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把吴念送回家的时候，李之雅正躺在沙发上追电视剧，听到外门响动的声音连忙坐起来，王山海紧随其后去扶她，又被她皱着眉推开，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吴念脚下带风，从刚走进客厅就死死盯着李之雅的肚子，脚步由快转慢，最后立于沙发前缓缓蹲下，抬起右手，掌心轻轻放在李之雅的肚子上，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随着呼吸感受，感受那个小生命。

    月份太小，肚子还没动静，她仰起头看向李之雅...

    “妈妈，你有宝宝了。”说完又突然向后挪退了一下，她喝酒了，怕酒气过给李之雅。

    这动作落入李之雅眼里，直接逼出了她的眼泪，像是遮掩般地刻意合上了自己的外套，摇着头说“我没打算留下。”

    吴念回头，莫名看了周礼一眼，脸上多出一丝痛苦，转过头后低声问道“你不要她（他）？”

    她的头低垂着，蹲在地上的身子像是在跪着，一如那年跪在爸爸面前，同样的低声询问‘你不要我了？’

    李之雅伸手去碰，却被吴念下意识躲了一下。

    “我养，行吗？”吴念说完真的跪在了李之雅面前，能听到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

    李之雅被吓得啜泣出声“念念...”

    这一幕让王山海也红了眼，忙弯下腰拉吴念坐在沙发上，自己则握上她们娘儿俩的手蹲在她们身前。

    “这崽子我要，念念我也养，我是一家之主，你们得听我的！”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李之雅，生怕她接下来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

    “妈，我现在能赚钱，学费生活费我都可以自己挣，等我毕业了，小吃可以跟着我，你别太大压力。”吴念忍着心里的不安，跟王山海一起劝解，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能理解李之雅的担心。

    李之雅什么都不说，只是捂着脸哭，哭声越来越大，听得人难受。

    一直站在门口的周礼挪步走进来，挨着吴念坐下，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小姑娘起身就往楼上跑，没一会就拿了个小本本塞在李之雅手心里。

    “名字！这是我想的名字，男孩女孩都有。”从王山海和李之雅完成婚礼那天开始，她就开始留意孩子的名字了，这小本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她用心揣摩过的，她只让周礼看过。

    李之雅视线模糊，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仔细审视着纸张上的每一个字，有些名字后面画着红心，想来是吴念极为中意的寓意。

    王山海也凑过去看，第一排的‘王’姓让他一个大男人有些忍不住，他的孩子，这是他孩子的名字，念念给他的孩子起了很多名字，全都姓‘王’，他被感动的几乎想紧紧抱住吴念，可又怕小姑娘不喜欢他的亲近，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只是...只是怕你...心里难受。”李之雅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来买衣服，还有鞋子，还有奶粉，还有...还有...”吴念不知道小孩子需要什么...

    “玩具，尿不湿，婴儿床，小推车...”身旁的周礼突然开口。

    “对，对，我都买，我有钱。”吴念脸上挂着泪，看了周礼一眼，嘴角挂了笑。

    李之雅也被逗笑了，用袖子轻轻擦脸。

    王山海蹲的腿麻。

    “滚一边去。”他皱着眉低斥了周礼一声，挤开他坐在了吴念身边，探着上半身依旧握着娘儿俩的手。

    “还早呢。”李之雅边调整呼吸边说。

    “还早还早，念念以后要常回来，你妈哭起来我可哄不住。”王山海憨笑着。

    吴念看着李之雅的肚子点头，答应着“回！回！”她突然有了常回家的理由。

    周礼站在一旁看着听着，心里也莫名松一口气，等王山海自己交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还得靠他！

    娘儿俩话说开了，凑在卧室里畅谈小家伙的以后。

    王山海拿着烟往外引周礼，两人站在院子里抽烟。

    “你不怕死！不要拉上老子！以后少管我的家事！”王山海心还‘砰砰’跳，此刻捏着烟的手在暗暗抖。

    “不客气。”周礼简单回了三个字。

    王山海倒不说话了，痛快地重重吐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辰，还记得吗？”周礼沉默了片刻后问。

    “不是出国了吗？现在能回来了？”

    “何七把人弄回来了，我打算让念念去见见他。”

    王山海皱起眉，脸上有些诧异“见他做什么？”

    当初，何七被关四个月之后，是张辰帮她活过来的，王山海不知道这个张辰是什么人物，只知道需要他的人都要搭半条命进去。

    “念念情绪不好，我不放心。”

    “情绪不好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需要吃药。”周礼不瞒他。

    王山海楞在原地，手里的烟蓦地掉在了地上，情绪不好...吃药...他依稀还记得那年何七的模样。

    “你胡说什么呢？念念这不是好好的？”他不信。

    周礼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太多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说话！”王山海打掉了周礼手中的烟，推了他一下。

    周礼踉跄后退半步，眼神冷冷地警告“小点声！”

    王山海回头往里看了一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说，你快说...”

