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韩秋在绝谷之中,与那红发女半人马梦露娜同吃同住,已有旬月之久。
这期间里,那半人马族长依鲁斯和那几位长老也不是没有再审问他们,只不过梦露娜仍是一口咬定,与韩秋之间并无异样。
倒是韩秋为了使他们放下戒心,学了几句半人马语言,故意咿咿呀呀,一通解释,说自己无意中闯入贵地,只为寻人而来,并无敌意。
为此还带他们到那藏在绝壁中的通道看了看。
依鲁斯几个将信将疑,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韩秋从梦露娜心语中,知晓他们所问内容,仍自装作不懂,费了老半天才领会过来,然后又费了老久一会,才勉强解释清楚。
依鲁斯和几位长老由此分为两派意见,一是主张杀之以绝后患,二是姑且留着以俟后变。
两派相持不下,韩秋一时倒也性命无忧。
自从陈玉珠手帕留字,他心中忧虑暂消,但一时也没有了去处。而山谷之中的生活,悠游简单,颇合脾性,与梦露娜、辛西娅、伊蒂丝相处,又很是有趣。
只想着若然离去,陈玉珠或有一日回转,不知从何处找寻,不如留在山谷中,她还能找着自己。
不过也不可能无限停留,最多就留一年,或者在这些半人马起杀心时,抢先逃走。
这日又自想起,陈玉珠手帕留字的情形,本想问梦露娜山谷之中起,是否还有别的隐秘场所,梦露娜却苦苦沉思起来:“从天而降,从天而降……难道……”
忽然心里涌起一阵恐惧之情,浑身战栗。
韩秋身同感受,只觉心尖打颤,寒毛倒竖,心底间闪过一幅诡异画面:
只见山谷上空原本碧空万里,忽然不知从何处卷来一道黑云,一下子遮天蔽日,宛如黑夜骤降。
山谷之中,在各处悠游戏耍的半人马,被吓得四处逃窜,惊恐万分。
韩秋正想一朵黑云而已,何至恐怖至斯。
猛然见那黑云之中,雷光闪烁,状似沸腾,接着轰隆震耳,一道硕大黑影,从黑云穿出,从天而降,伸出一双铜铸铁爪,捉在半人马马背之上。
那铁爪无坚不摧,所到之处,半人马血肉纷飞,非死即伤。
这时一个半人马小女孩被吓得原地呆住,嚎啕大哭,而那黑影已直向她飞来。
韩秋心里一紧,连忙大喊:“快走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正在此时,前方一男一女半人马中途冲出,挡在半人马小女孩身前。
那黑影伸出那双恐怖铁爪,一左一右,捉在那对半人马马背上,直冲上天。
而后陡然一松,那对半人马直坠落下,砸在地上,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那半人马小女孩心中一阵悲痛,大喊道:“爸爸、妈妈……”
韩秋不忍卒目,猛然转过头去,再睁开眼睛,眼前哪有什么黑夜、铁爪?
原来方才一切尽是梦露娜心中惨痛回忆!
只见眼前梦露娜双目盈泪,怔怔出神,不由心忖:“她也是个苦命之人呐!”
梦露娜此时也回过神来,心语道:“谁说我是苦命人?我用不着你可怜!”
韩秋心道:“好,好,我不可怜你……”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喊道:“梦露娜,梦露娜,我想到法子,不用你整天与这人族小子一同关在这里了!”
韩秋一听,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只见一名身形狭长,满披金发,通体雪白的女半人马冲入屋里,正是那梦露娜的闺中好友伊蒂丝。
伊蒂丝兴奋冲冲第叫喊着,一进屋,却见梦露娜如雨后蔷薇,泪痕未消,脸容伤心。
又看了看韩秋,见他同样神情阴沉,喝道:“是你惹哭了梦露娜?”
韩秋听不懂她说什么,用笨拙的半人马语反问道:“什么?”
