用在经营家庭上。

    开心了,就你好我也好;不开心了,都浑身竖起尖刺。

    “亿盼,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离开那儿吗?就是知道会有今天,你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个人太会玩心术了,要不然不可能把翟云忠玩死。他现在是给你一个警告,看看你现在,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颜亿盼手发抖地继续收拾衣服,程远气得开始抢夺,手上力气一大,颜亿盼整个被拉扯地摔在地上。

    狼狈不堪。

    程远看她摔倒,也吓了一跳,又弯腰抓着她胳膊想把她拉起来,被她一把甩开。程远靠在衣柜上,长长地叹口气,闭上眼,抿唇不语,试图平复情绪。

    “等官司结束,按你的意思,我会回来和你商量,要不要彻底分开。”颜亿盼头顶在膝盖上,带着鼻音说道。

    程远猛地睁开眼,低头看着她的头顶,脸上的表情格外可怕,他俯身拿起身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晶杯就往对面落地窗狠狠地砸去。

    砰的一声,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玻璃出现一道裂纹,颜亿盼听到声音侧过脸,半张着嘴,眼睛通红地看着满地碎杯子和那面玻璃墙。

    程远转身冲出了房间。

    玻璃内层忽然由那个中心点扩散龟裂,一瞬间,整面玻璃墙裂成了碎片,却没有掉落,依然留在原地,像是一面刺目的光墙,将外面的阳光扭曲着投射进来。

    几分钟以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一行泪从颜亿盼的眼睛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114.耶路撒冷的哭墙

    颜亿盼从来都不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人,她那天在国兴数字教室里随口说的不敢妄谈理想,因为她惧怕现实,那是她真实的内心写照。

    当拉着箱子离开家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右手上那枚设计简单的铂金婚戒,转动着想摘下来,手又不争气地发着抖,失了力气,最终也没摘下来。唯独这件事,从两年前婆婆说让她离开程远以来,她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尽管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们二人能有好的结局。

    她搬进商务公寓以后,就开始提前适应关系的决裂,以免程远真的决定离开时,她完全没有准备。

    她在Xtone上班的状态并不好,即便再专业,再会掩饰,眼尖的同事也能看出她和之前媒体报道里的照片有差距。

    她近期负责公司官网改版,这段时间,每天听提案,讲方案的公司都结合了自身的优势,并试图揣摩颜亿盼的喜好,激情澎湃地演说着,事实上,落到实处的发挥空间很小,只要和全球的VI形象统一,适当结合一些本土风格就行。

    她一边听人讲方案,一边点开全球官网,看各个国家的不同版面设计。亚洲、美洲、欧洲不同语言的官网很多,但在整个中东和非洲,只有以色列一个国家设立有官网,看来Xtone在那边的合作颇深。她点开了以色列的网站,看到首页有一张以色列餐桌上的食物,色彩很丰富,好像是在描述某个节日。

    她看了一下日期,是6月2日,在网上查阅,得知是当地的耶路撒冷日,民众将会来到耶路撒冷的哭墙举行一些宗教活动。

    哭墙是由大石块铸成的一面墙。

    她曾看过一个报道,很多人会千里迢迢从各地来到耶路撒冷的哭墙,他们在哭墙前或站或跪,低头默默祈祷,或者留下手写字条插进石块的缝隙中,倾诉自己的苦闷和心事。

    这些字条大多书写的都是令人心酸的生活,包括亲人的离世、贫困的折磨、身体的病痛、对爱人的思念……

    那是用泪书写的文字。

    她如果在那里,会写什么塞进哭墙里呢?

    她也想写进自己的心事,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那些欲哭无泪的伤情。

    如果小时候,她会写:希望家里每天烧的柴火是干的。

    后来徐浩然离开,她会写:站在更高的地方等老师来。

    现在呢?

    她不知道现在她会写什么,她像是陷入某种分裂状态,像戴着面具的妖怪,谁也不知道摘下面具的她是怎样一个人。

    离开以后,她脑海里总是浮现那些熟悉的声音。

    “亿盼,你知道吗,我就是希望有一天Yunwei Inside遍布全球。”程远和她在一起后,有一天在工程院楼下散步的时候说道。那时的他,满是书生意气,希望自己团队设计的芯片所向披靡。

    “你走的路,一定是鲜花满地,众人追随。”在那条花瓣飘飞的道路上,颜亿盼这样对乔婉杭说。

    “我也挺怕的。”在那个香气扑鼻的春夜里,乔婉杭在她对面,黯然说道。

    这些话明明就在她耳边,怎么说这些话的人离她那么远。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颜总?”广告公司的项目经理问颜亿盼,他此刻坐在会议室对面,期待地看着颜亿盼,“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您尽管提。”

    颜亿盼看他的时候,目光有短暂的失焦,然后笑着说道:“可不可以帮我统计一下其他国家的Xtone官网的一些特点,我做一个参考。”

    “好的,没问题。”对方很快答应。

    下一个团队进来接着讲方案的时候,颜亿盼的视线依然停留在以色列官网的页面上。

    里面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她在看着的时候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这是云威的官网,她曾听说投资部门正在计划在以色列建工厂,不知道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Eason和李琢拿到了证据吗?

    ……

    滚滚向前的时间车轮不会给颜亿盼任何疗伤机会,那个浑身是伤的布偶被遗忘在角落里。

    开庭。

    早上八点半,市人民法院。

    白色的大理石板上,映着早上的日光。过道里松松散散地站着等待开庭的人。

    原告和被告两方正在接受安检,本案因为涉及很多机密信息,没有公开审理,但门口还是围了不少记者在等待结果。

    两个安检通道。

    代表Xtone的颜亿盼、法务部和研发部的同事在入口处的左边接受了安检,乔婉杭、程远和Eason在右边接受安检。

    两方也没有什么交流,颜亿盼在进审判庭的时候,收到了徐浩然的信息。

    只有一句话:告诉乔婉杭,她丈夫在THE的账号修复了,现在可以登录,因账号敏感,登陆时间只有三十分钟。

    颜亿盼看到这则消息有很不祥的预感,和上次招投标一样,像是深渊的引诱,她握紧手机,不想发出消息。

    颜亿盼清楚自己无权干预,她甚至都不能拖延时间。

    这是乔婉杭要看的,她拒绝不了这样的引诱。

    庭审现场肃穆安静,审判长、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相继就位。

    颜亿盼看到乔婉杭和程远坐在第一排,乔婉杭在低头看手机,旁边的助理帮她把外套放好,程远会作为证人出庭,他正和Eason在低声沟通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进来的速记员在前面架上了速记机,她滴滴答答敲击着键盘,写着这次庭审时间和出席人员。