    “念念出不来，依赖烟酒，她自己做不到按时吃药，戒断反应会让她有自残行为。”周礼尽量用最简洁的话告诉他。

    王山海拧眉捶了捶自己胸口，一时被吓得想打嗝。

    “你说念念？什么？你说她什么？”话都说不完，胸口扯着疼，让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我告诉你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李姨那里，半个字都不能说，吴念在家里，你帮她多掩护，其他少掺和。”话说到最后，周礼多了一丝不耐烦，他何尝不怕，吴世明死后吴念依旧会受伤，各种理由他从来没信过，却也不敢问，什么都不敢问，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她看医生，叮嘱她吃药，然后就是多找一个人和他一起盯着她，仅此而已了...

    “走了！”他待不下去。

    “你站着！话说清楚！老子...老子...”王山海突然怀疑自己心脏是不是有问题，这会疼得他身上都出了汗。

    “自己想去，蠢死了，一个两个的都不中用，完蛋！”周礼狠声留下一串谩骂，走了。

    依赖烟酒，也就是吴念抽烟喝酒，情绪不好要吃药，还有什么自残，他从未见过吴念有什么伤口，想到伤口，他快步往屋里走。

    吴念正跟李之雅笑着说话，见他进来，李之雅问“周礼走了？”她也猜到是周礼告诉了吴念。

    “走了，走了。”他重复了一下，神色有些呆，想自我缓解却有心无力，眼神总是往吴念身上瞟。

    吴念还以为他想和李之雅腻歪，笑着从床上爬下来，提醒他们早点休息。

    王山海失态般地也跟着她走出了卧室，见吴念回头看他，便心虚地指了指咖啡机“念念，可以帮我煮一杯咖啡吗？”

    吴念点点头，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欢喜，话也多了些。

    “这几天我妈总是怪怪的，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闹矛盾了。”

    “没有，我哪里敢惹她生气。”他顺着她的话说。

    吴念轻声笑，双手慢悠悠地按着咖啡机上的键位“她现在怀孕了，难免娇气些，王叔多忍忍。”

    “能忍，能忍。”他说话愈发怪异，吴念忙着捣鼓咖啡，倒没过多在意。

    直到她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摆在他面前的茶几桌上...

    “小心烫，你少喝几口，喝多了睡不着。”她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意，就连上楼梯的脚步都轻快很多，与平时分明是不一样的。

    王山海眼圈慢慢变红，他还是看到了，看到了她手心里那条不太明显的疤痕，周礼说的是真的。

    他竟毫无察觉，吴念这个孩子，是他的孩子了，可他只看得到她的眉眼，其他的一无所知，就连李之雅，这么多年，也只养了个躯壳，他有一瞬间想去追周礼，想知道所有的事，可他又怕，怕自己承受不住真相，怕在李之雅面前露出马脚，现在李之雅怀了他的孩子，他不敢！也不能知道太多。

    这个孩子的到来给了他第一次选择，吴念与这个孩子，他选了自己的孩子...

    他突然就理解了李之雅一直以来的恐惧和不安，原来，手心手背真的是不一样的。

    ...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王山海，其他人都是欢天喜地围着李之雅。

    吴念的外公外婆特意来家里住了几天，外婆甚至打包好了行李打算常住。

    向来调皮的小吃也不怎么挑食了，吃饭乖，洗澡也乖，除了上学之外连门也不想出，前前后后跟着李之雅，他知道二妈妈肚子里有了小家伙，一个跟他不一样的小东西，健健康康的弟弟或妹妹。

    ...

    吴念被何七带走的那天，王山海想跟着去，又不敢，等她们走后，躲在卫生间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路上，何七给吴念讲着自己的故事，语气平常的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她说她能把自己的手腕咬出血，她说咬过自己的舌头，因为太疼放弃了，还说起短暂失明的那一段时间，最后停车的时候，她看着倒车影像说她失去过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她还给她起了小名，叫月儿...

    见到张辰的时候，吴念眼神清明，态度乖巧，视线落在他陌生的脸上没有一丝紧张和害怕，她就站在楼梯通风口看着何七与周礼在与他叮嘱着什么...

    他们没说太多，张辰单手推眼镜时有点帅气，他比周礼瘦些，气场却更冷些，再加上手腕上戴的那圈佛珠，这让吴念想起寺里有一尊脸色严肃地神像，高高在上，受着香火供奉却从不将红尘之事放在眼里。

    而这样一个人，要帮她...