梦露娜道:“伊蒂丝,你别乱来,不是他……”
伊蒂丝哪听得进去,怒道:“梦露娜,你放心,我要杀了他!”说着,抽出匕首,向韩秋逼去。
梦露娜拦在她身前,道:“伊蒂丝,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别人说什么,你总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伊蒂丝脸色变幻,怒道:“梦露娜,为什么我这样子,你还不明白吗?你宁愿向着一个外人,也不会记得我对你的好!”
梦露娜神色一黯,道:“你对我好,我自然知道……可是……伊蒂丝,我求求你了……”
伊蒂丝见不得她哀婉恳求的样子,脸上怒气消去,收回匕首,道:“好,反正他很快就要死了,也不急在一时……”
梦露娜问道:“伊蒂丝,你为什么说他就快死了?”
伊蒂丝看了韩秋一眼,欲言又止,拉着梦露娜道:“走,我们到外面说去,你别想跟着过来偷听!”
后半句却是对韩秋说的。
韩秋心想:“你和梦露娜说,那和我说有何区别,我用得着偷听吗?!”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声响,韩秋以为是梦露娜回转,不料来的却是那半人马族长依鲁斯与霍奇森长老。
只见依鲁斯向韩秋行了礼,作了个相邀的动作,道:“我半人马一族蒙受人族屠戮,迫不得已才沦落此谷,阁下贵为人族一员,是故不得不防,实不料原是误会一场。多有冒犯,不胜愧疚。如今前疑冰释,我等略备酒水,以表歉意,请尊驾移步,随我入席。”
韩秋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其义,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他样子,不像恶意,便回了个礼,跟他走了出去。
在庭院中走了一会,却来到一株槐树下,只见树影婆娑,树底下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些酒水美食。
那梦露娜与伊蒂丝已然在桌边相候。
依鲁斯在主位坐下,又指着其中一个石凳,道:“请坐。”
韩秋依言坐了下来,随后那霍奇森、梦露娜、伊蒂丝也依次入席。
依鲁斯举起酒杯,敬道:“虽说是阁下先祖犯下累累罪行在先,才令我等先入为主,致使阁下遭受不白,不过终究错在我方,这一杯酒,乃罚我不问缘由,无端将阁下拘禁!”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韩秋跟着拿起桌面酒杯,正要回酒,忽然心里一个声音响起:“不要喝!”
韩秋眉毛一挑,那声音又自响起:“不要看我!”
不消说,自是那梦露娜在心里提醒。
韩秋心问道:“这酒里难道有毒?”
梦露娜心道:“不错!”
韩秋道:“这是怎么回事?”
梦露娜道:“族长一直不信我的话,他以为‘灵契’已成,我和你必定已能心灵相通,只不过我受你蛊惑,或者被你捉住把柄,才撒谎隐瞒。”
韩秋心道:“换作是我,恐怕也不信,毕竟你撒谎的技艺可太差了!”
梦露娜心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韩秋心道:“他不信就不信,为什么要下毒?”
梦露娜道:“这心灵相通的东西,太过缥缈,唯有当事人自知,旁人绝难求证,他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伊蒂丝见他苦闷不已,才替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韩秋:“这个法子就是给我下毒?”
梦露娜道:“不错,她让族长假装设宴招待,向你赔礼道歉,实则却在酒里下毒,然后趁你不在一旁,将此事告知于我。”
韩秋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道:“既然要毒我,为何又要告诉你?”
梦露娜答道:“假如你我心灵相通,我知道酒里有毒,不就等同你也知晓?你既已知晓,自然也不会喝那毒酒,如此一来,岂不证明了他的猜测属实?
“反过来讲,若我们并未心灵相通,我虽知晓,你却毫不知情,自然不会想到酒里有毒,举杯之时,便不会犹豫,就算你喝了毒酒,毒发身亡,也不过为半人马除了个隐患而已……”
韩秋心道:“不喝也是死,喝也是死,好毒的计谋,难道那伊蒂丝与我有什么血海深仇?!”