    审判长此刻宣读了审判纪律:“……全程手机静音。”

    一声“开庭”,大家都正襟危坐。

    “本案原告为Xtone(中国)科技有限公司,被告为云威科技有限公司……Xtone诉云威三项科技专利侵权,专利号为……”审判员在叙述双方纠纷,两家公司的工作人员都认真聆听。

    颜亿盼把徐浩然发过来的信息做了截图,给乔婉杭发了过去。

    一秒钟不到,乔婉杭明显背部僵直,她把手机给程远看了一眼,程远这才回头瞟了一眼颜亿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

    乔婉杭很快从包里拿出了小型平板电脑,简单操作了一下。

    至此,乔婉杭一直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平板电脑一动不动。

    “被告在法庭上享有以下诉讼权力:一、申请回避权,可以申请合议庭组成人员、公诉人、书记员回避……被告对以上权力都听清楚了吗?”审判长的声音清晰有力。

    审判庭是一个梯形构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前方。

    颜亿盼和乔婉杭至少有五米远,但依然能感到她此刻状态的不正常,像是出离了现实,陡然和肃穆的氛围脱离开来,游离在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如同一双巨大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仿佛没了呼吸,那样子让人感到害怕,程远发现了她的变化,想把平板电脑从她手里拿出来,她却拽得很紧,助理在旁边的桌子上给她拧开水,她麻木地接过喝了一口,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小小的突发状况,让整个庭审现场陡然安静下来,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助理赶紧扶着乔婉杭往外走,颜亿盼看着她从身边过去,轻飘飘地仿佛没有重量。

    乔婉杭反应过来什么一般,侧过脸看了一眼颜亿盼,那眼神空洞而脆弱,让人想到高山雪地上正在凋零的花。

    一封遥远的信正在摧残着那朵孤零零的花。

    庭审大门再次关闭。两方律师开始了并不激烈的辩论,专利纠纷都是提前收集了信息,摆事实和数据,没有感情色彩和互相推脱的空间。

    Eason和Xtone的律师,神色严肃,口一张一合,肢体动作克制。

    颜亿盼听进去了每个字,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犹豫片刻,她转身走出了大门。

    旁边不远处的过道角落,她看到的那一幕,让她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整个脚步跟不上心脏狂跳的节奏,有些不稳地往那边走去。

    冰冷的阳光下,乔婉杭跪坐在地上,上身趴在长条椅上,头埋在左手臂弯,右手紧紧握着平板电脑,背部因为大口呼吸起伏着,助理无措地跪在她旁边,眼睛通红地给她拍背。

    她从未如此失仪,哪怕在葬礼上,身体的力气已然被抽干一样。

    地上落了几颗白色药丸和洒出来的水。旁边有人看过来,但也都没靠近,以为是在庭审现场受不了打击的人。

    “要不要去医院?”颜亿盼弯腰单膝跪在她右边,手碰了碰她起伏的颈部,又缩了回来,她觉得是自己把一根杀气十足的绳索缚在了她的颈部。

    乔婉杭以摇头回答了她的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颜亿盼低下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说道,“徐浩然极善操控人心,他选在这个时候,就是想看你这样,你不要上当,千万不要上当。”

    最后那两句说得极为温和恳切。

    乔婉杭听到这里,绷紧的右手放松了一些,颜亿盼想也没想就从她手里拿过了平板电脑。那封邮件印入瞳孔,邮件完全失去了商务邮件的得体,像是一堆英文乱码。

    那是翟云忠发给徐浩然的信:

    无法坚持……

    为什么?!!!

    怎么继续?如果所有架构停止授权?还有什么?你说?EDA有效期……流片设备……

    放弃?云威投入了三十年,我从十六岁就搞这个,现在要我放弃从零开始?!

    落后就要挨打,领先就要挨整。

    我没有回头路了,工厂已经在建了,别人能建产业链,我凭什么不能?

    你知道全身心投入了一件事,然后被迫中止的痛苦吗?是,你清楚!

    我让你尝过这个滋味。

    梦想属于强者……你现在想让我去死!

    去死吧!

    还有一些技术名字,后面画着红叉。

    紧接着,邮件一点一点消失。

    最后消失的是发邮件的日期:2019年11月24日。

    他死前一个月。这封邮件透露着他的绝望,他的无助,他的混乱,他的不甘。

    “这篇邮件也许是断章取义……”颜亿盼语气尽量不在意地说道,转手把平板电脑给助理。

    “是他,有些话,我听他说过,只是我,只是我当时无法理解,只觉得厌烦,想逃开……”乔婉杭抬起了头,侧过脸看着颜亿盼,语气无比艰难,额头上都是汗,贴着几根发丝,眼睛浸过血一般发红,眼周不知是汗还是泪痕,泛着水光。

    颜亿盼看着,心中一颤,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乔婉杭无论在外面如何坚强,翟云忠的死是她唯一的软肋,他去世对她的打击远比外人看到的要大得多。

    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颜亿盼回头看到云威法务部的一个同事过来,对方以极其防备和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她赶紧站了起来。

    乔婉杭也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她的黑裙子上粘了灰,颜亿盼不自觉想要弯腰给她拍拍,助理先她一步蹲下帮乔婉杭整理。

    乔婉杭恢复了些许清醒,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地面,呼吸逐渐平缓,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朝着颜亿盼轻轻一摆,示意她离远一点。

    简单一个动作,让颜亿盼心头一紧,她一时怔在原地,侧门处Xtone的法务也出来了,她顿了几秒,转身朝着庭审现场走去。

    115.心理攻击

    庭审现场没有想象中的激烈,这种专业领域纠纷,更多的是物证和数据比较,这在开庭前两家的法务就已经面对面核对过。此刻,庭审现场主要是确认两方在中国申请专利的记录,这次辩论中没有提及以色列那几家公司的专利。

