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婧那声师兄让方家俊感觉她跟之前的一根筋不一样了，放以前许婧肯定说不出这种话，更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

    不知道这一年多她心态上有什么转变，开始学会装相了。

    方家俊想到两人去年第一次在剧协重逢时许婧身边的那帮人，估计这些人就是原因。

    但是许婧变了，方家俊也在变，他也不是当年利用许婧的性格缺陷造谣、用这种低级手段的程度了。

    斗气赢了又能怎样，没好处，就不值得费心思。

    方家俊电话里说得很体面，有事儿，但不急，请她帮忙的，市博那边还需要多久，许婧给个时间就行。

    许婧没有细说市博这边的事，回答的感觉很敷衍，而且一般人家跟你客气，你给点面子当天不行最晚也得说明天，然而许婧一杆子给方家俊支到下周去了。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本来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大导演，被周围人捧得太高了，眼高于顶，已经脱离现实，认为谁都认识她，谁都要对她礼让三分，就算进了体制内也要保持自己特立独行的做派，结果其他人都是老实干活的，谁也没给她特殊待遇，大导演就伤自尊了，闹小孩子脾气，就出走了，还要抬一个市博给自己壮声势，让省话的其他人知道她外面还有更好的。

    方家俊心想幼稚，你现在越任性，你的处境越不好，之后越好说话。

    下周方家俊再见到许婧都是在例会上，许婧一直呆在市博，说是工作，但是省话的其他人都觉得她是故意摆谱。

    “什么意思？意思我们都得捧着她吗？”

    “谁手里没事啊，不是欢迎过了吗，难道还要天天去跟她请安？”

    “新进来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没她这样，主动认人主动学习，现在不都已经跟着做项目了，就她，连个人影都不见。”

    “呵，谁敢带她啊，人家自己外面有大项目。”

    “这话说的，社招进来的谁不是已经导过戏拿过奖，那人家都抱着谦虚学习进步的态度来的，就她特殊咯？”

    “那可不，人家是大老板，外面有公司做合伙人的。”

    “大老板也看得上编制啊？”

    “那就不好说了哈哈哈哈……”

    当然这些本来都是私下里说的话，不会摆到明面上，但是谁让许婧不在呢，当事人不在，那就肆无忌惮了。

    而这些闲话自然不会白说。体制内真的很像一个大家庭，你的同事就是你的亲戚。这句话从好坏两个角度都能理解。好的角度是永远有人管，夫妻如果同在一个单位，夫妻打架是可以叫领导来评理做主的；而坏的角度自然是，本来应该完全看实力的工作场所，闲话不会有任何发挥的余地，但是你的亲戚会因为闲话降低对你的评价，也会因为闲话来“替天行道”教你做人，给你造成不小的麻烦，体制内就是如此。

    所以例会上许婧离开岗位去市博明明是完全合规合理的行动，依然被提上来，以“个别同事”开头进行了批评。

    大家都很肃穆，好像这个个别同事就是自己，没人明目张胆地看向许婧，但是心里都知道说的是谁。

    当然例会也不能光骂人，总要有点好消息显示大家整体还是进步的，于是就讲到年末最后一个演出季，省话会搞一个展演的活动，专门为平时有想法但没多少资源的小导演们提供机会。

    这确实是个大好事，省话虽然在本市行业内是龙头，但内部也有资源倾斜，不是所有人都像方家俊这么好运气，大部分小导演怀着导演梦进来的第一份工作基本都是给别人的项目干杂活，美其名曰在实践中学习。

    时间久了有的人会干脆放弃导演而转向其他岗位，毕竟当导演要出头太难了，指不定蹉跎多久呢，还不如灵活一点，换个目标，反正还在行业内还在省话内，心态都能平衡点。

    当然也有不少人依然坚持着导演的理想，业余时间编写打磨自己的小项目，偶尔有机会见到领导就游说一下，或者等一个像这次展演一样的机会。

    一时间会议上几乎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早有准备的人认定这就是自己奋力一搏改编命运的时刻，而且可能这种机会不会太多。

