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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少女陨落

    少女陨落

    1952年2月14日,星期四。对于本案发生地上海市的广大市民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不过,对于居住在嵩山区重庆南路仁安里69号的少女喻宝珠来说,这一天却是她短暂人生的终结之日。

    这天上午九时许,住在新闸路的叔公喻鼎举和其妻姚丽端外出闲逛,因为两家相距不远,就说去看看宝珠吧,这两天她都是一个人在家里住。老两口来到仁安里,见69号大门紧闭,倒也不觉奇怪,年轻人喜欢睡懒觉,估计是还没起床。不过,敲了五六分钟的门,外加喊了几嗓子,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这就有些古怪了。

    大门装的是司必灵锁,不能排除小姑娘已经出去的可能性。问了几户邻居,却都说没见宝珠出去过。上海老里弄的居民,只要家里待着人,十有八九都是从早到晚敞开着大门的,邻家门口的情况都在眼皮底下,有人进出一般都会注意到。如此,喻鼎举、姚丽端夫妇就有些担心了。闻声过来的邻居已聚了十多人,大伙儿相帮敲门、叫唤,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这时,每天都要下里弄了解治安情况的重庆南路派出所户籍警小顾正好路过,见状一问情由,说那就赶紧找锁匠开门吧。

    锁匠很快就来了,试了试,却无法打开门锁,因为里面是扣上了保险的。这就说明里面有人,有人却不开门,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小顾当即示意锁匠破门。

    喻家所住的房子在仁安里算是比较上档次的,有客厅、厨房、卫生间、大小卧室,还有一个面积三平方米的壁橱。这么大的屋子,只住着喻宝珠母女两人,以当时的居住条件来说,肯定会让绝大多数邻居眼痒。破门而入后,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幕还是引发了一阵喧哗——客厅的打蜡地板上,散落着饼干、开口笑、豆沙球、小蛋糕之类的点心,一个彩印马口铁饼干听倾侧在桌子边沿,桌前,穿着花睡袍的喻宝珠倒卧于地,双目紧闭,脸色青灰,显见得停止呼吸已有一段时间了。

    小顾立刻拦住要往屋里拥的邻居:“都往后退!哪位同志去给派出所打个电话!”

    重庆南路派出所郭所长接到报案电话,自是重视,赶紧派人前去保护现场,同时向分局报告。嵩山分局当即指派刑警前往现场勘查。

    一干刑警赶到仁安里,刑技人员一看死者的脸色,再掰开嘴巴稍稍一嗅,就认定乃是中毒身亡,应该是氰化物一类的毒药。法医对死者遗体的解剖结论证实了刑技人员的估断,喻宝珠确系氰化钾中毒身亡,死亡时间应在当天上午七点到八点之间。根据现场情况及一般生活规律,刑警还原了死者生前的最后一段轨迹——

    早上六点半(床头柜上的双铃闹钟设定的时间),喻宝珠起床洗漱,用保温瓶里的开水冲了一杯“阿华田”,坐在客厅餐桌前,打开那个表面喷绘了彩色图案的马口铁饼干听,那是一罐“冠生园”什锦果糕点,里面装的是饼干、开口笑、小蛋糕、豆沙球四样点心。糕点没吃几个,喻宝珠忽然感到不适,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是想去卫生间。但药性急剧发作,她站立不稳,身体骤然下滑。这个过程中,她下意识地扶住桌子支撑身体,结果把饼干听碰翻,里面的一部分糕点掉到地板上。喻宝珠也随即跌倒,挣扎了片刻——从现场痕迹判断,这种挣扎持续时间极短,其身体从餐桌边翻滚到右侧墙边的沙发前,然后就断气了。

    法医从死者的胃液中检测出微量的氰化钾成分。按照通常的作案手法推理,氰化钾应当是混于其摄入的饮食中的。可是,随即进行的检验却令人颇为意外,无论是“阿华田”还是什锦果中,都未能检出氰化钾成分。接着又对受害者被毒杀前使用的漱洗用具诸如牙刷牙膏、杯子毛巾、雪花膏热水瓶等一一进行检验,也未发现氰化钾成分。这就奇怪了,难道氰化钾是混在饼干听里的某一个小糕点中,恰恰被受害者吃下去了?

    法医和刑警对那个饼干听进行了研究,整体完好,揭开了一半的防潮封纸还搭在沿口,应该是不久前打开的,这似乎可以排除被人偷偷混入有毒糕点的可能性。当然,这一判断需要通过调查才能证实。这种调查的涉及面可能比较广,首先需要亲属的配合。

    死者之母喻雅仙此时尚在苏州。发现喻宝珠出事后,喻老先生本打算马上通知侄女,但分局刑侦队的意思是不要擅作主张,听警方统一指挥,所以他还没有跟苏州方面联系。现在,刑警请死者叔公喻鼎举往苏州云林庵拍发加急电报,告知正在该庵小住的佛教信徒、死者之母喻雅仙:“家有要事,请即返沪”。

    母女美人

    喻雅仙这年三十五岁,其女十八岁。江南地区通常都以虚龄计算,所以母女俩的实际岁数应该分别是三十四岁、十七岁。喻雅仙生就一副美人坯子,身材颀长,脸容俏丽,肤色白润,更兼善解人意,说话语气温柔,打自少女时代起,身边围着的适龄男子就多得不计其数。喻雅仙的人生经历比较复杂,她对外自称其父是前清盐运使,官居四品,在那时候可以算是高干阶层了。但据知情者透露,其父是四品官不假,不过她是私生女,其母身世不详。

    所谓的“不详”,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暗指其母并非“正经人家”的女子,多半是娼妓、戏子一类,否则,那位四品大员完全有能力将其母纳为小妾。不过,喻雅仙自幼的生活状况还算可以,出生后就被生父以领养为名收在府上,有奶妈、娘姨照料。十六岁时结识了生父的一位好友之子凌鸿川,凌是留洋海归,与一美国商人合伙在公共租界华德路经营一家实力蛮强的洋行,财大气粗。凌鸿川是单身,但身边从来没缺少过女人,都是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个个能用英语对话,最后一点据说是学宋子文的样。凌鸿川与喻雅仙一见钟情,不久,喻雅仙未婚先孕,二人随即结婚,婚后生下女儿凌宝珠(即此案受害人喻宝珠)。

    有这样的家境,凌宝珠的童年自然也是过得十分滋润的。凌宝珠七岁的时候,这份滋润日子到了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被日军占领,汪伪政权没收了同盟各国在沪侨民的产业,凌鸿川与美国商人合伙经营的洋行也在没收之列。其时,凌鸿川与喻雅仙曾经有权有势的父辈已然作古,产业又遭没收,一时无依无靠,一家子的生活质量大大下降。

    凌鸿川因此对日伪恨之入骨。不久后,凌巧遇中学时代一位马姓同学。马某系“军统”派沪的行动特工,得知凌鸿川的遭遇,便将其拉入“军统”组织。凌自幼拜师习练武术,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长期经商的经验,算是“军统”里的特殊人才,稍加训练,即成为一名身手不凡的行动特工。可凌鸿川的运气不佳,加入“军统”不到三个月,就在执行刺杀日军军官任务时受伤被捕,次日死于刑讯。

    日本宪兵队与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随即出动,缉拿凌鸿川的亲朋好友,以追查其上下线,企图将“军统”在沪地下组织一网打尽。马某因此被捕,不久亦遭杀害。他被捕前已向上峰急报,要求对凌鸿川的遗孀和女儿妥加保护。“军统”上海区行动迅速,及时将喻雅仙母女转移到浦东惠南镇,以小学老师的身份作为掩护。喻雅仙被迫改名换姓,“良民证”上的姓名叫“臧芝香”,女儿凌宝珠也改名为“臧宝萍”。直到抗战胜利,母女俩返回上海市区,喻雅仙才恢复原名。