    是没有结果吗?颜亿盼回想着这段时间徐浩然的言行,他从不说一句废话,也不做一点无用功。

    如果完全没有结果,徐浩然不会费精力给程远打电话,除了给她警告,更多也许是威慑程远,甚至误导他。

    这个方向也许是对的,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肃穆的法庭里,程远上台讲了三项专利的研发过程、参与人员、研发时间,回答得冷静而专注。

    尤其说到几次关键转型和创新上,他不自觉流露出了自豪的神情。这是她熟悉的程远,心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隐忍又热烈。

    颜亿盼脑海里再次出现翟云忠绝望的邮件片段,那是孤立无助的呐喊,是走投无路的不甘。

    如果你所有的念想和希望被不断浇灭,你还能一次次站起来,继续前行吗?

    庭审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

    两方律师又开始了不算激烈的辩论。

    Xtone紧紧抓住自己优先申请专利的那几个点,只要是基于这个点产生的线条、平面图形直至立体图形,都是源于它最早的那个点,用律师的话说就是:“我们是从0到1,你就是从1走到100、1000、10000,那也是从我们这个起点来的。”

    时间流逝,结果逐渐明朗。

    “一审判决如下,”审判长宣读了结果,“……此次原告方Xtone诉被告方云威共计三项专利侵权,其中第35271号专利判定被告方云威侵权,赔偿Xtone10.5亿美元的专利侵权费用。”

    这笔费用是Xtone起诉赔偿金额的一半,座席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审判长接着说道:“按照专利合作条约,证明Xtone起诉中有另外涉及11亿美元金额的专利,第35294号和35275号两项专利与云威2011年在中国申请的9789号和9899号专利内容基本重合,经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利复审委员会于近日对上述两项专利分别作出第35294号和35275号无效宣告请求审查决定,宣告上述两项专利权无效。”

    这笔费用之前谈判的时候,Eason就提及了,这也说明云威之后在以色列没有拿到任何证据。

    只要不能全部驳回Xtone的起诉,那就意味着,存在侵权。

    就是……败诉。

    乔婉杭从法庭出来的时候,被记者团团围住,她不得不收拾所有心情,再次面对刺骨的寒风。

    记者们接二连三大声问道:

    “云威年年研发投入巨大,资金链是否撑得住?”

    “云威以后会不会靠国外技术输入活下来?”

    “翟云忠几年前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这个结果?”

    风声和他们的质问声,声声入耳。

    乔婉杭本已在团队的保护下甩开了记者,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下来,说道:“你们除了关心资金,关心企业存亡,还关注过我们的人吗,他们经历了什么,你们想过吗?你们体会过吗?”

    程远听到这里,脚步顿了一下。记者又追上来,举着话筒大声问道:“经历了什么?”

    Eason赶紧留给记者一句话:“我们将会上诉。”

    所有人护着情绪一度失控的乔婉杭离开了现场。

    公众的解读没那么书面严谨,得知结果以后,有人用不大的声音说:“看来还是抄了。”

    Xtone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法院,公司高层和律师互相握手,以示庆祝,颜亿盼跟他们握手的时候,感到冷冽的目光朝着她这边投来,回头时只看到程远走下楼梯的背影,她感到心被揪了起来:程远一生骄傲,最不齿抄袭,此时,却被人设下了陷阱,背上了骂名。

    很快记者拥了上来,颜亿盼不想回答任何记者的提问,急匆匆地往公司商务车方向走去,此时却接到徐浩然的电话。

    “别急着走,跟记者说几句话。”徐浩然在电话里说道。

    她停下脚步,媒体就立刻朝着她围了过来。

    “老师,我觉得没必要,判决结果已经说明问题了,我们再去表态,会让民众觉得Xtone太……”

    “太什么?”

    “太咄咄逼人。”颜亿盼低声说道。

    “照着我说的,一字不差地跟记者讲。”手机里传来徐浩然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抄袭就是抄袭,抄袭没有出路,如果做不出来,Xtone愿意授权,但我们没有看到云威的诚意。”徐浩然在电话里毫无感情地说道。

    颜亿盼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此刻记者已经围了过来,话筒都怼在了她嘴边:“颜总,老东家和新东家的官司,您说几句?”

    每一次新的开始,都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云威没有抄袭,没有侵权,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绞杀,旨在毁掉云威的研发。这些话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徘徊,她注意到不远处程远和乔婉杭的车就停在法院门口。黑色的玻璃隔着,她明明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

    “小颜?”电话里,徐浩然的声音又变得熟悉起来,一如十几年前,他温和地告诉她,接下来她要怎么做。

    颜亿盼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挂断了电话,推开了记者的话筒,匆匆上了公司的商务车。

    有些话不是颜亿盼不说,就传播不出去。

    Xtone在全球的媒体传播力远大于云威,那是多年来建立的全球传播网络,他们强势地证明着自己的科技实力和媒体话语权,大肆炒作这次一审判决。

    “小偷!”那些人大肆地叫嚣着,“这是一家靠抄袭起家的公司。”

    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连专利数全球第三的云威也抄袭。

    不少技术大V在知乎上解释这个问题,大致内容如下:芯片研发不是艺术创作,靠凭空想象就能行的,都是基于相同的逻辑开始。如果两家有同源性,那重合的可能性很大,这个时候需要看谁先申请了专利,云威在这个芯片类别领域起步比Xtone早,但申请PCT专利却未必早。这么骂他们,不公平。

    当然,下面很多跟帖回复:

    “你云威的吧?你怎么不说自己做不出来,就拿来主义。”

    “抄,是互联网领域的通病!”

