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从琅孚四岁时候就伺候在身侧，去岁琅孚登基，小五也升作大总管，得底下人尊称一声五公公。

    小五眼含泪光，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陛下，您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啊……妖邪当道，陛下虽是真龙天子，也是凡人之躯，又有什么办法和它们抗衡……”

    “真龙天子……”琅孚嘲弄地笑起来，清瘦的脸颊棱骨分明，他抚上头顶的蟠龙金丝冠，忽而用力一扯，摔砸在地。

    “什么狗屁真龙天子，我救不了百姓，也救不了那些少女……”

    “使不得！”小五连爬带滚将蟠龙金丝冠捡起来，捧在手中小心擦拭。

    琅孚瘫坐在椅子上，织金龙纹的衣袍下摆铺开，他的头颅向后仰去，一颗泪顺着眼角滑下，悬而未落挂在下巴尖。

    帝王之泪，饱含辛酸，他心怀天下，却无能为力，胸有丘壑，却也只能困在这一方天地。

    “陛下……不然我们求求仙人吧！”小五膝盖跪挪着靠近琅孚，小心捧着玉冠，“钦天监年年观星测算，还设有祈愿台，说是上通天意，能与仙人同话。如今那些妖邪盘踞琅舟国，只有大罗神仙才能相救了……”

    “仙人？”琅孚浮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这世上，当真有仙人存在吗？”

    小五道：“一定有的，只要心诚，仙人会救万民于水火！”

    -

    碧宁山，通凡阁。

    仙雾缭绕的通凡阁立于夜色中，顶部是全开放的结界天窗，一面无形结界盾将楼宇和天际分隔开，无数细如萤火的光点缓慢地从结界盾中飞出，汇入殿宇中央的巨大龛笼中。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凡人的夙愿，这些光点呈现出不同色泽，绿色求前程，黄色求财运，红色求姻缘，蓝色求自然，若是黑色便代表心怀怨怼行诅咒祈愿。

    今日通凡阁的几名长老被派往丘月山进行学术交流，莫隐仙侍便让内门弟子暂时来顶班。

    通凡阁顾名思义，倾听凡界心愿，若祈福之人福泽深厚气运加身，愿望就会被收录实现。

    姜晚晚与灵羡立于龛笼前，为这些光点分门别类，两手托举起那些闪烁的光点，稍加灵力推动，无数光点就会根据色泽飞入不同的储藏法器。

    “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祈愿，可真正能实现愿望的，寥寥无几啊。”林书贤提笔记下蓝色光点里的祈愿，挑出有用的讯息，再整理递给容九霄。

    邱肴负责黄色光点的登记整理，一片闪花眼睛的求财愿望，看得他脑仁都疼了。

    “东离城葛家村葛员外，求神仙保佑，良田丰收良价大涨……”

    “秦宣国礼部侍郎，求财运亨通，再纳三房美妾……”

    “汉阳国……”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邱肴把那些光团一股脑塞进了储藏法器，“这些人不想着脚踏实地，反而想天降馅饼发大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姜晚晚轻笑一声：“人生在世，谁也不能免俗嘛，求个心愿而已嘛。”

    从前她还不是天天幻想着有朝一日中彩票，谁知彩票没中成，反倒穿进了修真界。

    “你们看！”白意欢忽而诧异地微张唇，指着从结界罩中飞出了一团金光。

    那光点不同于别的，色泽澄金，浑圆如珠，飘飘荡荡地从上方落下来。

    姜晚晚伸手接住那团金光，指尖轻轻一点，便有告文从中投影出来。

    “琅舟国，祈愿上仙清邪祟诛妖魔，救民于水火，吾愿以己身一切供奉，帝王琅孚敬上……”

    邱肴嘶了一声：“琅舟国，那不是毕孚殿下……”

    告文慢慢褪去，重新收敛回金色光团。

    金光祈愿，是人间帝王才会有的，一般用于祈祷国运或天灾期间求仙解难所有。

    “看来毕孚殿下在人间遇到了困难啊。”林书贤摩挲着下巴。

    “清邪祟诛妖邪，恐怕遇见的不是小事。”容九霄低声道，“琅舟国在人界九州大地边陲，妖渊川就在那附近，妖物作祟千百年常有，但都是小打小闹，不该如此严重的。”

    “恐怕和毕孚有关。”灵羡道，“他是仙胎下凡，气息精纯容易招惹邪祟，妖渊川的精怪被不同寻常的气息吸引，就会盘踞在琅舟国不肯离去。”

    想到毕孚堂堂天族储君被妖邪折磨得求仙祷告，姜晚晚有一种自家小孩被欺负的既视感。

    她望向灵羡，黑白分明的杏眼眨巴着。

    灵羡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想法，薄唇微弯：“你想去？”