    在浦东惠南镇这段时间,喻雅仙与同在一所小学当老师的曾显聪好上了。曾显聪是沪上颇有名气的电气器材商曾伯堂之子,人称“电气小开”,和喻雅仙一样,也是来此地避祸的。喻雅仙大概是有了嫁给曾氏的想法,没让女儿恢复原姓,而是随了母姓,从此便叫作喻宝珠。

    回到上海市区后,喻雅仙的亡夫被“军统”追认为烈士,发给一笔抚恤金。喻雅仙向“军统”提出,要求追回当初被日伪没收的洋行财产,却气得差点儿吐血——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没几天,美国军舰刚停泊在黄浦江上,凌鸿川的那位洋行合伙人卡特先生即通过美国海军出面,抢先把洋行财产从日本人手里收回,还顺带把凌鸿川在大西路上祖传的一幢花园洋房也作为洋行产业给收回了。美国海军按照卡特的意思,为其出具了一纸产业证明,在国民党的“前进指挥部”开进上海接收敌伪资产后,卡特凭借这份证明,把洋行和花园洋房等不动产全部折价兑换成黄金,然后搭乘美国军舰回国了。

    如此一来,喻雅仙和女儿就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暂时寄居在新闸路叔父喻鼎举家。幸亏也已返回市区的“电气小开”曾显聪施以援手,在征得其老爸同意后,把自家产业中的一套位于重庆南路仁安里的房子提供给喻雅仙母女居住,并为其提供日常开销。

    曾显聪是有妻室的,其妻汪西凤系沪上大营造商汪呈祥之女。其时汪老板已经病逝,家资与产业由其四个儿子共同继承。据说曾显聪与汪氏多年不睦,两口子要么家暴,要么冷战。家暴并非男暴女,而是汪西凤对丈夫作河东狮吼。按说以曾家的实力和社会关系,应该是不惧汪老板的,但曾伯堂一向讲究和气生财,又好面子,而汪家四兄弟又都是帮会人士,据说与官方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所以不敢对汪家如何。曾显聪作为纨绔子弟,自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寻花问柳的恶习,从老婆那里得不到温柔,就在外面加倍荒唐。直到去浦东惠南镇避祸遇上喻雅仙后,方才收心。

    抗战胜利后,他立刻聘请律师与汪西凤打起了离婚官司。汪西凤的狮吼已不像过去那么有底气了,她的四个兄弟中,有一个抗战期间与汪伪“七十六号”有染,被国民党政府逮捕法办,判处死刑;而汪家的大半财产也被作为敌产没收,剩下的汪氏三兄弟气焰立降,汪西凤也跟着降温。这更是让曾显聪对离婚志在必得。不过,汪西凤娘家一致认为不离为好,聘请了上海滩一个被称为“法界勾兑大王”的郁姓律师从中斡旋。郁律师的“勾兑大王”并非浪得虚名,他收了钱钞,积极性很高,工作效果显着,明明法院已经受理了案件,却突然退回,让原告一而再再而三补充材料,这一补充就花了半年时间。然后等待开庭,又是一等再等,好不容易开庭了,竟然判决不准离婚。到1949年春夏之交上海解放时,案子还在原告方的上诉阶段。

    上海解放后,汪氏三兄弟全部被人民政府作为恶霸逮捕,判了重刑。汪西凤的嚣张气焰自然彻底熄火,此时她没了依靠,更加不肯离婚了。但曾显聪铁了心,况且已有相好喻雅仙,非要离婚不可。当时的司法政策规定,以上海解放当天为界,旧政权法院已经宣判的民事类财产型案子(包括有财产分割内容的离婚案),一定案值以下的一律维持原判,不予复查;超过一定案值的案子,凡是原告或者被告向旧法院提出上诉的,上诉无效,但可以重新向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这些规定并未登报公布,别说寻常当事人了,就是律师也不一定知晓。曾显聪的律师是“三青团”积极分子,虽无具体罪恶未受追究,但他比较识相,不敢再出头露面,这种属于人民法院半内部的信息当然不会传到他耳朵里。曾显聪也蒙在鼓里,傻等了一年多,直到1951年8月才向法院提出上诉。当时对旧法院判决有异议的民事案子相当多,法院忙不过来,于是又有了新规定:上诉的案子需要先进行初查,初查通过后方才正式受理。曾显聪又折腾了好几个月,1951年12月中旬方才等到判决书,人民法院准予离婚。曾显聪、喻雅仙自是欢喜,一面催促汪西凤赶紧搬离,一面着手准备结婚。

    可是,真所谓好事多磨,汪西凤对此判决不服,提起上诉。本案发生时,案子还没判下来,曾显聪、喻雅仙暂时也就没法儿结婚。

    然后就要说到本案的被害人喻宝珠了。这个姑娘与其母相比,更胜一筹,长相自然是继承了其母的所有优点,兼具笑容甜美,与被称为“冷美人”的喻雅仙形成鲜明对照,而且更加受人欢迎。十四岁那年,喻宝珠在上海大同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大江之子》中饰演了一个配角,公映后反响不错,给制片方和观众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这对母女美人占尽了外在优势,内在缺陷也比较明显。由于从小被宠着,社交活动又多,喻雅仙本来是完全有条件读完大学的,却只读到初三,而且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因为那时她已经未婚先孕了。稍后,学校发给了喻雅仙一纸肄业证书。从此,喻雅仙就与高中、大学无缘了。

    女儿喻宝珠在读书方面还不如其母。母女俩住在重庆南路仁安里曾家的房子里,“电气小开”曾显聪每月为她们提供的花销不菲,喻雅仙不需要工作,日子却过得比寻常人家优越得多。喻宝珠对读书并无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广泛交际,外加文艺表演——乐器她是不碰的,她下不了这份苦功夫,但她舞跳得好,溜冰也不错,还擅长表演,总是学校文娱晚会上的第一明星,还时不时被社会上的公司年会、庆典之类的请去助场。十四岁上拍摄过电影后,她更是对这种机会盯着不放,学业自然就荒废了。

    喻宝珠的学习成绩原本平平,隔三差五逃学又拒绝补课,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可想而知。初二上学期,她全部功课门门挂红灯,开创了所在学校最差成绩的纪录。教导主任暴跳如雷,年级组长急得跳脚,级任老师(班主任)连跳黄浦的心都有,成绩出来后的当晚联袂紧急家访。喻雅仙闻知后却若无其事,端出茶点对老师们热情款待;喻宝珠也是满脸甜美笑容,反复向老师鞠躬道歉,连说“我要努力”。次日,昨晚家访的那三位正在校长室汇报时,喻宝珠请学校门房把一份退学申请送到了校长室。

    退学后,喻宝珠更是自由自在,如鱼得水。春节前,随着若干男女到访仁安里,喻宝珠忽然成了本地段的名人。

    上海的电影业改造是新政权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最早试点,早在1950年初,长江电影制片厂首先实行公私合营。1951年9月,昆仑影业公司与长江电影制片厂合并,成立公私合营性质的长江昆仑电影制片厂。1952年1月,以“长昆厂”为基础,联合文华影业公司、国泰影业公司、大同电影企业公司、大中华影业公司、大光明影业公司和华光影业公司,组成国营性质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

    当时,参与联合的电影企业都把各自公司筹拍的电影项目或者剧本带往“联影厂”,其中大同公司带去的一个剧本《永远的力量》受到了“联影厂”领导的青睐,认为可以作为“联影厂”成立后的首部影片。于是,一面请作者对剧本进行修改,一面筹备拍摄,力争在当年国庆节前公映,作为向新中国成立三周年的献礼片。在影片的筹备会上,众人对哪个演员饰演哪个角色作了构想,有一半以上的参会者推荐曾在电影《大江之子》中饰演过配角的喻宝珠出演《永远的力量》中的女二号。大伙儿聊得起劲,有人提议,何不去喻宝珠家里当场测试一下,立即得到响应。