梦露娜心道:“她与你倒没有什么仇,不过,谁对我好,她都这样……”
韩秋恍然道:“我明白了……”忽然间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瞬间,在座诸位神色各异,依鲁斯和霍奇森相视一看,眼里失望神色一闪而过,梦露娜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伊蒂丝却满脸得意。
韩秋把酒杯倒转一巡,又放回桌上,依鲁斯微微一笑,替他斟满,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举杯道:“阁下心胸开阔,大肚能容,这一杯酒,就罚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韩秋既然已喝下第一杯毒酒,第二杯更无所顾忌,同样一饮而尽。
依鲁斯笑赞道:“好,好,阁下豪兴飞逸,不类凡物,这一杯酒,就罚我有眼不识泰山!”
韩秋来者不拒,鲸吞虎饮,也不管梦露娜在心里如何相劝,顷刻间,已然数杯毒酒下肚。
依鲁斯和霍奇森见韩秋饮下第一杯毒酒,便已兴趣缺缺,大失所望,往下只不过随意应付几句,便留下韩秋、梦露娜、伊蒂丝,假称有事失陪,停箸而去。
梦露娜眼中泪水,忍了许久,终于断线而下。
而伊蒂丝先是得意非凡,但见梦露娜泪流满面,一腔怒火,悉数尽显于俏脸之上,眼中冒出的烈焰,几欲把韩秋烧成粉末。
韩秋悠然不顾,反而在心里向梦露娜调笑道:“看来,这伊蒂丝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爱你……”
梦露娜并不理会,反而继续追问道:“为什么你要喝下那毒酒?”
韩秋叹了口气道:“若然我不喝,他们得知真相,岂不坐实你串通外敌、欺瞒族人的罪行?!”
梦露娜心道:“但是……你会死的……”
韩秋道:“死就死了呗,这半多月来,你我朝夕相对,早已熟知彼此心中最隐秘之处,你不嫌弃于我,我也将你等同知己视之。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人生一大乐事!
“有时候,我也会想,人心也许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东西了,我自问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也非大恶之徒,但是有时心中仍然忍不住冒出许多邪恶古怪、淫秽龌蹉的念头,你……就是太善良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把我生吞活剥了……
“人性本恶,若然一个人能够完全知晓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还能与他和谐相处,这个人若然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因为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人心怎会无时无刻生出如此多的邪恶念头,而在见识这些念头之后,他居然还没丧失对人的希望……
“梦露娜,我不忌言,若你生在人族,以你的经历,早就遭千唾万弃,被视为人尽可夫,我知道你并不享受,只不过无法改变,便强迫使自己认为自己很是享受,实则内心却在滴血……
“梦露娜,你的族人如此待你,你却无时不为他们开脱,我自问难以做到,所以我敬佩于你……”
他内心一通剖白,看似前言不搭后语,但他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梦露娜都听得明明白白。
毕竟,也许他们是世界上联系最密切的两个人了……韩秋心头间涌出的那种怜惜、同情,如同春潮将梦露娜重重包围住,她能真切地感受得到其中的每一丝暖意。
忽然间,她已明白,换作自己,也许也会毫不犹豫喝下那毒酒。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般勇气,但是若然韩秋就这样死了,她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
韩秋心道:“你不必难过,亦不必自责,这是我心甘情愿而为之,你就当我一厢情愿好了……”
梦露娜心道:“我很想对你说,假如你死了,我也不愿独活,但是……对不起……我不能骗你……”
韩秋心道:“如此最好,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事。”
梦露娜心道:“你说……”
韩秋心道:“也许以后会有一个名叫陈玉珠的人族女子来寻我,我希望你能告诉她,我死了,让她好好活下去……”
梦露娜心道:“就是那个你时常想起的情人……”
韩秋心道:“她不是我的情人。”
梦露娜心道:“好,我答应你。”
韩秋心道:“那好,如此一来,我倒也能毫无牵挂的死去了……”
正心灰意冷,只待剧毒发作,忽然冷声传来:“别在这装模作样了,酒里根本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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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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