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一直是一个心态很稳的道士，基本上能做到泰山崩于前就崩于前。

    但此时此刻由不得他的心理防线不崩。

    实在是萧统的话太坦诚，以至于有点不顾陆玄的死活了。

    撞死在屋里的那一天，也就是陆玄穿越而来的那一天。

    人死不能复生是自然规律，若无先手布置，天人也莫能逆转。但陆玄在那短短的一天一夜里，死而复生了两次。

    都是在萧统的眼皮子底下！

    不死不灭，无脑关怀系统的觉醒，那是陆玄最后的底牌，也是最大的秘密。

    而一旦这个秘密被叫破，陆玄如同在这个高武世界裸奔。

    丢不丢脸是次要的，生命安全和人身自由失去保障是包的。

    在陆玄朴素的世界观里，人是可以讲道义的生物，也是遵从本能的动物。

    而作为动物来说，趋利避害、逃避死亡本就是最朴素也最正当的本能。

    世上有无数的人能与死亡和解，但那是因为在更早之前有无数的人证明过了人类对死亡无计可施。

    所谓和解，何尝不是一种妥协。

    希望死亡快些到来的多是命若鸿毛，一生潦草之辈。

    没有任何在生命层次的进阶之路上探求过的强者。能够真的抵御住不死不灭的诱惑。

    陆玄一向不惮于用自己最坦荡的一面去相信人性真诚向善的一面，但也从不避讳人性中的自私与邪恶。

    毕竟即便是他自己这样一个一生难找恶行的人，有时沉浸在二次元的意淫之中时，也会被自己邪恶得浑身颤抖。

    人就是可以在一些时候善良得像天使，而在另一些时候邪恶得像魔鬼。

    那么萧统呢?

    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师祖，面对不死不灭的诱惑，能否忍住不把自己当成切片小白鼠?

    所以当萧统站在勘破他秘密的边缘时，陆旋其实先是杀心暴起，继而又有些迷茫。

    这倒完全不是因为他处在天使与魔鬼的拉扯之中，自保的秉性与人性的良善抗衡。

    主要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还是在梦境之中。

    倘若是在外界，他至少还有一剑在手。

    了不起剑断了，至少还有一逃之力。

    可是现在这个状态，明显是肉身损坏不轻，以至神魂失守，就连梦境都被人为所欲为。

    在这个梦里他失去了主导权，出了这个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商君打得几成死。

    陆玄希望最好不要超过五成。

    毕竟众所周知，牛排七成就算硬了，想来尸体也一样。

    天地昏沉黑寂，这座由萧统于陆玄梦中模拟幻化出的云天峰，此时已生气全无，鸟兽无声，连萤虫也不可见。

    犹如鬼蜮。

    陆玄挺直脊梁坐在萧统的对面，心头微微发紧。

    此刻他的梦境由萧统介入，等于一张白纸任由萧统绘写。

    阴森可怖的自然景象，揭露了作者阴暗变态的内心想法，是作者想要动手动脚的前兆.......

    “你为何露出如此紧张的表情?”

    萧统忽然出声，说的陆玄一愣。

    此刻整座云天峰上下都一片昏暗。唯有山顶这一小处茶台还有极其微弱的月光，在这样微弱的光下常人已不能视物，但陆玄还是可以轻易的看清萧统的面庞。

    那张面庞风轻云淡，是一张看起来问心无愧的脸孔。

    如非好人，便是极大的变态。

    陆玄对萧统接下来会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毫无把握，但他歪着脑袋思索了自己的处境片刻，觉得试探和猜度毫无意义。

    此刻梦中景象细节，甚至连走出梦境都不由自己说的算，萧统现在就是想做大dom，自己也只能乖乖趴下做个小sub。

    不如直说。

    毕竟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你想如何操弄我?”