    于是,“联影厂”调派了中吉普、工具车(即后来所谓的“面包车”),载着十几名导演、演员、摄影师前往重庆南路仁安里,顿时引起轰动。那年头上海滩的追星风气之盛不亚于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时的闲人多,寻常小弄堂口停下中吉普、面包车,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待到发现从车上下来的这批穿着打扮颇显另类的男男女女中有好多竟然是平时难得近距离目睹尊容的明星,立时一传十、十传百,招来了上千围观者,把弄堂挤得水泄不通。

    派出所闻讯全部出动,嵩山分局也派出了民警,总算把围观者劝退,让出一条通道,使来宾得以来到喻氏母女的住所。母女俩倒是在家,不过来宾发现他们的临时起意忽略了一个实际情况,人家的住房面积对于十几位来访者来说显然不够大,人都挤进去是可以的,却没有那么些凳子椅子,即使有也放不下,更别说当场让小姑娘表演了。于是,只好把喻宝珠接到厂里去面试。

    如此一折腾,喻宝珠的名声就迅速传播开了,次日已经波及全市。市民的口头传播肯定有误差,传到后来,出了多个版本,其中一个最离谱的版本是,文化部电影局有文件下达到上海,点名要把喻宝珠作为明星培养,这次电影厂的人来仁安里就是为落实北京指示。这么一来,居委会自然重视,连派出所、分局内部开会研究社会治安情况时也要求户籍警对喻宝珠多加关注,注意不要让闲人无故登门干扰喻宝珠母女的正常生活。

    户籍警小顾是个参加工作不过年余的青年,自是遵命行事,跟居委会阿姨交代过几次,关照她们,喻氏母女如果遇到什么情况,必须多加注意,尽力帮助解决,而且要知会所里,所里要做记录的。不曾想到,电影厂来人不过三个礼拜,小姑娘就出事了,而且一下子就出了大事,把性命给弄丢了!

    他杀还是自杀

    喻雅仙在苏州云林庵接到其叔父喻鼎举的电报时,已是当天天黑之后。她把电报连看了几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出庵去附近的旅馆找陪同她前来还愿的曾显聪商量。两人商量下来的意见是立刻返沪,搭乘夜班火车回上海。买票后,喻雅仙让曾显聪去火车站前的邮电局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叔父自己即刻返沪,免得他老人家着急。

    喻鼎举收到回电,马上打电话告知嵩山分局刑侦队。刑侦队要求他去接站,先把喻雅仙接到仁安里那边,途中暂时不要透露喻宝珠死亡的消息,只以“突患急病”搪塞,待刑警过去后由刑警告知。

    喻雅仙抵达上海北站后,见两个堂兄堂妹随同叔父、婶婶一起来接站,不禁觉得奇怪,忙问发生了什么情况,是不是女儿出了意外。喻鼎举说先回家吧,到家再说。喻雅仙更是觉得不对头,哪肯罢休,盯着追问。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喻鼎举遂说宝珠去溜冰的时候被人撞了,受了外伤,正在医院救治。医院要求交一笔不菲的款子,我们凑不全,只好把你叫回来一道想法子解决。喻雅仙信以为真,哭哭啼啼地说家里有些现钞,不够的话可以把首饰卖掉。一旁的曾显聪立刻表示,钱不算事,都包在他身上,只要人没事就行。

    一行人坐了出租车往重庆南路赶,曾显聪原本也想陪同喻雅仙过去,被喻老先生婉拒,让他先回自己家休息,有什么情况会及时跟他联系。到得仁安里,刑警已经在居委会等着,见喻雅仙回来,就跟了上来。喻雅仙进门发现家里的物件被动过了,不禁一个激灵,跟着见刑警进门,脸色顿时大变。待到听刑警说喻宝珠中毒身亡,蓦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刑警:“你们说什么?宝珠她死啦?”

    刑警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喻雅仙突然一跃而起,往客厅一侧的玻璃立柜走去。刑警不知她想干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喻雅仙已拉开立柜的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一双作为摆设的银筷子,紧握尾端,抬手便往自己颈部戳去!刑警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喻雅仙那个习练过形意拳的堂兄瞧着不对,一个箭步蹿过来,在筷子尖即将戳进颈部的一瞬间,一把抓住了筷子。几个刑警惊出一头冷汗,连忙上前连扯带拉把喻雅仙劝回桌前,按坐下来,说先请听他们把话说完。又对喻鼎举一家说,你们四位也不必回避,一起听听,帮着分析分析。

    大致介绍了喻宝珠出事的情况后,话题便转到了毒药的来源上。喻宝珠摄入毒药的方式应该有三种,一是混杂于饮食中,包括开水、“阿华田”和那个饼干听里的小糕点;二是在刷牙时使用了混入毒药的牙膏;三是直接吞服毒药。

    上述可以混杂毒药的开水、“阿华田”和小糕点都经过化验,并无毒药成分检出,这样就可以初步排除。现场勘查时提取的喻宝珠使用过的牙刷、牙膏也已经过检验,可以排除其作为中毒载体的可能。那么就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即她自己吞服毒药。鉴于氰化钾的强烈毒性,喻宝珠吞服毒药后肯定会立刻发作,在她一息尚存的短暂时间内,唯一能做的就是垂死挣扎,根本不可能把用来存放毒药的容器——可以是小瓶子,也可以是通常医院用来装药的纸质小袋,或干脆就是普通的纸张,等等——处理掉。所以,如果她是自己直接吞服毒药的话,现场应该留下包装。可是,警方在勘查现场时并未发现这类包装。

    刑警说到这里时,喻鼎举提出了一个问题,会不会有其他人在喻宝珠死亡后进入过现场,把毒药包装或者警方目前没掌握的某种混杂了毒药的食品取走了?刑警说,这一点我们在分析情况时已经考虑到了,从理论上来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们在勘查现场时注意到,客厅的地板是打过蜡的,上面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活动痕迹,也没有被擦拭过的迹象。

    此外,警方还想到了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会不会有人在这听什锦果未曾开封前,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比如使用注射器之类的工具往饼干听里注射毒药,甚至在厂家的生产线上对饼干听里的一两枚糕点做手脚?

    经过检查,饼干听整体以及锡封防潮纸完好无损,没有针孔。今天下午,警方又去了冠生园生产该款糕点的车间,提取了这听糕点的生产数据,实地观察了流水线的包装状况,根据记录找到了包装这听糕点的当班工人。初步了解下来,并无值得怀疑的情况。这是一条1949年2月刚从国外引进的包装流水线,称重、装听、密封、压盖都是由机器控制自动操作的,几乎没有做手脚的空间。

    喻宝珠那个会形意拳的堂兄提出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她先把毒药从包装中倒出来,然后把包装物处理掉了,比如扔进了抽水马桶?

    刑警不由得对这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刮目相看。不过,这种可能警方也想到了。假设这种情况存在,那么,她把毒药从包装物中取出来之后如何存放呢?还是要找一个容器,即使是一片纸,事后也应该有个去向呀。或者是连纸一起吃下去了?但解剖时并未在胃内发现纸质残余物。也有一种可能,即她把毒药倒在手掌里,然后把包装毒药的纸袋或纸张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可尸检时法医对其两手涂抹化学试剂进行过测试,也未发现毒药成分。既然如此,那只有暂时排除这种可能。

    这时,喻雅仙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些,情绪也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她突然开腔说,照你们民警同志的意思,我女儿有自杀倾向,但这根本不可能!宝珠是个很开朗很豁达的姑娘,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乐,过年前电影厂来人要请她去拍故事片,她更加开心了,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说到这事,完全沉浸在即将成为明星的喜悦中。像这样一个生活中只有鲜花和掌声,从来没受过任何委屈的小姑娘,怎么会自杀呢?她没啥想不通的呀!

