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云衍来看望挚友了，开门的动作和脚步声很轻，许久未见，两鬓竟然多了些许白发，眉眼暗沉许多，脸上也再无初见时的笑容了，倒是生出几许生人勿近的冷气，母亲逝世加上父亲失踪对他打击不小。

    \"阿梨，我们出去谈一谈吧。\"

    \"好。\"

    两个人走出门外，对坐着。

    阿梨垂着头，手中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张，与一个小药瓶。

    凤云衍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动作熟练，只是视线瞥到墙上贴着的\"禁烟\"告示，犹豫了一下就把烟挂到了耳朵上。

    凤云衍盯着阿梨手中的东西:\"看来你已经知道霍韫年的秘密了。\"

    阿梨点了点头:\"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我也才知道的。\"

    凤云衍轻笑一声，往后靠去，眼中多出一些心疼，隐隐泛有泪光:\"他怎么敢和你说，一个重度抑郁不断自杀未遂阴郁偏执的疯子，又不是你喜欢的模样，连他自己都不喜欢，那些情意，他又怎么敢让你知道，他见过你深爱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不配。\"

    阿梨垂首不言。

    \"我之前问过你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姐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八个字''眉眼温柔，笑容清浅''，\"凤云衍笑容苦涩，\"这八个字和阿年差了十万八千里。当初我也见过你和沈慕宁在一起的照片，也是我去调查了沈慕宁那些年在m国的生活，不得不说，那个人是真的命好。\"

    \"沈慕宁看起来确实配得上那八个字，也不怪你那么爱他，爱到可以背弃家族与之私奔，他虽是私生子，身负两条人命，却是在爱里长大的，父母爱他，霍父为了他打的阿年失去味觉，屡屡要致阿年于死地，恩师爱他，无亲无故却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照顾了十几年，你也爱他，即使是在知道一切真相后仍然放不下。而且他在那一片社区的名声都很好，很多人都夸赞他善良美好乐于助人。那些照片里，你眼中的爱意溢于言表，你要阿年怎么还敢把那些日记本和纸张拿给你看呢？\"

    凤云衍的语气很平静，却是包含苦涩。

    \"沈慕宁喜欢画画喜欢生物学，你们志趣相同，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善良又美好，将卖花卖画赚的钱都捐给孤儿院，关心老人，爱护小动物，这些点滴你都看在眼里，所以你爱他。而霍韫年呢，看起来就阴郁深沉，让人心生畏惧，手段更是残忍狠厉，人人只要说起他，都会说他是一个弑父上位的疯子，他不会画画，也不喜欢小动物和花花草草，也不懂你，这样的他，你怎么会喜欢呢？\"

    凤云衍说着说着语气哽咽了:\"可是阿梨，沈慕宁的一切都是从霍韫年那里偷来的，他的存在，毁掉了霍韫年原本应该幸福美好的生活，太不公平了，太讽刺了。\"

    阿梨垂下泪来，神情痛苦，欲言又止。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离开家守阿年那么多年吗？不只是因为我母亲的嘱托，更是因为我和霍韫年从小相识，他比我小一岁，我见过没有出事之前的霍韫年的模样，我心疼他。\"

    凤云衍陷入了回忆。

    \"你的母亲曾是名动京城的谢大小姐，你的外公原本是把她当成继承人培养的，更有一手好枪法，试问能被你母亲深爱着的人该会是何等的惊才绝艳。陆姨性情温柔，也十分爱笑，霍韫年生得很像他的母亲，没出事之前，他也是一个温柔爱笑的男孩，并不像他的爷爷和父亲。霍韫年小时候也是喜欢绘画的，陆姨画的梨花极美，你家里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画作都是陆姨生前所画，霍韫年少时的画作你应该也可以在他的书房里找到的。霍韫年从小就喜欢梨树，也特别喜欢养小乌龟。如果没有陆姨没有逝世，霍韫年也会生成你喜欢的那般模样的。\"

    阿梨听着自己所不知道关于霍韫年的一面，神情微怔，眼眸中光影闪落。

    \"重度抑郁患者眼中的世界和我们是不一样的，阿年眼里的世界毫无色彩，只是一片灰暗，陆姨和妹妹走后，他也再无力画画了。阿年刚被她姑姑带去F国的第一年，就种下了一颗梨树，他精心照顾了十年，我们一起养了许多小乌龟，只是后来，阿年爷爷这个疯子，他把阿年一个人丢到森林里，整整一个月，当时阿年只有十五岁，然后他趁着阿年不在把梨树给砍了，把那些小乌龟都给煮了，阿年活着回来后直接割腕自杀了，那是最深的一次，抢救了几天几夜。\"