    “楼上的菜鸟,这不是互联网,这是半导体领域。”

    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和不求甚解的媒体跟着骂云威,亏自己过去那么相信他们,相信复兴科技靠这帮高科技人才。国家重金培养你们就是来抄的吗?接着他们甚至骂整个科研环境,好像骂够了,自己就爽了。

    骂人的那么肆无忌惮,可没人怪他们,他们是永远无法登顶的平庸之辈。

    他们没有过在黑暗中向着一点微光奔跑的冲动,也没有过被对手一次一次打倒后,又一次一次站起来的血性。

    这些鲜血淋漓的现实,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面对。

    也不是所有人被推下深渊以后,还能有向上爬的力气。

    没有绝对的领先实力,就注定在对手的压制中,痛苦地挣扎和成长。

    除此以外,有诋毁和羞辱,还有轻视和嘲笑。

    如果有安逸的生活,谁愿意选择这样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就连颜亿盼,最初踏上这条路,也并没有带上什么了不起的宏愿。

    她过去只想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

    可现在,她想问心无愧地面对所有人,这怎么可能?这本身就是一种妄想。

    现在那些人恐怕恨不得当面把刀刺穿她的身体。

    她没有听从徐浩然的指挥,向媒体发布Xtone的强势态度,事后,她也没有去解释。当然,这并不代表徐浩然就放过了她。

    “亿盼,过去你总是向往更高的地方,但是十年了,我发现你也在变,你有了爱的人,也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事物,那些过去能吸引你的平台,现在可能对你不名一文。”那天,她回到公司后,就被徐浩然叫进办公室。

    他一早清楚她心里所想。

    颜亿盼看着面前的那杯盐味苏打水,里面的气泡声弹压在了她的耳膜上。

    “我不介意你在我身边,甚至不担心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徐浩然看着颜亿盼,继续说道,“因为我相信,云威走不远,你会看到它的结局,看到理想是怎么破灭的。”

    那声音仿佛某种高高在上的宣判。

    116.以色列的员工

    颜亿盼强行让自己和那些纷争做切割,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心里有怎样的波动,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场纷争还没有结束。

    在职场混久了的人,都有一定段位,除了知道躲避出剑的时机,更重要知道如何调节心理,身上中了一剑,不能下场疗伤,哪怕血肉模糊,也只能用力睁大眼睛,除了防止再被刺伤,还要寻找反击的机会。

    她在Xtone属于空降兵,本来就年轻,又是女性,做到了VP的位置,看她不顺眼的人很多,她不能出格,凡事放低身段,让大多数人闭嘴。

    她借用重建Xtone官网的机会,尽可能接触更多层面的人,更多层面的事情。她选择了一家创意一般但做事很扎实的本土广告公司作为Xtone官网的设计者,新项目组更多的是帮助他们将网站上的英文产品介绍和软件驱动下载页面翻译成中文。

    但因为新手上路,很多内容翻译得很生涩,尤其是设计芯片介绍的部分,颜亿盼极有耐心,先是请了公司里一些技术人员解答,遇到更为专业的,她直接给Xtone 在硅谷的技术专家电话,询问那边是否可以派出一位专家通过视频来给广告公司的四位翻译简单介绍一下产品,并且答疑解惑。

    好巧不巧,对方派出的两位专家,一位是以色列裔,一位是华裔。二人各自用英文和中文解答来自翻译和策划的问题,配合得很好。

    沟通会结束以后,颜亿盼笑着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在Xtone的研发中心里,以色列裔多,还是华裔多?

    二人都笑了,华裔用中文回答:“从以色列来的架构师比较多一些,但是做逻辑运算的科学家里华裔偏多,不好说。”

    “那你们在工作上有什么差别吗?”颜亿盼好奇地问道。

    “我们的架构师喜欢团队协作,协作性很好;华裔的开发能力很强,喜欢单打独斗。”以色列的工程师用英文回答道。

    和他们在屏幕上告别以后,时间已经很晚了,这是她在Xtone的第一次加班。

    当天晚上,她还是没睡着,不得不又吃了安定,沉沉睡去,大脑中陷入混沌,仿佛在不同的场景里穿插,在雪地里和乔婉杭说话,在家里和程远吵架。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庭审现场,这一次,她不受控制地按照徐浩然说的,一字一句对着媒体重复。

    “抄袭就是抄袭,抄袭没有出路,如果做不出来,Xtone愿意授权,但我们没有看到云威的诚意。”她仿佛看见自己昂着头,那样的高傲,不可一世。

    她看到乔婉杭回头看她时的愤怒,程远脸上对她的嘲讽。

    她正要冲上去跟他们解释,不是的,她没这么想,然后旁边的记者全部都消失了,她独自一人站在楼梯口,一脚踩空。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坐在床边大声喘气,拿起床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现实比梦境更残酷,他们会比她更勇敢吗?

    外面依然灯火零星,她站在窗边,这里是高新技术区,旁边是几家国内外的大型信息科技公司,有一些楼层还亮着。

    硅谷现在是上班时间,这个世界里此刻有多少人投身于此,谁最终会走到最前列,成为众人仰慕的胜者?

    在她心里,不是没有理想,只是,各种困境应接不暇,她必须严阵以待,可她不是没有心,她从来就知道自己的内心所向。

    “亿盼,你知道吗,我就是希望有一天Yunwei Inside遍布全球。”

    “你走的路,一定是鲜花满地,众人追随。”

    “我也挺怕的。”

    这些瞬间,她如今不敢多想,更多时候,她需要保护色,她需要处心积虑地做个坏人。

    “嫂子,我最多拿出8个亿,人民币啊,再多真的没了。”翟云鸿在赛马场,手里拿着皮鞭,油光水滑的脸皱成一个白嫩的大包子,“你要不卖了老爸的股份,凑点是点?”

    跑马场的马发出一声嘶鸣。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嗖地开进了马场过道,停在了围栏外面,乔婉杭下来了。

    她穿着皮靴和黑色的赛马服,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脸上丝毫没有败诉的落寞。

    春暖花开艳阳天,偏偏遇到借钱人。

    翟云鸿把马鞭往旁边的驯马师身上一塞,就朝着围栏外走去。

    “嫂子,您说一声,我凑了钱给您送过去啊。”翟云鸿苦笑道。

    “我怕一时半会儿等不来了,”乔婉杭说道,“今天先借你这个地方野炊。”

    “野炊?”翟云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后面还跟了一辆车,家政阿姨把阿青和小松带了下来。

    “哦,那行。”翟云鸿莫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商务车里又下来了几个活在新浪科技板块的人物:梁木颂、程远、李琢,另外还有几个在工程院里看过的顶着养鸟头的科技怪咖。

    他的脸立刻又绷紧了,这是组团借钱来了?