    刑警说,刚才只是尽量详尽地介绍警方的分析,并非确定的结论。之所以把你从苏州请回来,就是想听你说说喻宝珠生前各个方面的情况,只有掌握了这些情况,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也请你相信警方,我们一定能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接下来的询问,就围绕着喻宝珠生前的各种情况展开,其间,喻雅仙每每想到女儿的惨死,几次失控,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直至昏厥,被婶婶和堂妹搀扶回卧室。

    立案侦查

    从喻宝珠死亡那天开始,嵩山分局刑侦队就认为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都应立案调查,而且大部分刑警都倾向于认为是他杀。当时的规定是,命案需报告上级公安机关即上海市公安局,可是,当天报上去后,市局并未作出回应。于是,嵩山分局只好暂不立案,而是指派三名刑警先行展开调查。后来才知道,市局刑侦处对该案的判断与分局刑侦队是相同的,也倾向于是他杀,主张立案侦查。但是,市局领导的观点却是“先调查,如果发现确凿的他杀证据,再予立案侦查”。

    直到十四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才有大字报披露背后的原因。原来,市局领导层接到来自文化系统的电话,说鉴于喻宝珠之死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多议论,担心影响到上海解放后首家国营性质的电影制片厂的声誉,请求在不违背政策的前提下,尽可能低调处置此事。因此,市局领导层经过讨论,决定暂不立案,但会议记录表明,与会者一致认为:一俟发现可以认为是他杀的证据,则应即刻立案。

    如此,嵩山分局刑侦队就指派了三名刑警对喻宝珠之死进行调查。调查进行到次日下午,仁安里发生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小纠纷,由此引出被认为是喻宝珠之死他杀依据的物证,这才组建专案组,正式开展命案侦查。

    当时,抗美援朝战争正在激烈进行中。上一年7月15日开始的开城—板门店谈判虽已进行了半年多,但时断时续,美国为了获取谈判资本,不断在战场上搞军事冒险,先后发动了“夏季攻势”、“秋季攻势”,甚至使用了细菌武器。为应对美国可能发动的直接针对中国大陆的细菌战争,中共中央向全国人民发出“动员起来,搞好卫生,减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敌人的细菌战争”的号召,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爱国卫生运动由此拉开了帷幕。各地都成立了“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嵩山区政府也成立了区一级的“爱卫会”,号召本区市民积极参加爱国卫生运动,具体措施落实到本区各公私单位、中小学和基层居委会。

    为制造声势,每个基层单位都把上级下达的“除四害”的指标完成进度“上墙”(即用黑板报、墙报形式予以公布),互相之间还自发进行比赛,未完成指标的要予以督促,完成得好的给予表扬。在这种声势下,全市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有单位,只要具备正常活动能力的,都必须积极参加。本案发生时是冬天,苍蝇、蚊子、蟑螂是没有的,只有老鼠可以消灭。大伙儿都盯着老鼠,一段时间下来,老鼠大幅度减少。不过,指标没有减少,于是就有人从郊区农村或者外地弄老鼠来交差,甚至还出现了物质性的互通有无,死老鼠一时成为抢手货。在这种情况下,因争夺一只死老鼠发生矛盾就容易让人理解了。而这起小矛盾的发生,也使警方对喻宝珠之死的性质有了一个准确的判定。

    仁安里有一户居民,户主老陈系国营物资公司的卡车司机,这在当时是一个使人羡慕的职业,与其他工人相比,收入也高出一截,还有一些便利可用,所以,老陈在仁安里算是一个人物。老陈的妻子刘大嫂是家庭妇女,即现在所谓的全职太太,做家务之余,还热心参加居委会工作,最近刚被居委会指定担任居民小组的小组长。喻雅仙、喻宝珠母女家就属于她负责的居民小组,所以这两天她比较忙,时不时被居委会主任或者户籍警叫去询问喻家的情况。

    老陈夫妇婚后生育了两个孩子,姐姐十一岁、弟弟八岁。姐弟俩是同一所小学的,姐姐四年级,弟弟一年级。姐姐学习成绩不错,担任班长、少先队中队长、大队委员,弟弟才入学半年,天生顽皮,成绩不佳,还时常惹事闯祸。这次放寒假伊始,老师家访,对家长说了孩子的情况,要求假期期间注意加强家庭教育,争取开学时以新的风貌展现在同学和老师面前。姐姐便自告奋勇承揽了这茬活儿,每天对弟弟耳提面命,进行文化和思想品德教育。这男孩儿倒是个可塑之材,每天主动遵照姐姐的吩咐一样样落实,还时不时进行一些发挥。

    让姐姐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弟弟就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小学生也有消灭害虫的任务,不过弟弟是例外,因为他上学半年以来,一向不听老师招呼,课余时间玩耍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打老鼠拍苍蝇?所以甘愿上白榜,照样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小小年纪有这份心理素质不能不使人叹服。寒假期间,经姐姐教育启发,他一心要脱胎换骨做个好孩子。2月11日学校开学,刚上了半天课,老师就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予表扬。稍后,老师又专门和他谈话进行激励,把他的上进心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于是,弟弟就想到了要完成“除四害”指标,空闲时间也不玩耍了,屋里屋外四处转悠,到处找老鼠。喻宝珠死亡的第二天下午,姐姐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有一只死老鼠,这对于正犯愁完成不了“除四害”指标、恨不得钻地打洞也要弄到死老鼠的少先队中队长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当下把死老鼠装进一个纸盒,准备明天上学时拿到学校。哪知,弟弟的积极性比姐姐高,发现姐姐的“藏品”后,家庭作业也不做了,立刻把纸盒往居委会送,反正人家会给他开收条,交到学校去一样算指标。

    没想到,这一送,倒把姐弟俩的母亲刘大嫂弄了个尴尬。当时为配合爱国卫生运动,街道布置对每户居民进行定期卫生检查,按照检查的情况给予评级,分为“最清洁户”、“清洁户”、“不合格户”和“最差户”。不过,“最差户”一般是没有的——那属于对抗人民政府号召,给扣一个“蓄意破坏抗美援朝”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想当“最清洁户”也不是那么容易。刘大嫂憋着一股劲儿,从春节前就开始努力,终于摘到了“最清洁户”的牌子。同一居民小组数十户中,只有两家被评为“最清洁户”,另一家就是喻雅仙家。她倒不是靠个人努力,而是靠房子本身优越的设施条件轻易夺标。

    根据区里的规定,接连三次获得“最清洁户”的居民,将由街道颁发奖状,奖励看一场最新翻译的苏联故事片。刘大嫂想获得这项荣誉,一直在琢磨如何把家庭卫生搞得比喻家好,想来想去总觉得底气不足。昨天发生了喻宝珠猝死之事,她心里一松,喻雅仙的女儿死了,哭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搞卫生?这下笃定可以夺标了。哪知,这节骨眼儿上,儿子忽然拿来了一只死老鼠,进门就对居委会主任说是在自己家里发现的。

    这下刘大嫂傻了,家里发现老鼠的,不管是死是活,卫生搞得再好也没有资格评到“最清洁户”了。她还没想清楚往下该怎么办的时候,主任已经让卫生委员把在她家发现死老鼠的情况记录下来了,还打招呼说,按照规定这要上白榜的,刘大嫂你尽管是积极分子,但我们办事一视同仁,请你理解。