    许婧也在笑。她倒不是觉得自己也要靠这次展演改变命运，而是感觉有组织有单位真好啊，有这个实力支持同时推进三四个项目，哪怕只是小型的表演，那也很不容易了。

    “小许，”与会的严国伟这时脸上也是一脸慈祥，有点亲切地点了许婧的名，“这次展演规模比较大，也需要一些社会上的协力单位。你看看你之前的公司有没有这个意思？”

    所有人都看向了许婧。经过刚才那段“个别同事”的批评，所有人都觉得许婧这时候肯定得答应啊，尤其还是严导亲自问的，这不是想占她便宜，而是给她台阶，批评完给你安排的活，意思就是让你弥补呢。

    许婧不知道懂没懂这层意思，但她答应得很爽快：“那当然行啊！官方的单子外面根本接不到，能合作肯定愿意。”

    严导就笑着点点头。

    没想到许婧下一句就说：“能跟省话合作发行，联合出品，童愿肯定——”

    “哎哎，错了，”方家俊就坐许婧边上，许婧在他下手位，马上就被他打断，“什么合作发行，我们自己的展演，自己的人自己的场地，需要跟谁合作发行？出品就更不可能了。”

    “啊？不是说要协力单位？”

    “你听说过协力协到出品方的位置上么？我们又不是‘联合执政’，能力不够综合，省话剧院，机构设置满满当当，都快臃肿了，宣传发行都不缺人。”

    许婧就看向严导，“那具体是需要什么协力？”

    “制作协力，这次分组分得多，手下人肯定都不够用，需要找外协。”

    “制作？”许婧不解，“但是童愿现在主营是出品发行，人员你也知道，就三个人，庞振还在忙山海经，那就是两个，能帮上什么忙？”

    方家俊就笑，“小气了不是？怎么可能就三个，你设计团队的那群小朋友，都叫过来，让他们也见见世面，感受一下正规项目的制作环境不好吗？”

    “他们不是童愿……”

    “知道，你来前都查清楚了，工作关系不在那个童愿，”方家俊一脸你别想糊弄我的笑容，“在你的工作室嘛，这不都一样，一家人，你让他们过来，我们这些前辈肯定不欺负他们，这不比去外面接些没明没堂的杂活强？履历上也更好看啊。”

    许婧信方家俊这句话她就白活了，好了伤疤忘了疼，她自己被欺负成什么样，还能信这群老油条不会欺负小朋友？

    而且就方家俊这个意思，价钱估计都悬，全程又是“协力”又是“见世面”又是“一家人”，明摆着“谈钱就伤感情”，而且就省话经济账上之前干出的那事儿，许婧都不能相信他们会付给卫茹她们预付款，明牌想要白嫖劳动力了这是。

    “还是说，”方家俊忽然坐起来，身子往许婧那边倾，带着一种压迫逼问的味道，“你不愿意？现在设计人才那么难找，大家都需要这方面的帮助，你手上有，但故意不给？做人不能这样吧，都是一个单位的，大家是一个统一的集体，可不能藏私啊，小师妹。”

    在座其他人的眼光顿时就犀利起来。

    其实每个人对集体的态度都差不多，毕竟这代人距离过去那种集体生活和充满理想的生活太远了，再难出现前辈先烈们那种无私奉献的精神。人的劣根性嘛，日子过好了难免有各种毛病，只要不犯原则性问题，都无伤大雅。所以现在大部分人的对集体的态度就是：集体要我奉献，我推三阻四；集体要为我奉献，我说拿来吧你。

    这一个两个，眼看着就是要从许婧手上明抢她家小孩儿了。

    许婧愣了愣，感觉方家俊那句小师妹是故意反击她之前阴阳他师兄的，但是怎么听怎么恶心。

    她马上说：“不是，我手上要真有，肯定就给了。但是我没有啊。”

    “你别撒谎，为了这点事撒谎太难看了。”

    “真没有，”许婧特别无辜，“为了考编我把实际任职的工作都辞掉了，合伙人辞不掉，但是挂名影响不大，工作室自然是不能开了，我是认真考回来的，哪有吃两头饭这么贪心的好处。她们现在重新自组工作室，已经不归我管了，我跟她们也是合作关系。”

    方家俊皱起眉，想判断许婧到底是撒谎还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许婧终于实现了当初没实现的梦想，把卫茹她们逼成老板了。

