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四老爷顾及女儿的面子，又担心与曾经的自己情路经历颇为相似的裴家小侯爷受挫，因而选择小心翼翼的询问妻子，五公子崔昀便直白的多了。

    他索性借着吃了酒不便骑马的由头，将马丢给了随行的小厮牵着，在三堂兄崔晔既鄙夷又羡慕的目光下，一溜烟爬上了车架，挨着自家胞妹问道：“你喜欢表兄？”

    崔瑜刚饮了一口玫瑰卤子，闻言便是一呛，险些将崔昀吐了个满脸。

    “那便是不喜欢了——”崔昀老神在在的摇了摇头。

    兄妹俩相处的模式，虽然从幼时的嬉笑打闹，慢慢转变成了如今各自有了做兄长与做妹妹的模样，但一母同胞，一起长大的默契却从未改变过。

    崔昀半掀起车帘，瞧了瞧玉树临风，驾马远去的表兄，再放下车帘，瞧了瞧仙姿玉貌，粉妆玉琢的妹妹，不觉便又摇了摇头。

    大抵与卢小大人差不多大的公子们，幼时躲懒，懈怠了功课，便会被父母和先生们耳提面命，拿出卢家公子三岁成诗，五岁成文的例子教导规劝。

    身为光环加身的卢家公子的表弟，崔五公子虽然也长了一个只要不与天之骄子卢公子相较，便也堪称聪明机敏极了的脑子。

    但却也逃不过每每做了脍炙人口的诗文，玩伴夸奖之余，总要感叹上一句，“也不知与你表兄这般大小之时，所作的文章相较怎么样。”

    直将当时尚在稚年的崔五公子气了个仰倒，恨不能当场便要将那诗文抢回来销毁。

    这对卢家公子的阴影，在被外祖考教学问之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那时崔昀为着一雪前耻，彻底将这位才名遍传京师的表兄斩落马下，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写出了提前琢磨润色了千百遍的文章，企图在外祖父这位最是公允的大儒面前，将这位表兄比下去。

    可是谁知，散学归来的卢大公子闻得题目，不过是翩然落座，须臾之间，便有锦绣文章问世，虽则言简意赅，但针砭时政，可谓偏僻入里，全然不是他那辞藻华丽优美的文章可堪相较。

    神采奕奕而来的崔五公子登时变的面如土色，再一歪头，看到自家胞妹那满眼崇拜的望向表兄的神情，更是连牙根都咬酸了。

    轻易认输，非崔氏子孙之所为。

    崔五公子自此头悬梁，锥刺股，进学之刻苦，连四老爷和四太太看了都有所不忍，无奈请卢老大人出面，将誓要与表兄一挣胜负的崔昀劝慰宽解了一番。

    可是，尽管崔五公子天赋已然了得，又如此勤奋好学，可天才与天才之间，却仍然是有差距的。

    那满腔的胜负之心，在一次又一次败于表兄，又得表兄回以赞许表情，夸他进步不小，然后又转而肃着脸，将他文章里面的不足之处一一指出，甚至以长兄的口吻，真诚的提出，期待他再添进益的时候，终于彻底消散。

    崔五公子承认，表兄是个怪物，非他所能及的怪物。

    崔五公子自此对这位天才怪物表兄既敬且畏，可是每每见到卢大公子身影，他却又不得不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只因这位才华了得的天才表兄，不仅吸引先生们，还吸引他唯一的胞妹。

    才华横溢、芝兰玉树的半大公子抱着书册走在前面，粉妆玉砌、冰雪可爱的团子姑娘亦步亦趋、满目崇拜的跟在后面，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他们才是嫡亲的兄妹。

    崔五公子险些咬碎了满口银牙。

    这源自于卢家表兄的阴影，直至崔四老爷外放，崔昀也与妹妹随着父母离京，远去冬州，才终于算是暂且消散。

    栉风沐雨的冬州将士，无暇在侥幸捡回性命的日子，去关切京师哪位贵胄人家的公子做出了怎样的锦绣文章，他们只知道，刚刚赴任冬州的崔大人能够带领他们打胜仗，不让他们死在西戎贼兵的马蹄下。

    再者便是，崔大人府上的公子，虽则出身显贵，但却肯与他们通吃同住，即便受伤挨饿，也从不喊苦喊累，是个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而这位好儿郎，也随着日渐长大，挣得了一份又一份的军功。

    冬州的那些年，崔昀终于不再是天才卢公子的表弟了。

    他是将士们口中，文韬武略、神机妙算的崔小将军。

    头一次听到麾下兵将私底下这样夸赞自己的时候，崔昀甚至生出了一阵恍惚。

    卢家表兄的美名，他实在是听了太久，以至于不论先生与同窗再怎么夸奖他，他都只当那是客气之言。

    直到看到那些兵将们提起他时，那与京师之人提起卢家表兄之时，别无二致的由衷崇敬的目光，崔昀才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卢家表兄的阴影，自此彻底消散在了崔家五公子心中。

    崔昀想，谁说只有天才之中的天才，才堪称顶天立地呢。

    世间之人，他若已然胜过十之八九，又是在做有益于世人之事，那又如何不能昂首立于这天地之间。

    也正因如此，即便日后，那位裴家小侯爷横空出世，在秦阳关一役，领兵大败漠北铁骑，之后三伐漠北，又一举端了漠北王庭，成为众人口中勇冠三军的不世出之将才，崔昀心中也并未生起如幼时面对卢家表兄之时，那阴影之下，既羡且畏的心情。

    他甚至在闲暇之际，饶有兴致的想，如今文曲星与武曲星皆现于世间，也不知道那位裴家小侯爷，若是与卢家表兄站在一处，是红缨枪折断状元笔，还是锦绣文胜过惊鸿剑。

    若说是对那位裴家小侯爷有了什么旁的想法，那大约是因回京前的那场家宴而起的了。

    想起那位用兵如神，在沙场上面攻无不克的裴小侯爷，在自家妹妹面前的局促无措，崔五公子将头一歪，好整以暇的打量着自家妹妹的神色，“既然不喜表兄，那裴家小侯爷呢？瑜姐儿——”

    崔昀慢悠悠的拿洒金川折扇掩了面，稍稍凑近了，压着声儿问道：“你喜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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