    刘大嫂赶紧回家,想弄明白这只老鼠是怎么溜进自己家的,还没进门,就听见姐弟俩的吵闹声。原来,弟弟交了死老鼠,拿着写着自己姓名的收条兴冲冲回去给姐姐看。姐姐弄清楚原委,自是恼火,忍无可忍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弟弟本是顽劣少年,当下就把“脱胎换骨”丢在脑后,立刻还原本色,找出弹弓偷袭姐姐。虽说是手下留情,没用石头弹子而只用了纸弹,也把姐姐脑门儿上打出了一个疙瘩。刘大嫂问明情况,说你们别吵了,先和妈妈一起把死老鼠怎么出现在我们家里的原因查个明白,设法杜绝,否则以后再有老鼠进门,别说“最清洁户”了,不挂白牌(最差户)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这一番查下来,在两个孩子卧室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底部被咬破了的“冠生园”出品的什锦果空纸罐。刘大嫂心下诧异,家里从来没有买过这种糕点,怎么有一个空纸罐呢?看来就是这个空纸罐把老鼠引来的。这只老鼠多半是在哪里吃了老鼠药,药性发作后到处乱窜,溜进了自己家,发现了这个空纸罐,闻到残留的糕点香味儿,就咬破了底部,临死前尝到一点儿糕点渣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刘大嫂就拿着这个空罐去了居委会。当时的宣传观点认为,老鼠就是敌人,居民发现鼠情应该像发现敌情一样向居委会报告,再反映给爱卫会,供专家分析,以便制订更为精准的灭鼠方案。巧得很,户籍警小顾正好在居委会。刘大嫂向卫生委员说明情况的时候,起初他也没当回事,听着听着,原本有点儿瞌睡的他眼睛渐渐睁大,最后定格在刘大嫂拿来的那个空罐上。他立即一跃而起,从一本报告纸上扯下两张把空罐包上,对刘大嫂说:“去你家看看。”

    小顾不是刑警,他去刘大嫂家不过是要保护现场——他已经认定这个空罐很可能与喻宝珠的猝死有关。看过两个孩子的卧室后,他把房门关上,扯过一张凳子坐在门前,请随着一起过来的居委会主任给派出所打电话报告。

    派出所得到报告,马上转报分局。不一会儿,三个负责调查喻宝珠死亡情况的刑警王秀木、阮嘉平、郑寒笙合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听小顾说了说情况,刑警转而问刘大嫂和两个孩子,这个空罐是怎么个来路。可是,刘大嫂和她的一对子女对此也是莫名其妙。刘大嫂说,要不是老鼠叼进来的?刑警断然否定,罐子比老鼠大出许多倍,怎么个叼法?

    正说着的时候,男主人老陈下班回家,听清刑警上门的原因,赶紧解释说,他前天上午出门买菜,经过弄堂口的垃圾箱时看见了这个空罐,垃圾箱在弄堂的左侧,空罐在右侧的墙边。估计是有人经过时顺手抛入垃圾箱,却差了些许准头,扔到垃圾箱的边沿,又弹落到对面的墙边。他觉得这个空罐不脏,又没损坏,就捡起来放在菜篮子里,买完菜就带回家了。那个年月,用罐子、盒子、瓶子包装的糕点糖果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乃是奢侈品,除非有亲友赠送,一般是买不起的。有人赠送的话,吃完了内盛的糖果糕点,也肯定会把空罐留下,作为盛放小物品的容器。所以,老陈随手捡个空罐拿回家之举,在当时是很正常的。

    刑警把空罐送到市局进行技术鉴定,技术人员从空罐里残留的糕点细屑中检得微量氰化钾成分,此外,还在空罐表面发现了数枚指纹,其中包括死者喻宝珠的。

    嵩山分局以此作为依据,再次向市局报请立案,终于获准。市局对该案的侦查比较重视,指派刑侦处第二科科长钟乃道和资深刑警张崇师与嵩山分局之前奉命调查的三名刑警郑寒笙、阮嘉平、王秀木组建专案侦查组,钟乃道任组长。

    当晚,专案组开会研究案情,对新发现的那个空罐作出如下推断——

    空罐里曾经盛放过沾有氰化钾的糕点,那只老鼠溜入陈家后,循着糕点香味找到空罐,在底部咬了个小窟窿,含有剧毒的糕点残渣导致老鼠死亡。当然,刑警的工作跟爱国卫生运动没有关系,他们关心的不是老鼠的死因,而是准明星喻宝珠的死亡之谜。这个空罐必然与喻宝珠的死亡有关。从空罐表面遗留的喻宝珠的指纹推断,此物很可能是这个姑娘抛弃的。那么,她是如何得到这罐糕点的,又是什么时候把空罐抛弃的?如果喻宝珠是吃了这些有毒糕点死亡的,在她抛弃空罐到中毒死亡之间的这段时间里,这些有毒糕点又存放在哪里?

    一个嫌疑人

    案发第三天,专案组刑警分别对上述问题进行调查。

    刑警张崇师、郑寒笙、阮嘉平三人去仁安里走访群众。这天是星期六,当时距实施双休日制度还有四十多年,因此周六照常上班。刑警分头走访了仁安里所有家里有人的住户,忙到下午六点多,刑警阮嘉平走访居民费长礼时,终于查摸到了一些线索。

    费长礼在十六铺客运码头工作,上长日班。每天早上七点出门,骑自行车到单位,在单位食堂吃了早饭,正好八点上班。据他反映,2月13日早上骑车出门时,看见喻宝珠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罐罐。两人照面时,喻宝珠还冲他甜甜一笑:“爷叔,上班去啦?介早啊!”

    自行车出弄堂口刚拐上马路,对面人行道上有个端着钢精锅子的老太太被路面上的薄冰滑了个趔趄,人没摔倒,锅子却脱手掉落地下,豆浆泼了一地。老费下意识地捏了下车闸,把车停下朝那边观望。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接着,喻宝珠就走出弄堂,目睹了对面那一幕,不无同情地叫了声:“啊呀,打翻脱哉!那奈能办啦!”一边说一边穿过马路,要去相帮老太太把锅捡起来。但已经有人先一步做了,所以她只是看了看,然后就离开了。费长礼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姑娘手里已是空无一物。

    刑警由此判断,老费听见的“咚”的一声,就是喻宝珠把空罐抛向垃圾箱又弹落在地的声音。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喻宝珠是在2月13日上午七时许把那个空罐抛弃的。稍后,卡车司机老陈去菜场买菜经过弄堂口时发现了那个空罐,就顺手捡了起来。

    另一路刑警钟乃道、王秀木的调查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他们计划先去向喻雅仙询问。昨晚刑警与死者亲属谈话后,见喻雅仙的情绪很不稳定,建议喻鼎举夫妇及那对堂兄妹商量一下,留下一二人陪伴。那一家子视仁安里的住所为“凶宅”,觉得不便住宿,遂决定把喻雅仙带到他们位于新闸路的住所暂住几天,便给刑警留下了地址。可是,今天上午过去,刑警却吃了空门。问邻居,都说不知道这一家子去哪里了。刑警王秀木便有些后悔,说昨晚没有想到,应该请喻鼎举夫妇的子女留下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的,还应关照一下他们,如果出门的话,要跟居委会打声招呼,以便警方有事可以联系得上。

    钟乃道说不着急,咱们上派出所打听去。两人去了新闸路派出所,查下来,喻雅仙的堂兄是有工作单位的,系铁路局机务段的采购员;堂妹是家庭妇女,其夫系闸北一个姓丁的西医,上海解放前夕,那医生不知怎么失踪了,她就回了娘家。如今,她的生活全靠西医留下的积蓄。顺便问了问,得知这一家子在政治上都无问题,从未参加过反动党团或封建帮会,也向无治安方面的违法记录,即使那个“守活寡”的堂妹,也未听说有过什么生活作风方面的绯闻。

