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介意精灵上层的些许猜疑，可看到总督竭力掩饰的愕然神情时，仇龙对阿洛缇的言语突袭效果还是挺满意的。

    坐在长桌对面的两人都以一种重新认识的目光打量着少女，仇龙明了，这些老于世故的官僚们发现了问题背后潜藏的野心。

    只有提问人阿洛缇自己似懂非懂，因为仇龙仅告诉她，这样说是为了救助混血精灵中的无辜者，亦是为了避免纯血和混血的同胞们继续自相残杀。

    在香萝氏族被问罪、鳄尾被斩首后，代表着定辽混血精灵的短耳商会便成了无主之物，这才是州府暴乱留下的最大战果，也是阿洛缇最需要、最紧缺的东西。

    严格意义上，少女稀缺的是权力，有人俯首听命的权力。

    圣精灵帝国是个秩序井然、制度成熟的封建社会，个体想要获得权力，要么由上至下，出任公职、成为官员，分享政府体系里的公权力。

    要么由下至上，像望族豪强那般，据有庄园村落，通过财富与血缘或者暴力控制依附自己生活的平民，建立为个人服务的私权。

    不论是哪一种获取权力的方式，均存在各自的困难阻碍，而且公私权力之间的界限也不是十分清晰，很多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像阿洛缇，一方面基于朴素的家国情怀，另一方面为了复仇累积资源，她参与“真龙骑士扈从”的选拔，拼命地抵抗外来的侵略者。

    有朝一日她以此资历作为进身之阶，身居上位，调用手上的公权力钳制舍伦王国、打击阿勒曼王室，完全可以顺手为之。

    但相应的，享受了政府赋予的权力，也要受到公权力的束缚，如果帝国的外交形势变化，需要两国休战，少女又能拿什么理由妄动干戈呢，这时候有一批私人的部众就不至于束手束脚了。

    尤其是这批部众俱为混血精灵，身上的帝国烙印较为模糊，融入人类的社会更加方便。

    况且，接手短耳商会的好处远不止这些，站在遥州总督的视角又有别样的深刻体会。

    作为帝国内部的边缘群体，混血精灵抱团取暖秘密结社是传统习惯，也是生活需求，有了一个大致的组织框架，混血精灵们会本能的沿着社会阶层向上攀附，谋求改善自身的地位处境。

    由血统高贵纯正的精灵组成的帝国政府，难以直接介入混血精灵的管理，这就给了他人从中渔利的机会。

    知道混血精灵是块肥肉的人有很多，觊觎这块肥肉的人自然不会少，他们多是遥州本地的中小氏族，指望能像昔日的香萝氏族一样，拿杂种当垫脚石，拿杂种的血汗为家门添砖加瓦，扶摇直上。

    然而有了香萝氏族的前车之鉴，无论是如遥州总督这般的上层官员，还是贫民区的底层市民，甚至是混血精灵自己，都不放心将短耳商会交给缺乏名望声誉的寻常大户，担心重蹈覆辙。

    而飞狨氏族此类源远流长的门第大多爱惜羽毛，对他们来说招揽混血精灵弊大于利，赚来的“脏钱”对家族提升不大，又很可能触犯帝国官方的忌讳。

    诸多条件限制下，阿洛缇的竞争优势就很凸出了，她的姓氏虽然卑微，但她的履历可是清白无比的，又有着保卫家园的崇高声望，算是具备了一定的政治资本，足以为混血精灵担保。

    因为她背景浅薄，所以氏族高门或许会厌恶她，但不会觉得她威胁太大，总比短耳商会落入其他氏族手上好些。

    阿洛缇在平民中的良善名声总督也有所耳闻，这有助于缓和纯血精灵对混血精灵的仇视。

    即使是混血精灵们都会觉得，从无劣迹的永歌小姐难道会比鳄尾和香萝氏族更凶狠残酷么。

    其他竞争者想攻讦阿洛缇，唯有从年齿、资历等处下手，不过总督已经准备支持她，并借此反对狂鹫将军的严苛主张，阿洛缇的缺点便无伤大雅了。

    “永歌小姐不愧是学府本届最杰出的英才。”转眼间，总督便有了决断，他称赞了一句，口吻已然多了些认同，“城中的混血精灵如何安排，我还需要与狂鹫大人等要员商讨，这不是能马上得出结论的事，要为遥州的安定做长远考虑。”

    “不过，我个人认为，对待混血精灵理应秉公处理，有罪者当按律严惩，避免株连无辜的人，混血精灵亦是帝国的子民，在目前这个艰难的时期，我们应该团结在一起相互扶持。”