    凤云衍额上青筋隐隐爆起，双手捂脸，语气愤怒又心疼。

    阿梨万分诧异道:\"为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为什么，\"凤云衍冷笑一声，\"因为霍老爷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除了自己的妻子谁都不爱，只在乎利益，他想要的是一个无情合格的继承人，阿年要是死了就算了，如果没死才有资格和霍父竞争家主之位，他这样的疯子信奉的观念是''只有做到最强才有资格拥有爱人''，他毁掉阿年在乎的所有东西就是为了教会他这个。为什么不可以?一个母亲惨死父亲憎恶的孩子，他怎么做都可以，又没人在乎。\"

    凤云衍想起霍老爷子就恨的牙痒痒，当年，差一点点，他就失去霍韫年了。

    阿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撑在大腿上，抱住了脑袋。

    \"也许你会很奇怪，为什么阿年姑姑没有阻止这一切。\"凤云衍长叹一声，\"你应该也知道阿年姑姑是如何嫁给他姑父的。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架，阿年姑姑一直都想离婚，大卫一直未婚就是在等她，这也导致阿年姑父这个疯子经常会把阿年姑姑关起来或是禁锢在身边。当时是大卫重病，阿年姑姑偷跑去看望他，然后被阿年姑父关起来一个月，阿年爷爷就是趁这一个月把他丢到了森林里，没有人知道阿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阿年姑姑找到阿年的时候，人就只剩一口气了。很多时候，阿年姑姑也身不由己，终究无法代替母亲。\"

    凤云衍早已泪流满面，眼中满满都是心疼，\"他的身边根本就没有正常的爱，爷爷利用他，父亲想杀他，姑姑姑父彼此怨怼折磨，唯一正常的母亲也被人以那样残忍的方式害死，至于我，也曾经离开过他三年。他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去正确地爱一个人，他所理解的爱是''站在最高处才能拥有爱人''，所以直到他胜过他父亲才来见你;，他所认为的爱是将爱人牢牢绑在身边，就像他姑父对他姑姑一样，禁锢占有。\"

    凤云衍语气哀求道:\"阿梨，他真的很爱很爱你，只是爱的方式错了，你教教他，好吗？\"

    阿梨仿佛失神般喃喃道:\"他爱我，他爱我，他爱我，我知道他爱我。\"

    决堤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流到了阿梨的嘴里，又苦又涩，阿梨脸上表情非哭非笑。

    \"阿年的外婆离开的很早，当时霍父与阿年姑姑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兄妹俩的感情很深，当年阿年姑姑被囚禁逃出来的那个晚上给霍父打了电话说想离婚，霍父连夜就坐飞机飞到F国要带阿年姑姑离开，即使是冒着和阿年姑父撕破脸皮的风险也无所谓，他很爱他的妹妹，却极其厌恶他名正言顺的儿子，如果当时阿年姑姑选择离婚跟随兄长回国，你猜，霍韫年还能不能安全长大?\"

    阿梨在心中默默地说，肯定是不能的。

    凤云衍幽幽道:\"如果当初阿年姑姑离婚了，霍韫年应该早就在他父亲安排的第一次暗杀中死了，霍父就可以顺利地把沈慕宁这个私生子见回家，说不定，你们高中时就会一见钟情在一起了。\"

    凤云衍这番话纯粹是故意扎痛阿梨的心的，他的目的达到了，阿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无比愧疚。

    阿梨沉沉道:\"不会的，我们是不会在一起的。\"

    \"我的父亲和霍父是挚友，两个疯子，尽管我被送出国陪伴阿年，但是我的父亲并并没有想过帮助阿年对付他的挚友，这也就是我会回国上大学的原因，我十八岁便进入公司一步步掌权，我发过誓，一定会帮阿年报仇的。霍父死的那天晚上，我父亲在书房里拿着他们两个的照片坐了一宿。霍父不是阿年杀的，他是自杀了，他临死前都在求阿年放过沈慕宁，他至死都在偏爱那个私生子。\"

    凤云衍表情讽刺意味十足:\"后来所有人提起霍韫年，都是先来一句''那个弑父上位的疯子''，真是可笑，他是堂堂正正的嫡子，霍家本该就是他的，至于弑父，更是荒谬，他的所谓父亲何曾爱过他分毫。\"

