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惊，心想，怎么能这样，半路抛下我，说好的进城呢，便说道：

    ‘不行啊，我也醉了，况且，我还不怎么会骑呢？’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

    ‘好了，你不骑，就推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原来，他是自顾自回家去了，他家就在附近，原来是要我帮他骑回车子去，还骗我说去进城玩！”

    “怎么样？贪心了吧，被卖了吧，还被自己的老师给卖了，呵呵！”乌拉大笑。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毕竟，坐车也过了一把瘾，悠悠地上去，悠悠地下来，像招摇在云端一样，那种感觉，不要自己一分力的感觉，真好像整个世界就在自己的掌握中，右手的掌握中，不怕你笑话，我在梦中还经常梦到这样的感觉，一加油门，再高再陡的坡都能悠悠地上去，轰——轰——轰——，最是那一上完陡坡，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刻，这时，就是一种征服了世界之后又睥睨天下的风度，呵，整片江山都是我的！又是一段舒缓的山坡，不用刹车，只要握紧车把，心脏缓缓抬高，身体陡然降低，那是一种压迫世界，冲刷重重迷雾，唯我顺风顺水的感觉。”

    “呵呵，你是没坐过吉普车，一辆摩托就让你成仙成佛了？切！”乌拉装作不屑一顾。

    “吉普车？小宝车？”他迷茫了，这是要她看到的迷茫，心内其实无比的明白：不就是你大爷那辆公家留下来的旧吉普吗？这个时代已经过去，真正的达官贵人都以坐轿车为贵了，不知道怎么弄来的旧吉普，值得你这么骄傲？还动不动修车，你和你娘还那么骄傲地坐在你大爷的车上，一颠一颠地陪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和那双粗毛黑毛的老手。

    “嗯，四个轮子的！”她果真骄傲，仿佛这吉普车就是她的一样。

    “哦——”他吸了一口冷气，借以平息心中的怨气和酸气，这不能让她看出来，“总要一步一步来嘛，那时的梦想，其实也是现在的梦想，就是想要一辆能嘣嘣嘣乱跑的摩托车，至于四个轮子的，真没想过，连梦都没有梦过。不过，吉普车，我还是坐过的！”

    “你坐过吉普车？”她莫名的惊诧。

    “对，不过，只坐过一次。”物以稀为贵，他是不会忘记的。

    “那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遇到了贵人？”她要揪住不放了。

    “不，有什么好运，那是倒了天大的霉！”他想起了那段惊恐不安、流离失所的日子。

    “别诋毁吉普了，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心态扭曲！讨厌！”看来，她是要死心塌地维护她心中的吉普车的高大美好的形象了。

    “不是诋毁，是我的真实经历，也不是说车不好，说起来，我还是被逼的！”

    “逼你坐吉普车？呵呵，你越说越离谱了，我怎么没这么好的运气，被人逼着坐上吉普车呢？你上辈子修的是什么行？说来听听，我也来修修，呵呵！”乌拉笑得有点像哭。

    “此行还是不修为妙，拉拉，听我讲了你就明白了。”他欲牵上她的手，怎奈她躲闪得快，自己手上又提着那几个塑料袋。

    “那一天。”他说道，“那是二十年前了吧，我还没有睡醒，就被嗡嗡嗡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边，又像来自遥远的地底，虽极低，却惊天撼地，床板都在微微地颤抖。当我睁开眼，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爸爸妈妈惊恐的眼睛。‘不能开门’，妈妈的声音颤栗着，极其低沉，像蚂蚁在红尘的缝隙间爬行，‘不行啊，我们已经被包围了’，爸爸趴在那张老式的木桌子上，眼睛惊恐地望着窗外，窗外暗沉沉的，我只看见东边的山尖，有了鱼肚子一样的白。‘斧头在不在屋里？’妈妈问道。‘在，在楼梯下’。‘你拿了，砍出去，我拿镰刀，趁机爬上后背的山去！进了林子，看他们怎么找？’‘孩子怎么办？’‘孩子……他们不敢饿死的！’”

    “什么抢贼这么好，不会让孩子饿死？”乌拉插话问道，表情很认真。

    “谁跟你说了是抢贼？我家有钱吗？”他大惊失色。

    “那后来呢？他们要的是什么？”

    “后来，我就坐在了吉普车上。”

    “没有这么快！怎么会坐在车上？”她很急切。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屋外的禾场上黑压压都是人。然后，我就坐在车上了。”

    “怎么上吉普车的？”

    “不清楚。”

    “你撒谎！说不清楚就是撒谎！还吉普车？”

    “没有，真没有！”他争辩道。

    “不可能，你爸妈的说话都记得！”

    “那是真记得，那种恐怖的气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他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时，你几岁了？”

    “那时吧，肯定超过了四岁，因为我妹妹已经出生了，结扎了怎么会有妹妹呢？还没到八岁，因为我八岁就读书了，肯定是读书之前的事情，而且，八岁时我家已经搬进了新做的房子了，也许是六岁，或者五岁、七岁吧。记得爸妈都在车上，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都坐在后面的解放牌的大卡车上，说是为了照顾我们，让我们坐小宝车呢，我记得，当时的司机，他们都叫他黄司令，眼包鼓起，好像当官的样子。”

    “呵呵，原来是被抓去的，还那么有味道。”

    “我没有说很有味道呀，怎么会很有味道呢？如果能让我情愿，我情愿一辈子不挨这种小宝车，躲了多少年，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能骑上摩托车，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梦想了。我心想，怎么说也在操场上骑过几圈，这里到家也不远，怎么可能推着走呢，多倒架子！放着锃亮的车子不骑，不是白白浪费了机会，平时想骑还得千思万想找理由求校长，就跨上摩托骑起来了，开始挂的是一挡，一挡力气大，声音大，但会起飙，抖得厉害，像未被驯服的野马，多骑一会儿好像都要震下车来了。人少路平的时候，我才挂上二挡，这时就平顺多了，才有了骑摩托车的乐趣。但好景不长，前面又有了一点缓坡，一下子油没加上去，就熄火了。”

    “这下子，你要推着摩托上坡了，晓得苦了，赶鸭子上架，这回丢脸了吧？比骑单车都更要力了。”

    “是啊，这里就是圩上了，很多认识的人就遍布各处，有摩托车却骑不上去，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呀？不行，我绷红了脸，下定决心要骑上去。”这边说着，这边一时瞥见乌拉弯腰下力前行的身影，正像一匹红色的小马驹，马蹄嗒嗒，活力四射，心下想道：什么时候才能骑上这匹好马驹呢？我怎么老下不了决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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