    刑警就往铁路局机务段打电话,那边说确有喻某某其人,是供应科的专职采购员。电话转到供应科,不巧,喻去外面采购物资了,具体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刑警只得请对方给喻留话,让他回来后跟警方联系。打过电话,两个刑警连水也没有喝一口,重返喻鼎举的住处,还是铁将军把门。没办法,只得又去铁路局等候,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仍不见人。再去新闸路等了两个小时,下午五点,方才在喻家门口候到了刚刚回家的喻雅仙的堂兄。一问方知,昨晚喻雅仙的情绪很不稳定,还发高烧,就把她送广慈医院了。当时是堂兄妹两个把她送去的,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天明后,喻鼎举夫妇赶来了,堂兄去上班,留下喻鼎举夫妇和妹妹陪护。

    钟乃道、王秀木赶到广慈医院时已是六点,在走廊与送曾显聪出来的喻雅仙的堂妹相遇。昨晚在仁安里她与王秀木见过面,认出乃是分局刑警,就把曾显聪介绍给王秀木。这个名字钟乃道、王秀木之前已经听说过,于是点头招呼,钟乃道还跟曾握了握手。曾显聪昨晚抵沪后,在北火车站就与喻雅仙分手了。喻鼎举夫妇是比较讲究老理儿的,他们倒不反对喻雅仙与曾显聪交往,但认为曾显聪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不应该跟喻雅仙显得太过亲密。昨晚阻拦曾显聪随同他们去仁安里也是这个原因。

    喻雅仙下半夜被送进医院后,打了一针安眠剂,一觉睡醒已是上午十点,开口便唤曾显聪。老两口为稳定侄女的情绪,马上让女儿给曾显聪打电话。曾显聪在医院陪了大半天,此刻正要回家,出门就碰上了前来调查的刑警。

    得知眼前这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子就是曾显聪,钟乃道暗忖,听说这人几乎天天出入仁安里,喻雅仙母女俩的生活开支全部是由他负担的,那么这罐糕点是不是他买的呢?于是,就把空罐拿出来,问曾是否见过。曾显聪马上说,那是喻宝珠喜欢吃的冠生园什锦果,家里是常年不断的,前几天还听她说要去买马口铁饼干听包装的新品。至于这个空罐,曾显聪说他没有见过。

    曾显聪告诉刑警,他最后一次见到宝珠是2月12日。那天他要陪同喻雅仙去苏州,买的是十点钟的车票,去北站的路上,他让出租车在仁安里拐一下,接上喻雅仙,顺便给喻宝珠留下些现钞——他解释说,母女俩的生活费都是由他提供的,每月不少于两百万(旧版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是∶1,下同),还不包括平时给她们买的东西。说到这里,曾显聪忽然眉峰一耸,说我想起来了,这罐什锦果是宝珠自己买的。过年时——年初四或者年初五,我请她们娘儿俩去南京路国际饭店吃罗宋大餐,路过“泰康”(即泰康食品店)时,宝珠进去买了两罐。当时,店员告诉她过几天有三磅装马口铁饼干听包装的新款上市,宝珠当即表示过两天要来看看。12日上午我去仁安里时,宝珠告诉我一会儿就要去“泰康”买那种新品。

    聊了一会儿,曾显聪先行告辞。刑警进病房询问喻雅仙。王秀木注意到,和一天之前相比,喻雅仙憔悴不少,两眼空洞,神情木讷。原以为这种状况下跟喻雅仙很难沟通,但刑警还是出示了空罐,试着问了问。喻雅仙的思维倒还是比较清晰,言语表述也算正常。她告诉刑警,女儿从小就喜欢吃冠生园的糖果糕点,两年前,冠生园推出了这种什锦果,先是盒装,后是纸罐装,她都特别喜欢。当然,市场上还有散装供应,但她说散装的味道不及盒装或罐装的,所以只买这两种包装的产品。这次冠生园又推出了马口铁听装的,她自是要赶紧去买。不过,12日上午去南京路有没有买到,她就不清楚了,因为她已经和曾显聪去苏州了。

    那么,这个空罐又是怎么回事呢?喻雅仙说,年初五曾先生请我们母女去国际饭店吃饭,饭后逛南京路时在“泰康”买了两罐点心。不过,这两罐点心并没有拿回家里。回家路上,宝珠去小亚家取一幅油画,还在那里待了一阵儿,吃了晚饭,临走时拿了油画,却把两罐点心给忘记了。12日上午曾先生来接我之前,小亚提着那两罐点心上门了,说是宝珠上次忘记拿的。宝珠还埋怨他,说事后给他寄生日贺卡时已经写明不必送来,让他留着吃。可小亚还是执意送过来了。

    刑警问,小亚是哪位?跟喻宝珠又是什么关系?喻雅仙说,小亚是喻宝珠在社会上结交的朋友,二十二岁,小伙子人蛮好的,喜欢画画,六七年前就已经拜师学油画了,他的作品参加市里的比赛得过奖,年前还听说有一幅他创作的油画要送苏联去参加社会主义国家青年油画作品展览。年初五宝珠去取的那幅油画,是他特地画了送给宝珠的。

    刑警听到这里,禁不住问,这个小亚是不是在和喻宝珠谈恋爱?喻雅仙说,小亚除了画画,还喜欢跳舞,而宝珠也喜欢跳舞,两人是在跳舞时认识的,已经认识一年多了,是不是在谈恋爱那就不清楚了。我经常听宝珠说起他,两人也经常走动。不过,像宝珠这样漂亮的姑娘,还不是走到哪里都有小伙子围着她转。

    当晚八点半,专案组开会分析案情。如果喻雅仙的回忆没错,那么那个后来被发现内有被下毒糕点的什锦果纸罐曾在小亚家里放过将近两个星期,直到出事前两天的2月12日才由小亚主动送到喻家。而在这之前,喻宝珠在给其邮寄生日贺卡时已经传递过信息,说什锦果送给他了,可是,他却特地送回来了。而在送回后的次日上午,仁安里有居民看见喻宝珠把其中一个已经吃光了的空罐扔进垃圾箱。

    如果说染毒什锦果在空罐被抛弃之前已经被喻宝珠吃掉的话,她肯定当时就殒命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次日上午她还好好地出门,经过弄堂口垃圾箱时还顺便抛弃了空罐。这就是说,染毒什锦果并未被喻宝珠吃掉,而是放在家里的某个容器内。可是,勘查现场时已经搜遍了全宅,并未发现有哪怕一张半张包过什锦果的纸张,更别说其他放过什锦果的容器了。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喻宝珠肯定把未曾吃掉的包括染毒什锦果在内的糕点放在家里,一直放到2月14日早上才吃。那么,她究竟把纸罐里剩下的什锦果放在哪里了呢?一干刑警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去处:她把吃剩下的什锦果放进那个新买的马口铁饼干听里了。次日,她早餐可能没在家里吃,所以没出事。2月14日,她在家里吃早餐,误食了放进马口铁饼干听里的染毒糕点,当场中毒身亡。

    那么,另一个纸罐的什锦果到哪里去了呢?喻宝珠不可能在两天之内把两罐糕点吃得只剩下少数几枚呀!这个,刑警就分析不出了。还是先调查吧,去找那个小亚调查,因为他此刻在专案组眼里已经成为涉嫌对象了。

    2月17日上午,专案组刑警张崇师、王秀木、郑寒笙开始对小亚进行调查。先从外围进行,前往小亚居住地管段派出所了解此人。民警介绍如下——

    小亚今年二十三岁,汉族,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父系着名画家,民主党派人士,政协委员。小亚去年毕业于上海美专,现供职华东工艺美术品研究所,系该所一位年轻的设计员。小亚无刑事或者治安犯罪记录,也未曾参加过任何党派或者帮会组织,政治态度属于一般群众,不像其父那样追求政治进步。可能受家庭经济条件、艺术氛围、画家职业、旧社会遗留的生活习惯等影响,小亚在物质生活方面追求超优,他的穿着打扮既另类又前卫,从头到脚的服饰全部是舶来品。上海解放后,市场上渐渐少有进口服装鞋帽,他就让海外亲戚邮寄。平时经常出没的场所是舞厅、影剧院、溜冰场、游泳池、饭馆、咖啡馆等,出手大方,被人视为“比小开还小开”。小亚家有房产数套,平时不与父母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北四川区峨眉路的一处独门独户的私房内。

    外围调查之后,就把小亚传唤来所,当面接受调查。这是一个颀长身材、眉目清秀、举止斯文的俊逸青年,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态出现在三位刑警面前。在刑警想来,这等神态似乎可以表明小伙子还不知道与其交往甚密的姑娘已经长逝。于是,刑警的开场白是:“你知道喻宝珠出事了吗?”