    阿梨艰难的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透过门上小窗望向尚在安睡的霍韫年，目光晦涩不明，她就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无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凤云衍也起身走到了阿梨的身后，声音平静:\"母亲妹妹去世后，他一直在学习拳击和射击，霍父第一次派人刺杀他之后，他这个疯子竟然跑到地下拳场去打黑拳，对手看到他一身划痕和不怕死的眼神就先惧了三分，他每一次都是往死里打，也曾经差点被对手打死过，或许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暂时缓解心里面的痛苦，母亲和妹妹去世后，他也就几岁，他也曾经渴望过父爱，他也曾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他那样狠心，后来他也不再想了。\"

    \"就算是刀捅在身上，子弹射在身上，阿年也不会喊疼，他的身体和心早就麻木了，疼反而是短暂的逃脱。后来是姑姑苦苦哀求，阿年才没有那样糟践自己，放弃了打拳，他从那个地下拳场带回来六七个身世凄惨的少年，他给他们赎了身，出钱给他们病重的家人治病和弟弟妹妹上学，那群少年也成为了阿年最忠心的属下，其中有一个也是怀孕的妈妈被父亲连同小三害死了，阿年和他关系最近，他叫霍七，是第一个为阿年挡枪死的，和他妹妹一样在阿年怀里咽气的，好几个都不在了，霍父死后，受他派遣的下属和杀手一个一个都被阿年弄死了，死状挺惨的。\"

    \"每一次刺杀结束，霍父便会消停一段时间，阿年就会一个人深更半夜独自在外面四处游走，他不要任何人陪，我们也不知他去向，但是他总会在天亮之前回来，他捡了许多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孩子回来，有的被他送去读书开始了新人生，有的自愿留下来跟着他，女孩都被送走了，因为怕你不高兴。我思考了很久为什么阿年要这么做，后来我才想明白，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这八个字非常适用阿年，他救不了自己，只想尽力去救和他一样活在地狱里苦苦挣扎的人。霍十九是第十六个自愿跟着阿年的人。\"

    阿梨没有说话。

    凤云衍也沉默了一会儿。

    \"我把关于阿年的许多事情都和你说了，我猜这个傻子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东西，你并不爱他，也一直都在怨恨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了解他的过往。\"

    阿梨的声音很轻:\"我不该怨他吗？\"

    \"是该怨的。\"

    \"其实我知道，你放不下的是那两年时光，我听你姐姐说过，去m国上大学是你从十六岁就开始的梦想，世界顶尖学府的高材生，被迫终止学业，怎么能够不怨呢？\"

    凤云轻叹息道:\"这件事是阿年做错了，可是阿梨，沈慕宁活着时阿年害怕他，沈慕宁死了阿年更加恐惧他，你为了他可以背弃家族放弃所有与之私奔，你要阿年怎么还敢再放你回去呢？你在那里生活的每一天都有沈慕宁的身影，你如何能忘？\"

    \"你说你看书看到你老师送来的合照是在回忆往昔而不是思念沈慕宁，我信你的话，你姐姐也信，所有人都会信，唯独阿年是不会信的，他见过你深爱沈慕宁的模样，而你面对他时，眼中从未有过那般笑意与爱意，你的眉眼间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哀伤，他确信你不爱他，你要他如何敢信?\"

    阿梨眼神无比落寞:\"因为害怕，毁掉我的学业和画册; 因为不信，毁掉我最后一本书。我知道他爱我，所以他会难过，可是我也会难过的。\"

    凤云衍望着眼前破碎不堪的阿梨，脑海里闪过妻子手机相册里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心中也隐隐不忍，但他还是站在了挚友这边。

    \"阿梨，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请求你原谅阿年，这三年，其实是阿年最开心的三年，他总和我炫耀你对他的好，你对阿年确实已经很好了，只是我希望你除了那些好之外，还能再给他一点点爱，一点点就好了，一点点他就能开心很久很久了。\"

    阿梨轻笑着反问:\"凭什么要我爱他啊？\"

    凤云衍也笑了:\"就凭你在乎阿年。就凭你藏在眼底的心疼是真的，只可惜那个傻子看不出来，也不相信。\"

    \"阿梨，你太善良了，从一开始你就对阿年心软了，你打从心里就心疼那个五岁就失去母亲妹妹的孩子。阿梨，求求你，再善良一点吧，给他，也给你们的孩子，一点点爱。\"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凤云衍都快放弃了，终于听到了阿梨的声音。

    \"我会爱他的。\"

    很轻很轻。

    很重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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