    “永歌小姐，你打算把混血精灵招募到商会里来，为重建城区的工程增添人手，是么？”总督跟阿洛缇确认到。

    “是的，大人。”少女说。

    “属实是个一举多得的好想法，我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解决方案了，定辽城正缺少像你这样仗义行仁的人，我会为混血精灵们争取一个公正的结果，而开设商会的文书现在就签发给你。”

    总督朝着书记官点了下头，后者立即伏案运笔如飞，“你先回去筹办商会事宜，待短耳商会的判决公布了，再雇佣那些无罪的混血精灵。”

    “十分感谢您的赏识！”阿洛缇躬身行礼。

    “请您过目，大人。”书记官递出两张墨迹未干的文书。

    “可以。”总督浏览了一遍。

    书记官正欲取回文书，却见总督右手虚握，用食指上戴的纹章戒在两张文书一角各戳了一记，然后交代道：“按正规程序加盖官印，一份留档，一份交给永歌小姐。”

    “遵命。”

    书记官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文书，起身走出偏厅，没过多久，他就将一张正式生效的经营许可带回给了阿洛缇。

    见事情顺利完成，少女也知趣地提出了告退，总督倒没多做挽留，只在临走前吩咐：“永歌小姐，你的歼敌捷报和叙功申请不日就会上达至御前，本州参选‘真龙骑士扈从’的名额亦有你的一个，兴许过几个月你便要离开定辽了，这期间如果遇到了麻烦，尽管来找我。”

    “劳您费心了。”阿洛缇一愣，再次行礼，退到门外。

    隔着偏厅的窗户，总督目送少女与她那阴森的随从离去，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个契灵怎么样？”

    “结合学府的调查反馈和今天的直接观察，符合元素长老级召唤物的水准，作战能力类似死亡领主。”形同雕像的精灵武士开口了，不带情绪的壮年男性嗓音。

    “死亡领主？”总督一皱眉，“那可真少见，等阶比前线敌军中出现过的不死物种都要高。”

    “有反制措施么？”总督又问。

    “常规的死亡领主，我、学正阁下、祭司长阁下、长老阁下，任何一人都足以反制。”

    “什么叫常规的？”总督听出了点言外之意。

    “昨晚杀光护教军的那种战绩就是非常规的，我们有极小的概率反制会遭受重创，甚至是失败，最妥当的反制时机就在今天。”

    “今天？”

    “今天他的魔力波动衰弱，只要您下令。”精灵武士兵甲一振，其意昭然。

    “没有必要。”总督缓缓摇头，“虽说遥州近期腹背受敌，但我还没到疑神疑鬼的地步，为了几份结论不明的报告就恩将仇报，子民们无法理解，只会大失所望，认为我等怯懦无能。”

    “这不是帝国该有的器量，至少，这不是我的器量。”

    “大人，”书记官凑上来，“永歌小姐的进言未尝不是那契灵的输诚之举。”

    “你是这么觉得的？”总督侧过脸，面色淡然。“阿洛缇·永歌的稚嫩天真不似作伪，她能趁势将短耳商会收入囊中，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点拨，但如此深谙吾族沉疴积弊的，不应是城中的其他贵人么？”

    “永歌小姐招揽混血精灵，既弥补了自己根柢未深的不足，又为您安内攘外，与大人结下了交情，在遥州必定一时风头无两，手段的确高妙非凡，然而，除了受益最大的那位，有谁会甘心把此等巨利拱手相让呢，一个来自乡下的魔法学徒会有这般人脉么。”

    总督反复思量心腹幕僚的话，说道：“表面上看，受益最大的人只有阿洛缇·永歌自己了。”

    “还有契灵‘敌龙者’。”书记官补充到，“依帝国律法他们本是荣辱一体。”

    “你说得没错，他们是一体的。”总督接过幕僚的推断，“所以那契灵劝服了永歌小姐，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对帝国的忠诚，来打消我们的忌惮和疑虑，他们则平分胜利的果实。”

    “看样子，那契灵真是个狡猾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一个如死亡领主般可怖，又狡猾的家伙，堂而皇之的住在我的城里，我越想越害怕呢。”

    嘴上说怕，总督的脸上可瞧不出惧色，他反而呵呵大笑了起来，似是胸中的忧愁烦恼尽去。

    “大人，还要注意的是，假使永歌小姐控制不住混血精灵们，恐怕会成为氏族高门的提线木偶。”书记官提醒到。

    朱红华服的男子笑道：“这点倒无需担心，在遥州，总督永远是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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