    客观来说老板是徐珉，因为卫茹不会管钱，徐珉管，谁管钱谁就是老板，所以工作室是徐珉去注册的。

    梁瑞就说徐珉是老板，为什么你跟我们大呼小叫的？

    卫茹说她是老板娘，你怕老板还是怕老板娘？

    梁瑞说不对，一般来说管账和管行政的才是老板娘，你又不管账，行政是殷姐支援的，你就负责大呼小叫，你是狗腿。

    然后梁瑞就被狗腿打了。

    她们这个工作室人员构成不变，还是这个几个小祖宗，办公地点不变，还是何易的画室，业务范围不变，还是从殷筱晓那儿接活，唯一变的就是把许婧“踢”出去了。

    有必要吗？看着一点必要都没有。

    但是方家俊发现这么一变，他想通过道德绑架许婧，拆掉她的设计团队收归己用的算盘就不灵了。

    不但不灵，而且连道德绑架都没有了。

    因为许婧是愿意帮忙的，她说没关系，方家俊去跟殷筱晓谈，工作室的工作还是从殷筱晓那边过，现在刚好再生缘那边结束，工作室有空档，他肯定能谈下来。

    但是方家俊根本不想跟殷筱晓谈，殷筱晓踢他那一脚他还记得呢，跟殷筱晓谈合同他能占到什么便宜？别说把团队拆了，钱他都不能少付。

    那他还不如去找几个便宜耐操的大学生应付这群小导演呢。

    当然方家俊的反应很快，似乎是他的潜意识已经知道在工作上跟许婧较劲不会有什么特别好的结果，之前的热搜没影响到她，这次的小动作也没能如愿，许婧这个人讨厌归讨厌，工作上还是滴水不漏的。

    那就还是从人事上搞她，招式不在新，管用就行。

    许婧之前不是反应挺大嘛，冷板凳坐了才几天就受不了跑市博去了，说明她还是在意这方面的，方家俊想她哪怕现在回来了，身体还是记得当初在省话的日子，那种孤立感，特别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如果在学校混得还算好，猛然进入职场感觉到了参差，那种心理阴影其实会持续很久，而且人也很难从这种阴影里恢复过来。

    所以没过几天，参加展演的导演项目立案都上报了，审核了几轮，然后审核通过的名单就放了出来。

    通过的人大部分都是实力能够匹配上的，除了省话年轻导演力本身就有实力的那几个，这次社招来的另外两个新导演也都得到了展示实力的机会。

    其他递交了项目书但是没通过的导演虽然没有展示机会，但是可以自己选择和已经通过的导演合作或者辅助，总之都想尽量做点什么，让自己的实力能够被看到。

    而许婧项目书没有通过。

    名单是以邮件的形式抄送给所有人的，所有人看到那份名单而在许婧名字后面看到未通过三个字的时候都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你在外面成绩那么好，吹得那么了不起，进来之后也那么心高气傲的不合群，现在你连项目书都通不过，那你究竟是什么水平呢？你的成绩究竟是营销的功劳还是狗屎运，总不能是你这个在省话内部甚至参加不了展演的水平吧？

    大部分人其实跟许婧没仇，只是存在竞争关系，又有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人的思维方式就会变得非常刻薄。

    这种恶意的想法其实无伤大雅，毕竟当时和许婧在同一个办公室的两个新导演看完名单偷笑玩之后马上就来安慰许婧了，许婧在听他俩说“没事没事，还有下次”还很惊讶，她收到邮件时正跟人聊天聊得火热，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看完之后也很大方地说不在意，而另外两位导演根本不信。

    果然，名单发来的第二天，许婧又跑去市博，不在省话露面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没脸。

    几天后方家俊发语音给许婧，很严厉地批评了她不到岗的事情，然后说现在落选的导演里只有她没有选择去哪个组合作了，而审核通过的组里基本上愿意合作的组已经都被选光了，许婧得赶紧回来找一个组报名做助理，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干。

    而许婧这一次的回复非常及时。

    她直接给方家俊打了电话：“我现在在市博这边开会，走不开，而且你最好也过来一趟，带一个事业部的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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