    但他毕竟以善于社交为名,倒不至于发怵,不过上次乔婉杭在这里收拾翟绪纲的余威还在,他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欢迎欢迎,贵客降临,你们骑马、射箭,还是野营啊?”翟云鸿一说完,就感觉自己像是古时候的店小二。

    “听老板安排吧。”梁博士笑道。

    “你这儿不是有烧烤箱吗,一起拿过来,我们带了新鲜的食材,你也来点?”

    乔婉杭说道。

    “您是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烧烤了,那些都是我老婆准备的,我让她来?”翟云鸿边说边往旁边的厨房走去。

    “哦,那不必了,他们也会做。”乔婉杭看着他小心避难的样子,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对后面几个科技怪咖说道,“厚皮、罗洛去帮忙吧!”

    程远也过来了,乔婉杭对翟云鸿说:“你有剃须刀吗?让他刮个胡子?”

    程远摸了摸下巴,这段时间他太不修边幅了。梁木颂笑了起来,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程远还弯腰配合了一下,说道:“老大,我心里苦哇。”

    梁木颂说道:“你现在的脸真的像个苦瓜,从前有个苦瓜……”

    “罗洛,我来帮忙了。”程远没等梁木颂讲完冷笑话,就跟着跑了。

    翟云鸿看大家还真忙起来了,不禁放心了,可一想又觉得很不甘心,他一个堂堂娱乐圈大佬,怎么在嫂子这里,混成了一个场地赞助商。

    火炉架了起来,食材也都铺上了。程远一言不发地叼着烟,刷着酱,梁木颂和李琢在旁边聊着天,时不时传来厚皮的大笑声,乔婉杭看着远处在操场行走的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活动是她邀请大家过来的,也是希望他们能从那些纷扰中抽离出来,后来发现最难抽离的是自己。

    身在一团迷雾里,奋力向前走,却一跤比一跤跌得惨,有时候她也想卖了股票,赔了款回美国打麻将去。可越是行至险境,就越想体会翟云忠所经历的炼狱,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硬撑多久,比失败更可怕的是无法面对失败。

    翟云鸿坐在她身边说道:“嫂子,您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啊。官司输了就输了,有他们在,迟早会出头的。”

    乔婉杭笑了笑,看着两个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就来到火炉边拿些吃的,完全没有大人的烦恼。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二哥临死前给一个人发了一封邮件,你要看看吗?”

    翟云鸿有些惊讶,然后拿着旁边的湿纸巾擦了擦手,说:“行。”

    乔婉杭把她的手机截图给翟云鸿,翟云鸿盯着屏幕,放大了一点,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把手机还给乔婉杭。

    他的反应并没有太大,看完后脸色有些沉郁,良久才说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非要做到最好才放手,劳心劳力……嫂子,我劝您一句,别学他,真的。”

    乔婉杭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看着远处,现在给她坚持的勇气的是身边这些人,就像程远说的,过去坚持的只有他和翟云忠,现在来了更多人,他们的坚持,会让云威杀出重围。

    围坐在一起喝啤酒吃烤串的时候,还是有人提起了那个伤神的话题。

    “云威已经减免了一半费用,ICT业内的人都在议论咱们骨头硬,打不倒……”梁木颂说道。

    “您别安慰我,没这个必要。”程远摆了摆手,说道,“我能坚持走研发这条路,就有准备会跟人打起来,谁赢谁输,都不会影响我继续走这条路。只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没想明白。”

    “你不是想不明白,你是不服气,Xtone在FPGA的起步比云威还晚,怎么还反过来可以告云威侵权。”梁木颂很了解自己的亲传弟子。

    “判定我们侵权的那项专利,是他们2013年申请的,可在此之前,这条研发线在国际各大论文网站上,相关的技术,他们连个影儿都没有。”程远把刷子给罗洛,擦了擦手,拉着椅子靠近梁木颂,认真地探讨起这个心结来。

    “科研不是艺术创作,它有清晰的研发路径和发展规律。任何研发成果哪怕出现爆棚式增长,也是先有一个突破性的理论基础,比如爱因斯坦相对论、牛顿的重力学……这个领域里,只有快慢的区别,绝没有断层的可能性。”梁木颂说道。

    “Xtone靠收购,实现了FPGA领域的飞跃。”李琢也加入进来。

    “可收购明明发生在2015年。”程远皱着眉头说道。

    “的确是不合逻辑。”梁木颂说道。

    “我们接触的那几家以色列公司,虽说不想和Xtone为敌,但也没有多认可Xtone。”李琢解释道,“他们认为这家公司除了早年在消费电子领域还可以,之后所有的扩展都是靠收购,而且收购以后反倒没什么成绩,现在就是规模效应,店大欺客,无论从价格上,还是技术输出上,都表现得格外霸道。”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梁木颂揉了揉自己的双下巴,说道,“就是如果收购不成,就搞毁灭性打击,让对方形不成威胁。”

    “怎么打击?”李琢问道。其他几个人坐在折叠椅上,也都身体前倾凑了过来。

    “挖人,致使公司无力维持,破产、解散,或者终止这方面的业务……”梁木颂说道。

    “如果破产了,我们就不能联合他们申请专利权了。”李琢皱眉说道。

    “也不一定,通常这家公司的人被挖走,但专利技术还是属于这家公司,可以卖了,也可以留着。”梁木颂接过乔婉杭给他递过来的汽水。

    “所以,他们是把人挖过去了,在美国以Xtone的名义申请了专利……几年后利用国际专利法,来中国控告云威。”程远说道。

    “那我让Eason找猎头查一下Xtone是不是有挖国外团队的情况,从哪儿挖的。”乔婉杭说道。

    “距离提起上诉还有十天的时间,能查出来吗?”李琢问道。

    “Xtone在硅谷的研发人员有一万多,FPGA业务怎么也有几百人,他们的简历未必能拿到。”梁木颂拧紧了瓶盖说道。

    “先排除2015年兼并的Altan,剩下的员工有多少,即便时间不够,只要方向是对的,总能查到。”程远说道。

    “我有个问题,云威最早用的这个专利来自哪里?”翟云鸿一边给大家分发盘子,一边问道。

    “早年的时候,除了芯片设计架构,里面很多设计点的界限都很模糊,就好比这次Xtone控告云威的三项专利,起点都是从一组代码衍生而来,我们只申请了一部分,后面的交叉使用,变化又很快,所以没有一直申请专利……”程远解释了一遍,但看出来翟云鸿还是一脸蒙。