    吴念就这样跟着他走进去，周礼与何七等在门外，没人陪她，不能陪！

    “他们喊我辰哥，喊声哥听听。”他说话的腔调有点像周礼。

    “你好，我叫吴念。”初见，她喊不出口。

    张辰坐在椅子上沉着声音笑了笑，问她“你更喜欢哪个名字？吴忧？还是吴念？”

    他在告诉她，他知道她所有的事。

    “你也觉得我可怜？”

    张辰耸耸肩“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比旁人脆弱了些，这事换个人，不至于到活不了的地步。”

    这话不知真假。

    吴念却点了点头，她承认。

    “如果你小叔当初侵犯了你，我是说...身体上的实质行为，你现在会不会好受一些？”他抬手推了下眼镜，像在问一个很寻常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我给自己留了退路？”吴念坐在桌子对面语气淡淡，两人的对话仿佛较量一般。

    退路，也就是吴世明并未真的泯灭人性强奸她，也是她狠不下心直接去死的理由。

    张辰听后站起身，缓缓弯下腰，双肘撑在办公桌上靠近吴念的脸仔细打量，审视了几秒后才开口...

    “你好聪明！”眼前的小姑娘不像个孩子，像...像他腕上的珠子，真实、透彻、还带着一丝...傲气。

    “你觉得他爱我吗？”吴念问得很直白，何七来时保证过了，张辰和死人没区别，他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今天的谈话内容。

    张辰坐回到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左肩膀处发出‘哒’的一声骨头响。

    “他恨我，对吗？”她又问。

    “他经常打你吗？”

    吴念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眉眼间多了一份不解“不，他很喜欢看着我，不让我动，不许我说话，也不让我的眼睛看别的地方...”

    她思考着，补充了一句“有时，夜里也不让我睡觉，可他什么也不做。”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回答了，不打。”

    “你否认，不算回答。”张辰不喜欢别人主导话题，微微挫了一下她的锐气。

    “我说了，他不打我，除非我犯错，我喊他爸爸，他只是在管教我。”她解释。

    张辰：“你怕他吗？”

    “我只怕他生气。”

    张辰：“为什么不逃走？你可以再也不见他。”

    “为什么要逃？他是我爸爸。”

    张辰：“他不是。”

    “小妈也不是我妈妈，我也不会离开她。”吴念的双手下意识扒在桌子边缘，关节处能看到肉皮里细红的血丝。

    张辰：“你小妈不会伤害你。”

    “我小叔也不会。”

    张辰：“吴世明会吼你，会打你，会抱你，还会咬你亲你，他对你有欲望。”

    “他只是生病了。”

    张辰轻笑，右手食指轻扣桌面，微弱的噪声随之而来。

    吴念眉头皱得更紧，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僵持四五秒后脸上露出少许委屈“我小叔待我挺好的。”

    所有人都不信，而且也不让她信。

    张辰：“你该怪自己，离不开他。”

    “去哪里呢？”她收回视线问。

    张辰：“你小妈那里，警察那里。”

    “那样，我也会失去他。”她用了一个‘也’字。

    张辰将手腕上的佛珠缓缓摘下，握在手心里揉搓，神情微微舒展，像是得了个什么乐子...

    “你没小七烈，可你比她圆滑，谁教你的？你小叔？还是周礼？”他觉得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吴念这次没接话，他跑题了。

    “别做律师了，跟我吧。”张辰手上动作一顿，佛珠从他手心弹出又被他很快握回去。

    见她摇头，他继续问道“那你喜欢周礼吗？”

    “我只是依赖他。”

    张辰：“不是依赖。”

    “也不是喜欢...”吴念的双手直到此刻才从桌子边缘滑下来，身上也仿佛放松了些，眉眼间难得生出不耐烦。

    “他妈妈夸我漂亮，但并不喜欢我。”她试着回忆刘鸽的样子，却想不起来。

    张辰重复：“我问得是周礼，你喜欢他，对吗？”

    “可他妈妈毁了我的家。”她的双手又重新放置在桌面上，上半身微微前倾。

    “你的确有点可怜了”。在此之前，他真的没觉得她可怜。

    说完这句话，张辰打开抽屉掏出一盒烟，又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右手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框，低声说“时间到了，任务完成。”

    吴念从椅子上起身，手掌摊开按在桌上，问道“你帮了太多人，是不是没人可以帮你？”

    张辰听后双臂重叠环在胸前，“要不，你试试？”

    他勾起唇角，笑的有些顽劣，旧人旧事突然冒了头。

    吴念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舌尖似乎舔了舔某颗尖尖的牙齿，转身推门离开了。

    周礼坐在走廊长椅上，听到开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第一时间迎上来。

    反倒是何七走过来问她“累吗？”

    吴念摇摇头，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何七回头喊周礼“你带念念去车上等我。”

    他这才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到吴念身边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屋里的张辰坐在原位置抽烟，佛珠挂在食指上微微晃动，看到何七走进来后发起牢骚“没意思！”

    “她肯定觉得我是个骗子，跟你们一伙的骗子。”

    “没干正事？”何七问。

    “干屁，正文都没进去，这小姑娘狡猾的很。”

    “有戏吗？”

    张辰把手中的佛串戴回到手腕上，问“我能把她带走吗？”

    何七看着他久久没说话，反应过来后骂他“你屎吃多了？”

    “咚”的一声，门被打开又被狠狠关上，张辰低笑出声，开个玩笑嘛，谢渊对他那么狠，他只能拿何七撒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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