    没想到,小亚若无其事地缓缓点头:“我听说喻宝珠猝死了。”

    “你跟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呢?”

    小亚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呵——对不起,昨晚在赶活儿,天亮才睡,睡了没多久就被户籍警敲门叫醒了,精神有点儿不济。你们问我跟喻宝珠是什么性质的朋友,我想我们这种关系应该属于谈恋爱吧。”

    “你是怎么知道喻宝珠死亡的消息的?”

    “昨天我去过仁安里,听弄堂口的老皮匠说的。”

    “听说以后呢?”

    “听说以后?那我就转身离开,打道回府啊。”

    “你这种行为,像是情侣关系吗?”

    “这个……请教当面,难道情侣关系还有固定模式?人民政府公布过这样的模式吗?”

    刑警一时语塞,不过,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不懂事的小青年随便玩玩,也不该如此感情淡薄啊。对此,小亚却有说法:“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互相沟通的基础上的,宝珠已经死了,还怎么沟通呢?所以,恋爱结束了,爱情也就没了。关于这一点,春节前我和她探讨过,她也赞同。”

    三刑警听到这里,禁不住互相交换眼色:年纪轻轻,正在恋爱阶段,怎么会探讨这样一个沉重话题呢?这正常吗?看他这副样子,是不是故意装得特立独行,玩世不恭,以掩饰自己的涉案嫌疑呢?

    于是,这个话题打住,刑警让小亚说说关于那两罐什锦果的事儿。小亚听了眉毛一皱,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你们也感兴趣?好吧,既然感兴趣,那我就如实奉告。

    事情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元旦那天,小亚和喻宝珠看了场苏联电影,里面的男主人公是个画家,精心创作了一幅油画送给热恋中的姑娘,由此引出了一段令人感动的故事。从电影院出来,小亚提议去喝咖啡,聊天中,喻宝珠说小亚你也是画家,你也给我专门画一幅油画吧,我肯定喜欢。小亚答应了,当天就开始构思,然后进入创作。为此,他把单位下达给他的设计任务放在旁边。幸亏他这份工作不用坐班,全年除了每月一次去单位领工资或者有时开会、学习什么的,基本都是待在家里,所以单位并不知道。原准备在春节前把画作完成的,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一直到年初三才完成。这段时间喻宝珠没敢天天过去打扰,两人隔三差五才通通电话,见个面。初三傍晚,喻宝珠借用她家附近一家工厂门房间的电话打到小亚父母家,想撞撞运气,看小亚是否正好在那边。还真让她撞着了,小亚正在参加家庭新年聚会。两人于是约定,年初五下午喻宝珠去取画。

    年初五下午,喻宝珠如约登门。正好有小亚的另外两个朋友去给小亚拜年,于是,小亚就说都别急着告辞,我请大家吃饭。小亚尽管“比小开还小开”,但他有一双巧手,而且心思玲珑剔透,见识又广,竟然烧得一手好菜。于是四人就吃了一顿不算丰盛但可以说是精品的晚餐,饭后,喻宝珠拿着小亚给她画的油画离开时,忘记拿那两罐什锦果了。次日,她给小亚邮寄生日贺卡时,留言说什锦果就留给小亚了。但小亚对糕点并无兴趣,再说那几天他很忙,所以就没有给喻宝珠送回去。一直到2月12日,他才有空去跟喻宝珠见面,顺便就把什锦果拿过去了。

    刑警感到不解:“从年初五到2月12日,有十三天吧?你跟喻宝珠是恋爱关系,却一直没见面,你自己说说这正常吗?”

    小亚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觉得正常,因为我手头有事,心里也有事嘛,没有空。”

    小亚说的手头有事,是他必须赶在15号前把拖下的工艺美术品设计稿和说明文字全部完成。至于心里有事,小亚说属于个人隐私,不愿回答。刑警说现在是在对你进行审查,我们问到什么你就必须如实回答什么。小亚只得告诉刑警,在与喻宝珠交往的同时,还有两个不错的姑娘正在追求他,他有些心动,又拿不准在连同喻宝珠在内的三个姑娘中,究竟应该选哪一个。

    刑警马上追问:“这事喻宝珠知道吗?”

    打自询问开始一向满不在乎若无其事的小亚听见这话,一瞬间略显迟疑,继而摇头:“她不知道。”

    三刑警再次互相交换眼色,对小伙子的疑心更甚。于是就问到了什锦果,问他是否打开过纸罐。小亚马上摇头,说我又不吃,打开密封得好好的罐罐干吗?继续盯着问下去,小亚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他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没有其他内容需要补充了。说罢,不管刑警问什么,他再也不开口了。

    这个态度,别说作为一个已被怀疑涉案的命案嫌疑人了,就是寻常小扒手,刑警也是不能接受的。但人家不开腔,一时似乎也没办法强迫他开腔,三刑警商量下来,决定先将其留置于派出所,他们去其住处查看过后再作计议。

    搜查工作直到下午三点才开始进行。这倒并非刑警延误,而是因为小亚独自居住的房屋系其父私产。而其老爸是着名画家、民主人士、统战对象,建国初期公安机关需要采取针对此类人物的行动时,都必须向上级请示。因为这个被触动的对象可能正奉命秘密进行对敌统战工作,或者掩护、协助我方秘密人员执行特殊使命,如果正在这当儿突然发现其住所遭到搜查,那就有可能影响大局。此类工作当然是高度保密的,作为基层公安机关根本不可能知晓,因此,专案组在搜查之前,必须请上级确认,搜查对象并无上述情况。好在上级审批的速度还比较快,专案组上午把报告打过去,下午两点就批下来了。于是,刑警对小亚的住所进行搜查,但没有什么发现。

    当晚,刑警又紧锣密鼓地对小亚所说的另外两个正在追求他的姑娘小杜和小宓进行调查。组长钟乃道特地关照刑警,我们是调查他是否涉案,不对其他不属于法律规定范围内的情况发表意见,所以他的三角恋爱情况就没有必要向当事人透露,这属于道德范畴的问题,并非法律问题。因此,刑警分别跟小杜和小宓谈话时,始终没对小亚还在跟其他对象交往之情况吐露半点儿口风。调查下来的结果表明,小亚之前在派出所对刑警所说的“心里有事”之说法属实。

    按说,对小亚的审查没有发现其涉案的证据,那就应该恢复他的自由。当时的做法是可以放人,也可以送看守所——称为“留置审查”或者“拘留审查”,反正只要承办员认为有必要,就可以“以拘代侦”。不过,这种手段对小亚是否适合那是需要考虑再三的。专案组议下来,想出了一个办法:小亚有美术和工艺特长,那就利用一下,让派出所以“借用”为名跟其供职单位协调,把他“借”到派出所,搞所里的环境美化,派民警日夜陪着他。所里的活儿干完了,可以到下面的街道、居委会去布置“法制宣传画廊”。一个圈子兜下来,命案应该有个结果了。这样,既可以确保小亚无法玩失踪,也便于专案组随时向其了解情况。