    “就是都是同一个妈生的,但是我们以为所有权归属妈,给妈交了钱办了身份证,孩子生下来以后,身份证没办齐。”厚皮用大众语言来解释,“但现在,我们发现,Xtone根本没有生育过程,怀疑它不是亲妈。”

    “太乱了,反正现在就在找亲妈。”罗洛终结了这次谈话。

    一行人吃着烧烤,一直忙活到傍晚。

    日落西山,众人搬着厨具放回库房,只剩下翟云鸿和乔婉杭,二人一起把防尘布盖在那些厨具上。

    “二哥那封信,是谁给你的?”翟云鸿突然问道,看来他一直在琢磨这事。

    “颜亿盼。”

    翟云鸿有些诧异,皱着眉说道:“……我记得之前就说过,她不可信,这种女人,为了往上爬,手段多着呢。”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乔婉杭低头抖着布料。

    “嫂子,你是不相信我。”

    “说起来,共事这么久,她也没害过我。”

    “这些官司的事儿,她会不会从程远那获得什么信息,得防着呀。”

    乔婉杭神色忧虑,叹息般低声说道:“她不会,程远也不会……”

    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几个碟子轻轻碰撞的声音,发现程远手里拿着几个银碟子从门口进来。

    “外面草地上落了几个碟子。”程远说道,翟云鸿赶紧接过来。

    程远出门前,脚步顿了顿,本想说什么,三人都点了穴一般立在那里,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便出去了。

    乔婉杭瞪了一眼翟云鸿,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再多嘴了。

    117.分开

    程远和乔婉杭一众人在草地上的合影,被李琢分享到了朋友圈。辽阔的草场,远处奔腾的骏马,前面是那些在一线奋斗的精英们。

    这张照片被颜亿盼反复拿来看,每个人的表情都用心研究了一下,妄图通过一张静态图片看出各自的心事。

    看了一会儿,她又放下了手机,心里百转千回,不是滋味,说挺为他们团队和谐感到高兴的,有点虚伪,说希望他们偶尔会想起自己,又有些矫情。

    官司结束了,按照约定,她还是要和程远商量一下以后二人的关系,逃避不是办法,她给程远去了一个电话。

    “今晚我回家,上次我说咱俩这样,对谁都不好,现在官司结束了……”

    “今晚没时间。”

    “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急什么?我们不是还要准备上诉吗?”

    “如果官司打一年,我们就这样拖一年?”

    “你就这么想离开这家?”

    “我们聊聊吧,我保证不谈公事,绝不会影响你,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录音。”

    “……”

    “就今晚,十点前,我在家里等你。”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只想见一面,至于结果怎么样,她没有底,但她真的很想见程远。她不得不承认,在各种没着没落的工作氛围中,她总是希望身边能有这么一个人。

    她开车回家后,发现房间里那面碎裂的落地玻璃窗已经修好了,只是这个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寂寥。她站在窗前眺望远方,第一次希望,他们的关系能和这块玻璃一样,毫无破碎的痕迹。

    她在冰箱里找了点汤圆煮上,吃了以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等程远回家,后来实在等累了,就上床睡觉了。这一觉睡到天亮,人也没回来。

    在冷战领域,没有人能战胜程院长。

    她洗漱过后,心里越来越凉,摘了结婚戒指放在梳妆台上,既然都不想好好聊,索性给个结局吧。颜亿盼在工作场合,总是有折中的办法,唯独对待婚姻,却跟有洁癖似的,一点都不想委曲求全。

    她换了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开了,程远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

    “以为你已经走了……连夜改一组代码。”程远头发湿湿的,颜亿盼看了看窗外,外面起了大雾。

    “你要不要洗个澡?”颜亿盼轻声问道。

    “不用,什么事,你说吧。”程远脱了外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换了拖鞋就进来了。

    颜亿盼从卫生间拿了一块毛巾,盖在他头上,他就低着头擦了起来。她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接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手上的戒指摘了,他手顿住了,猝然冷笑了一声,把毛巾扔在一边,坐在沙发上。

    “你想好了是吗?”程远问道。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种工作情况,维系这桩婚姻确实挺难的。”颜亿盼在思考措辞,觉得有些想法要当面说,她居然开不了口。现在这样,还能挽回吗?她的心好像没有跟上她的嘴。

    “是挺难的,”程远靠在沙发上,“让我说,你觉得难应该比我早吧?”

    “什么意思?”

    “从八年前双方父母见面,你妈给我妈夹菜,我妈把菜夹出碗里那天开始,你其实就没打算跟我结婚了……”

    “那事我早忘了。”颜亿盼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发虚。不,这件事就像根毒刺一样扎在她心里,就这么一个小动作,每次和程远回他们家的时候,她都会在脑海里演一遍,以至于她根本无法融入那个家庭。

    “别装了,亿盼,在外面你装得再好,在我面前就不必了,这些旧账不翻出来,迟早在你心里发霉发烂变成毒药。从我连哄带骗拉你去登记,到后来所有事,你都像要跟我这儿争这口气一样,铆足了劲往上爬,这样其实我也不反对,可我发现我无论怎么做,你都没有安全感。”

    “也许吧。”颜亿盼轻吸一口气,程远这话直指她的痛处。

    “也许?后来我发现连这,我也想错了,那个徐浩然对你影响很深吧,不然,不会他一来,你就跟着去了。”

    “跟他没有关系。”

    “呵,是没什么关系。”

    “你说你理解我,你真的理解我吗?你说不干涉我的工作,你现在不就是在干涉吗?”