    这片天地本就寂静，但此刻忽然更寂静了一些。

    借助稀薄的月光，陆玄清楚的看到萧统的身体顿了一下。

    不只是轻抚茶杯的动作和表情的停滞，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停滞。

    继而加重！

    道士的心沉到谷底。

    岂非一语中的？

    “咚咚！”

    在陆玄不解的目光中，萧统敲了敲桌子，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你在幻想些什么.......”

    “不会是你从邾国飞升时，留在倾天观里那些话本的剧情吧.......”

    陆玄的脸突然一红，脱口而出。

    “你看了？！”

    当年他从倾天观被动飞升，想过满屋子的话本会被看到，但他以为只会被同好中人的邾长贵看到，完全没想到观中还有旁人！

    他此时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前世看到的新闻里，那些出了车祸倒在地上坚持删除浏览器记录的男子们。

    脸面绝不比性命更重要，但有的时候人会因为羞耻忘记生死。

    “萧宗主真是.......”

    陆玄胀红着脸想要谴责两句，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但想到那些话本的内容，忽然间觉得连谴责的话都说得不正当了。

    “好看，爱看。”

    萧统打断了陆玄，只说了四个字，却也不知为何红了脸。

    “萧宗主真是同道中人！”

    陆玄的心态陡然平复过来，朝萧统竖了竖大拇指，瞬间神情如初，仿佛刚才霞飞满脸、狗急跳墙的不是此人。

    “咦——”

    微弱的月光之下，萧统看见陆玄的变脸之快，也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确实没看错你啊........”

    “嗯?”

    “脸皮真厚。”

    “谬赞。”

    萧统摆了摆手。

    “说实话，陆玄，你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他望着陆玄的眼睛，一字一顿，显得极为真诚。

    “因为我没看懂你的秘密。”

    没等陆玄露出疑惑的表情，萧统已经继续说下去。

    “你在邾国时，总共有三次死而复生的经历，我其实都亲眼见证，但当时我还空有意识，就算想做一二探究也无能为力。”

    “我虽不懂，但既然能起死回生，想来也是更高层次的力量，至少是天人层次以上的力量。”

    “你飞升之后，我也慢慢恢复了实力，逐渐挣开手脚。”

    “但其实在那之后，在今日之前，我与你唯一一次打过的交道想来你也记得。”

    陆玄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是将长贵和倾天观送到安平山的那一次。”

    当时萧统一道化身潜在长贵体内，陆玄那时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也是用了好些天才将其逼出。

    思及此处，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长贵体内有两道人格，冒出了个邾长富，也是你干的?”

    萧统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了一个话题：“将倾天观送到商君的地盘森罗山上，其实是我给他下的一道战书，也是一场明局。”

    “邾国有他不可打乱的后手，所以我料定以他的自负，一定会来。”

    “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不仅有他，还有你这个家伙。”

    陆玄挑了挑眉，话语里有些歉意。

    “所以我贸然进来，打乱了你的布置?”

    “是！但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局面！”

    “什么局面？”

    陆玄神色微动，他很想知道外界现在到底如何，他自己如何，商君如何，萧统又如何？

    萧统不再回答，而是神情颇有些唏嘘感慨的看着山下。

    “云天峰啊.......”

    “真是看不到了。”

    天光陡然开始放亮。

    大日东来！

    朝阳浓烈，照得世间一切闪闪发光。

    峰顶峰下，谷内谷外，虫兽鱼鸟重新出没在峰顶人的眼前，众生如焕生机。

    “陆玄！”

    萧统端坐在前，忽然大声唤起陆玄的名字，一字一句，山谷回响。

    “我辈天宗之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有恩当偿，有仇当报！我力有未逮，仇报不了便算了！”

    “而后辈子弟品行端正，有机缘有隐秘，做长辈的当然要克制欲念，竭力成全。”

    “师祖我.......”

    天地万物在阳光普照之下闪闪发光，唯有萧统的身躯呈现了半透明状，被阳光穿透。

    “与君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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