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琴说的云淡风轻，对面坐着的两兄弟心里波涛汹涌。一时之间，大家都静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吴小琴的话无非是告诉他们，自己年少时犯的一个错，用一生在弥补，缝缝补补到现在，牺牲的好像只有吴小琴一个人。

    事件裹挟下的其他人，主动的也好，被动的也好，全都毫发无伤，在自己原本的命运的路上走得貌似更好。就拿陈珊来说，那个毫无掌控自己命运能力的小婴儿，被吴小琴改写了命运，成为了江浙沪书香门第教授家的独生女儿。

    何铭泽没有被影响什么，虽然他自己也在进行着自我惩罚，但是综合来说，他现在依然是社会精英人士，和吴小琴所属的阶层都不一样了。大家都说，每个工种都是一样的，劳动不分高低贵贱，可是生活的难易程度会一样吗？

    吴小琴在做住家保姆之前，出的完全是体力，就算现在做保姆，也还是体力劳动者吧，不能算脑力劳动者，辛苦的类型与何泽铭他们完全不一样。而这种分别，是吴小琴牺牲了和放逐了自己换来的，性格决定命运，内心的奉献精神让她赌上了自己的未来。

    何泽铭站起来，局促紧张，用干巴巴的声音说：“小琴，三十年了，这事件里，最混蛋的那个人就是我，不是我的冲动无知，就不会造成你一生的动荡不安，我是罪魁祸首，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但是作为一个尚且有良知的人来说，我还是要诚心诚意地跟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我的路全是牺牲了你的未来铺就的，我是个混蛋！”说完，他面向吴小琴深深地鞠了一躬。

    “别别别，何博士，何教授，再这么说我也要无地自容了。你这么深的鞠躬，是想把我从这世上送走吗？”吴小琴开玩笑。

    真的不能完全怪何泽铭。少年时的那个夜晚，起因也是因为自己学习遇到挫折后，看到别的孩子身边都有父母陪伴，痛苦无处排遣的她，任性地喝酒，喝到人事不知，何泽铭，当时还叫何万年，照顾了她一晚上，她酒醒后在少年男生的怀里蹭来蹭去，两个人一时间犯下了大错，也不好单纯就怪何泽铭一个人。

    只是两个人在山村里长大，单纯得都太无知了，完全没想到一次的放纵会带来什么样残酷得无法承担的后果。没想到怀孕这事儿，等明白了也没办法拿掉那个小生命了，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怎么怪别人啊。记忆中那些静悄悄的夜晚好漫长啊。

    何泽铭说：“我现在想想，自己还是跟你的境界差太远了，我那会儿一直跟你说我想要有好的前途出人头地，那样咱们就会有好日子了，但是我没想到对于你那时的压力会有多大，你身体上的变化，精力上的变化，都会给你带来很多焦虑，干扰到学习，我太自私了，总觉得孩子都送走了，我们就好好奔前程啊，你怎么还不好好学习呢。完全没有换位思考，这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我还真说不好，但我肯定做不到你这样，我得感激你的成全和奉献。”

    吴小琴说：“嗨，你这也太抬高我的境界了，我还是目光短浅，如果我知道我的人生不读书会有这么苦，那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不会这么蹉跎岁月。等到我自我放逐，一步步堕落到几乎不读书不学习的地步，真的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就后悔莫及了。当然反过头来，我就更庆幸当年把陈珊送出去了，让她成为了陈珊，否则，跟着我，她最多也就是成为另一个吴小琴，这世界多一个少一个吴小琴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多了一个陈珊，就完全不同啊。”

    谁说不是呢。吴小琴的话引发了何泽铭与何长青的共鸣。

    陈珊，那么美好，那么有才，那么仁义，那么完美的科研女神，居然是自己家的孩子，老何家的后人，想想都让人激动和自豪。

    “哎哟，这可十二点了，我回去吧。”吴小琴说，她放心了，心结打开了，反而看上去神采奕奕，有一种说不出哪儿好的熨帖感。

    “姐，一起吃个饭，我已经安排过了，咱们也别挪地方了，刚才让茶社的服务员帮咱们去隔壁的饭店打包了四个菜和几碗大米饭，这不是嘛，已经送来了。”何长青看到服务员端了餐盘进来布菜送餐，赶紧站起来帮忙摆放。

    这么一来，吴小琴还真不好拔腿就走了，也罢，这个时间点，那就吃完回去吧，尽释前嫌了，吃个饭也没什么，吴小琴打定主意，这之后还是不能跟何泽铭他们多来往，否则就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纠缠感了，这可不是她吴小琴的做派，得行得正坐的直，不能暧昧不清，毕竟大家都有家人，要有分寸感和边界感。

    三个人围坐着吃饭，茶室里的氛围轻松了一些，何长青不由自主地观察着身边的两位亲人。亲哥哥何泽铭，颜值俊美自不必说，是公认的美男子，读书多年，身上的气质卓尔不群，有一种贵气，看着他，你就能明白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他说话不怒自威，虽然他情绪稳定从不发火，可就是不容忽视的那种一言九鼎。

    尽管这样，何泽铭身上却自带一种忧伤的感觉，忧郁，眼神里的哀伤似乎与生俱来。

    李萱跟陈珊说刚认识何泽铭的时候，就觉得他心里有人，有哀伤，应该是爱而不得的哀伤。

    何泽铭一边否认一边暗自吃惊，女人就是直觉特别灵敏吧，对于她们关注的人，她的判断就像是仪器开启了雷达一样灵敏准确。

    吴小琴，琴姐，她说话面上含着笑，淡淡的清甜，消瘦的面庞，秀美却又坚韧，像一种有力量的花，百合花。何长青想。

    听她娓娓道来自己的苦难岁月，你也感受不到她有多么艰难困苦，云淡风轻，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一样的淡泊。何长青很想知道，那些年，尤其是刚和何泽铭分开的前十年，吴小琴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那些日子，那些夜晚，吴小琴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不敢想。

    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啊，她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她爱的人，她在努力尽自己的全力，保他们的周全。那么苦的心里，应该比黄连还要苦吧？她就这么一点一点煎熬走到了今天，何长青眼眶湿润了，不想让吴小琴看出来，他赶紧低头夹菜，吃了一大口米。

    “长青，你最近好不好？结婚了吗？也该找对象结婚了吧？”吴小琴吃好了，放下了碗筷，也在看对面的兄弟俩，她尽量躲避看何泽铭，只能基本上都在看何长青。这是个小弟弟嘛，当年她从梅家坞的河流里拽出来的小男生，看着他，吴小琴没什么心理负担。

    “我？谁能看上我，我天天泡在实验室，但凡不去实验室，就是上课，写论文，吃饭，睡觉。我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啊。也没房，车也不是豪车，就是个普通青年教师，网上他们都说我这样的人是青椒。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吧。就是最普通的食材，性价比高一点，可是没啥必须要吃的必要性，纯属于没用的那种经济适用男吧。”何长青苦笑了一下说。

    我的天呢，你这么评价自己啊！吴小琴很吃惊。

    “不是吧，你要这么评价自己，我怎么办？那我活着是不是就挺多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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