    “那是因为我们首先是夫妻!然后才是同事!亿盼,我问你,这桩婚姻对你来说是什么?说啊!”

    颜亿盼语塞,是什么?是港湾吗?可这个家明明被他们冷落太久了。

    “答不上来是吧?”程远显然比她更失望,脾气一时上来,无法克制,继续说道,“我有时候甚至希望你和其他女生一样,把婚姻当作第二次投胎,改善生活,改变命运,都行!你要什么,我都能给,至少情况都会比现在好。可婚姻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的,甚至都是鸡肋!是累赘!”

    这几个词彻底把颜亿盼的心给撕碎了,她也怒了:“你呢?你想过怎么来维系婚姻吗,你想过除了经营好你那个工程院,也需要时间来经营这桩婚姻吗?”

    “说真的,亿盼,你觉得你有资格指责我吗?”

    “是,我们能为对方做的事情都很有限,各取所需做不到,也不用勉强了。”

    颜亿盼其实没有做好准备,她没想到程远会说得如此直白不留余地,结果自己的嘴巴也跟着往前赶死一般,无法停下来,“你妈拿的那张离婚协议书,你收在哪儿了?”

    “我不扯徐浩然,你也别再扯她了,你要愿意,自己写一张,你平时文案不是挺厉害的吗?”程远说完就站了起来,往自己房里走去,用力扯开衬衫,摔在地上,冲进了浴室,然后传来哗哗的水声。

    颜亿盼只觉胸口像是灌满了冰,又冷又痛。她早该猜到,程远不可能上演苦情戏挽留她,他的耐心有限,精力也有限。

    是她的自尊和骄傲,让二人的关系越来越远。

    颜亿盼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她咎由自取,她就这样离开了家,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雾气那么大,没有风,一团一团裹着人,像是要把人吞进肚子里嚼碎了一般。

    雾气扑在人脸上,麻麻的,这种细密而又沉闷的感觉一直填满了她的胸腔,她茫然而麻木地往前走着。

    离上次判决已经过去一周了,云威还没提交上诉申请,颜亿盼这几天全力投入工作来遗忘感情的挫败。她把自己看成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大脑在强行运转,但是心已经锈死了,她根本不想去思考之前谁动过自己的心,以及之后将要面临什么,她只知道眼前的指令。

    她在Xtone工作这段时间以来,也学到一点东西,这个公司的流程管理非常严格,给到人情的空间很小。无论是研发还是行政管理,整个过程都能做到有迹可循,所以效率也很高,天才会得到充分的尊重,低效的会立刻在线上报表中体现出来,赏罚分明。

    她自然不可能获得任何与研发相关的机密数据,但是可以从Xtone的全球表彰中看出哪些团队备受瞩目。她翻看了近十年来Xtone的团队或个人受表彰名录,从2013年至今,涉及FPGA研发的共有三次表彰,一次个人,两次团队。能把Xtone的劣势变优势的人,那必然是大功臣,都是实名制,连奖金的金额都写得很清楚,以激励他人。

    一共四十三人,几乎每个人都有社交账号,里面有简单履历,包括毕业院校、上一家公司,便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圈子。互联网确实是个好东西。

    颜亿盼对信息的筛选能力简直无人能及,从人心,从习惯,再从公司制度分析,没有关键信息能逃脱她的眼睛。

    Xtone为了发展某个业务,真的敢下狠手,都是天价薪水,然后整个团队的人连根挖起。被挖墙脚的公司多半是凶多吉少。

    颜亿盼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公司这么倒霉被Xtone盯上了。

    是这家吗?还是这家?

    她感到时而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无比。那些失意和无力感,在她的脑海里无处遁形,这种自虐式的工作模式,或许是最好的缓解疼痛的麻醉药。

    咖啡最终没有敌过安定的药力,她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

    到了周末,颜亿盼独自驱车来到乔婉杭住的胡同外,这地方车子不好走,过去她还小心翼翼,现在轻车熟路地穿梭到了她家门口。

    副驾驶上还放着乔婉杭那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想着自己从家里拿行李还不忘把鞋拿出来,也是暗自佩服了一下自己的人品。

    颜亿盼提着鞋子,去摁了门铃,没过一会儿家政阿姨就出来开门了。阿姨请她进来,她抬眼见到院子里乔婉杭手里正拿着一个水壶,站在那里看着她,脚下盛开了一片蓝色的鸢尾。

    颜亿盼担心她会把水壶里的水往她脸上喷,赶紧举起了袋子:“你的鞋。”

    “放门口吧。”这人站着不动,瞧瞧,多没礼貌。

    “行。”颜亿盼就把鞋子放在了门口,转身就要走。

    乔婉杭又跟上来,拿起鞋袋,说道:“等等,我检查一下你调包没有。”

    “你……行,检查吧。”

    “谁叫你这个人信誉那么差,说的话一点不算数,我可不会轻易信你。”她还真就拎着鞋子反复看。

    颜亿盼站在门边,看她跟看宝贝一样地看鞋,觉得有种无聊的趣味。

    里面阿青带着弟弟跑出来,对着她脆生生喊道:“颜阿姨。”

    弟弟小松对着颜亿盼咧着嘴笑,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腿,抬头看她。

    “诶,乖,俩孩子真懂事。”颜亿盼笑着,摸着小松的头。

    乔婉杭把小松拉了回来,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到旁边玩。

    “你在那边还好吧?涨没涨工资?”乔婉杭把鞋子扔至一边,聊家常一般。

    “还行吧,云威已经让我攒了足够的钱,倒没那么缺钱。”

    “你们赢了官司很得意吧?”

    “还行吧。”

    “你到底来干什么?”

    “还鞋。”

    “你那个徐总是不是又有话要带给我?”

    “就那些呗,打击你自信,让你放弃抵抗的话,你还想听吗?”

    乔婉杭黯然一笑:“你说吧,也许能提高我的免疫力。”

    颜亿盼愣了几秒,想到那天她看到翟云忠信的反应。

    “怎么了?太刺激了说不出口?”乔婉杭问道。

    颜亿盼正色说道:“以色列那边有家公司叫Voyce Tech,就是声音的Voice,i换成y,你们查一下,那家公司是不是还在,如果还在,就联系他们,如果不在,你们就好好准备赔付金额吧。”

    颜亿盼说完,就转身往前走去。

    乔婉杭愣住了,这和他们的思路是一样的,只是颜亿盼给的结果更明确。

    “亿盼,”乔婉杭叫住了她,“你那天在这里说的话,算数吧?”