    “不是我想去。”姜晚晚狡黠一笑，“身为碧宁山弟子，自当除奸扶弱，怜爱人族，怎么能对琅舟国的金色祈愿坐视不管呢，九师兄你说对吧？”

    “师妹说是，那自然是。”少年眉眼弯弯。

    -

    琅舟国祈愿台。

    夜风呼啸，吹起众人衣袖，琅孚手持三只香笔直地跪在祭阵前，他面容坚定薄唇紧抿，仰望着夜色中闪烁的星辰，口中念念有词。

    “求仙人聆听吾愿，赐福人间……”

    一干深红官袍的官员依照品阶等级跪于琅孚身后，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不时揉动膝盖，摇头叹气。

    “汪阁老，您说陛下这么折腾，到底为什么呢。”礼部江尚书擦着额上的汗，近一个时辰的跪拜让他骨头酸痛，腰板都快挺不直了。

    内阁汪学士叹道：“江大人慎言，陛下也是为了国运，如今妖邪扰民，我等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且做好本职罢。”

    刘丞相闭目祷告，将后方官员的窃语声听入耳中，眼皮一动却没有说话。

    高台上，除了呼啸的夜风，什么也没有出现。

    琅孚抿着唇，只觉手中的香已燃烧过半，夜幕星辰闪烁，他的心起起伏伏，又坠入无尽黑暗，眸中的光点渐渐暗下来。

    “果然是不行吗……”他低喃着。

    “陛下再等等吧。”小五在旁小声道，“仙人许是还没听见您的祈愿，毕竟……毕竟仙人住在很远的地方嘛。”

    “既是仙人，手眼通天，又岂会连朕小小凡人的祈愿都听不见？”琅孚扯着嘴角一笑，目光扫视着眼前朱符琳琅的祭台，手中的香燃烧大半，香灰簌簌落在明黄的衣袍上。

    他忽而觉得做这些很可笑。

    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国帝王竟也求神拜佛。

    “罢了，是朕昏了头。”

    他站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朝后方扫视，大臣们纷纷屏息低头不敢言。

    “什么神仙救世，都是虚妄，若真有神仙，也是枉受香火！”

    他落寞地笑着，厌烦地将手中香朝前一扔，音色冷漠。

    “陛下息怒……”众人齐声开口。

    “哎哟，什么东西！”

    只听一声少女娇怨，那被琅孚丢出去的半截香擦过姜晚晚的裙摆，险些烧了她的裙子。

    她凌空飞行，避开飞来的异物身体向右边一歪，险些没飞稳。

    高台上的人倏忽间听到一声女子的声音，齐刷刷抬头朝声音方向看去，只见夜空之中，一鹅黄衣衫的女子凌空而立。

    她肤如凝脂面如桃花，长身玉立不染尘埃，飘飞的衣袂在空中舞动，那双眼空灵纯粹，是高山之巅的泉，是极北之地的光。

    “仙……仙子！”

    不知是谁先喊起来，一众大臣激动得双手颤抖，眼含泪花。年迈的汪阁老甚至悄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怀疑自己在做梦。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又是几道身影出现在半空，容九霄等人缓缓下落，周身灵力化作亮白的光泽，在一众凡人眼中犹如仙雾缥缈缭绕，高不可侵。

    “——啊！”

    “——呀！”

    汪阁老掐住人中，眼睛瞪得铜陵一样，嗓子都在发抖：“六……六个神仙！”

    “陛……陛下，真的是仙人！”小五激动得声音都尖了，手中的拂尘险些没拿稳，腿一软扑通就跪了下去。

    琅孚目光微滞，眼见着六人身影慢慢下落，轻盈地踩在高台上，恍然如梦一样，喉咙做出吞咽动作，巨大的惊喜与战栗席卷，双手攥拳微微颤抖。

    姜晚晚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优雅的姿势，声音中夹杂灵气，响荡在高台上。

    “我等乃天上仙，闻人间有难，特来相助。”

    众人又惊又喜地拜倒在地，生怕自己的姿态不够虔诚。

    琅孚对上少女的眼神，倏忽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却无从说起。

    “你可是琅舟国的帝王？”姜晚晚故作高深地问道。

    琅孚回过神来，麻利地跪地参拜，想起方才自己失态丢了祝祷的香，还口出狂言，脸上羞赧地泛起红晕。

    “是……回仙人，我名琅孚。”他双手揖举过头顶，“国运飘零，妖邪作祟，恳请仙人慈悲，救万民于水火！”

    “恳请仙人慈悲！”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跟随，一个两个都扯着嗓子在喊。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让六人耳根子嗡嗡的，邱肴和林书贤看着毕孚，现在应该叫琅孚，一本正经敬畏仙人的样子，忍不住憋笑。

    琅孚的面貌和毕孚别无二致，只是原本混不吝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人间帝王，神态也好眼神也罢，都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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