    颜亿盼脚步顿住了,嘴角一弯,转身说道:“我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从没有食言吧。”

    “刘江一直在盯徐浩然,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他身边?你不怕受牵连吗?他资助你的钱,我十倍、二十倍替你还了,怎么样?”

    “不是那样算账的。”

    “那要怎么算?”

    颜亿盼看了她一眼,眼底发酸,却没有多说什么,又往前走去。留着乔婉杭站在门口,一时心绞痛。

    颜亿盼忽然又转身,赶紧叫了阿姨给她拿药,这一次阿姨拿的药比之前还要多,白的红的铺满一个瓶盖,让人害怕。

    三人来到院子里的桌椅边坐下,乔婉杭吃了两三种药,喝了一大口热水,用力喘了喘气。

    “你这不是心律不齐吧。”颜亿盼皱着眉,拿着写满英文字的药瓶。

    乔婉杭抢过药瓶,递给阿姨,舒了口气,忽然又拉住了颜亿盼的手腕,缓声说道:“亿盼,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慢慢理解了翟云忠的选择……”

    “你别这么说,”颜亿盼立刻打断了她,“那封信是他去世前一个月发的,未必是真相。”

    “什么是真相?我突然没那么想知道了,真的,亿盼,你回来吧,你要是不愿意,离开也可以。这家公司是我在扛,能扛成什么样,都和你无关。”

    见她整个人佝着背极为难受,颜亿盼有些担忧地问阿姨:“她这是什么病?”

    阿姨被乔婉杭低头斜过来的眼神喝止。

    “就是没怎么休息好。”乔婉杭说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颜亿盼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这段时间,她跟走失了一般,只记得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她长叹一声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不知道接下来徐浩然还会做什么。”

    乔婉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看不透徐浩然和颜亿盼的关系。

    颜亿盼站了起来,待在这里,让她感到一丝留恋,如果只是单纯的工作,没有那么多亏欠,那么多牵绊,该有多好。她说道:“我先走了,别说我来过,对谁也别说。”

    乔婉杭送她到门口,想了想,又拉了她一把:“何必呢?”

    颜亿盼站在原地,身子僵了一下,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乔婉杭沉吟片刻,倚在墙边,叹息一声,浅浅一笑,看着她说道:“你放松一点,我也放松一点,真的,最坏又能怎样,你说呢?”

    118.女人心

    颜亿盼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怅然一笑,心想,还能有多坏呢,她的爱人离开了她,她在风雨飘摇中行进着,沿途看不到岸,每一天都不好过。

    她和乔婉杭在这一点上殊途同归,她们都踏上了一场看不到岸的远航中。

    或许,乔婉杭比她背负得更多,可这艘船的舵,还在她手里。

    “我请你吃了好几顿饭了,你也得请我吃顿饭。”乔婉杭又说。她这个人说话和别的人不太一样,总是无端带有祈使语气,让人很难拒绝。

    “走吧。”颜亿盼只能答应。

    乔婉杭像怕她跑了一般,直接换上她带过来的鞋就出门了。

    巷子里两端的护栏垂下了一束束鲜艳的月季,雾气混着花气,一时恍然如梦。

    这条路,她们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这一次最沉重,也最令人想摆脱。

    乔婉杭以为颜亿盼会带她去个符合她平时高端人设的地方,不想车却开到了一个喧嚣的民巷,那里周遭都是低矮的拆迁户,路面也不平整,一路五颜六色的灯牌歪歪扭扭,一股鲜香的味道和烟味混杂在一起,高高低低的桌子和凳子都泛着油光,衬着天边的廖寥星空,连着地上的雾气和烟火气,这是一个烟火味十足的小吃巷。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种地方送货,这里是从短视频里看到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网红打卡地了。”颜亿盼拉着乔婉杭的胳膊,带着她往里走。

    两边的商铺门面都不大,人却不少,路人都在逼仄的湿漉漉的街道上小心往里走着。无论是谁,来了这里,也掩映成了平凡的为生计打拼的普通人。

    乔婉杭又稍稍有些不一样,她穿着高跟鞋走在这种坑坑洼洼的地方,居然也怡然自得,没被石头绊倒,也没被凌乱的椅子磕着。她这放松闲适的样子和那身一看就不便宜的搭配,在这夜市里居然别有一番风情。她们身边时不时会有一些看似不经意投来的目光。

    颜亿盼找到中央最喧闹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小电视,配合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老式街边卡拉OK机,五块钱唱一首,此刻一个胳膊上有文身的大哥正在吼着《红日》,可怎么也跟不上调子,但下面那帮兄弟们却大呼好听,还不停地拍手助兴。

    这般吵闹,颜亿盼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她看了一眼旁边那桌的食物,对旁边的帅哥服务员说:“照着那一桌,给我们也上一桌。”

    这里的菜品并不多,好吃的也就那几样,厨师反反复复炒,就炒成了深巷里绝美的味道。

    “要酒吗?”服务员又问。

    “你喝酒吗?”颜亿盼问乔婉杭。

    “行啊。”

    “那就先来两瓶啤酒吧。”颜亿盼说道。

    东西陆陆续续上来,花蛤、辣炒田螺、烤馒头片、烤羊肉、烤羊腰子……上来以后,不知为何,颜亿盼忽然很开心,她拿着一串烤羊腰子放在乔婉杭面前,似乎想看她难堪的模样,毕竟她自己餐桌上那些菜都太讲究了。

    乔婉杭看到以后,眼睛瞪了瞪,拿起钎子,大口咬了下去,沁了满嘴的油,然后仰着头大笑,笑得眼睛都弯了。

    “告诉你,亿盼,别小瞧人,我高中的时候来过这里,”乔婉杭举着钎子感慨道,“没想到,二十多年了,这里居然还在。”

    “嗯?”颜亿盼来了兴趣,“千金小姐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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