    这样一来,就苦了两个昼夜陪伴小亚的民警。因为专案组关照过,这人对于侦破案件可能至关重要,必须保证他不溜走、不自杀,而且要将其当作派出所的客人一样对待,不可给他脸色看,他需要民警帮他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乐呵呵地去做。这个小亚还真折腾人,喜欢白天睡觉晚上画画或者制作工艺美术品,经常深更半夜让民警陪同他跑到街头去看别处的墙报、海报。这倒还可以接受,难以接受的是他因为家境富裕,花钱如流水,晚上出去动不动就吃夜宵。民警是供给制,每月只发点儿零花钱,哪来钱钞陪他吃夜宵?公家财务制度卡得紧,也不可能列入报销项目。小亚倒是大方,掏钱请客,民警哪敢吃,只好冒着凛冽寒风空着肚子在饭馆、咖啡馆外面等候,满腹怨言还没法儿发泄。

    迷雾重重

    2月18日,专案组开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案情分析会,回顾检讨之前的工作思路,寻找新的调查方向。

    话题还是2月13日上午被喻宝珠扔掉的空罐中毒药成分的来源。即使用外行人的角度来看,弄清这个问题也是一条破案的捷径,一下子突破,直接扎向案犯。这也是专案组盯着这个方向不放的原因。不过,这距离中心最近的一步,却无论如何无法走通。现在,一干刑警就先循着这个目标展开讨论,理出有条件下毒的所有对象,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喻宝珠生前交往的同学、朋友;二是包括喻雅仙在内具备作案条件的喻宝珠的亲属;三是邻居。

    刑事侦查通常都是拣最便捷的途径走的,所以刑警最先找的是小亚,但询问下来没有发现小亚涉案的证据,只好将其先搁在一旁。接下来就该调查其他同学、朋友了。调查中需要注意发现像小亚那样跟喻宝珠有超出寻常友情关系的对象,因为以喻宝珠生前的交际面以及她的性格,她很有可能也像小亚那样同时与不止一个男友交往。如果确实存在这种小亚式的男友,那就有可能产生杀人动机。

    第二个调查方向是死者的亲属。尽管通常来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可能跟自己的亲属结下什么了不得的怨仇,之前的调查中也没有听说过喻宝珠与自己的亲属有什么重大利害冲突,但在没有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之前,这方面的调查还是必要的。好在喻宝珠的亲属不多,也就是其母喻雅仙、叔公喻鼎举一家。鉴于“电气小开”曾显聪与喻雅仙的那份特殊关系,刑警决定把曾显聪也列入这一类调查对象之中。

    第三个调查方向是仁安里的邻居。之前勘查现场时刑警就已对喻雅仙母女跟邻里的关系进行过初步了解,居委会方面说,这对母女平时跟邻居从来不来往,独门独户,自出自进,平时在弄堂里相遇,也就不过互相客客气气打个招呼。母女俩在仁安里其他居民眼里,是属于另类的,好像跟他们隔着一条鸿沟。这中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经济状况的差异。喻雅仙母女俩有“电气小开”为经济来源,过着优裕的生活,这跟大多数每天为谋生而奔波的仁安里居民相比,那真不是一个层次,所以互相之间确实也没啥可说的。但是,刑事案件的发生有许多不特定的因素,比如因对某种行为“看着不顺眼”甚至因某句话“听着不顺耳”就杀人的案例,刑警也没少见过。在当时普通人的观念中,像喻雅仙、喻宝珠母女这样过着寄生虫生活而且生活得甚好的对象,毕竟是不怎么顺眼的。万一有人由此生发出怨恨之心,又有下手的条件和机会,头脑发热伸一伸手,不是绝对没有可能。所以,专案组认为有必要对此进行调查。

    在这个方向,刑警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前面说过,喻宝珠已被电影制片厂看中,准备邀其饰演一部新上马影片的女二号。上海解放后,故事片上马的数量远远低于解放前,这与电影制片厂的减少、题材审查的严格、拍摄条件的改变有关。对于广大观众来说,倒还不算不幸,因为有苏联影片可以填补新片的不足;但对于演员或者做着演员梦的年轻人来说,那就是悲剧了。可以想象,哪家电影制片厂要拍摄新片的话,想饰演主角配角的肯定不少,而喻宝珠被初步选中乃是出乎那些竞争者意料的。会不会有人因为过于想获得这个角色,因而丧心病狂要扫除喻宝珠这个障碍?如果这种可能存在,被选择作为凶手下手投毒的,就很有可能是某个邻居了。

    专案组定下上述调查方向之后,对工作进行了分工。由于人员不够,钟乃道出面与嵩山分局协调,又调来两名刑警。当然,对于这样一起复杂的命案来说,七名刑警还是嫌少,那就先对上述需要了解的情况中比较容易调查的下手。这几天,专案组刑警就在忙碌这些活儿。

    那么,是否忙出什么效果来了呢?先看第一拨刑警的调查——

    截至2月20日晚,新调来的两名刑警杨叔仁、黄阿荣一共调查了喻宝珠生前的同学、朋友七十九人,其中三个男生小金、小方、小史都是喻宝珠的男朋友,最早的那位小金在初一就“谈”了,不过只是互相通了一学期情书,最后因为一次跟同班男生打架输了,所以喻宝珠就不再答理他。小金发誓要挣回面子,于是就去学形意拳。武林谚语云:“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意思是太极拳学得慢,形意拳学得快。小金同学一年形意拳学下来,果然打遍全校无敌手,因此被校方警告。可是,当他向喻宝珠要求破镜重圆时,喻宝珠已经抛弃了第二任男朋友(也是同校学生)小方,投入了第三任男友小史的怀抱。

    小史出身医生家庭,其父史济量系沪上名医,他本人当时在读高二。这个小史比较有趣,他听喻宝珠说了之前两次“谈朋友”的经历,建议喻宝珠不要跟小金、小方结怨,还是和好如初,大家互相之间不要吃醋,搞公平竞争,至于以后究竟打算嫁给谁,那就再说,反正眼下又不着急结婚。喻宝珠听着觉得有趣,试着跟小金、小方一沟通,那两位喜出望外,于是互相之间都有了来往。喻宝珠受此影响,交朋友不再有顾忌,于是又认识了小亚。

    调查中,小史向刑警透露,2月12日晚上,由小金发起,召集了男男女女差不多年龄的朋友共七人前往新城溜冰场溜冰,喻宝珠是其中一位。这种聚会他们每月会举行一两次,各人都会从家里带点儿零食小吃,到时候大家一起品尝。这天晚上,喻宝珠带去的就是那两罐冠生园什锦果。他记得很清楚,那两罐点心放在一个小网线袋里,那是喻宝珠自己用几种彩色丝线勾编的。他们溜的是当晚第二场,结束时是八点四十分。然后,大家去了溜冰场附设的茶室,选了靠窗用屏风围着的一副座头,要了茶和咖啡,把各自带的零食小吃拿出来摆在桌上,一边吃喝一边聊天。

    小史记得,喻宝珠带来的什锦果很受欢迎,开了一罐,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喻宝珠马上打开了另一罐,不过没吃光,剩下一些。之所以没有吃光,一是因为其他人带来的小吃零食各有花样,不可能盯着什锦果一样吃;二是茶室忽然停电了,服务员给每桌送来了蜡烛,说一会儿就修好。但过了十几分钟,又说不是电灯线路出了故障,而是电力公司因茶室拖欠电费,上门来把电线剪断了。大伙儿只好结账走路,离开时,不知是谁提议的,各自把吃剩的食品带回去。喻宝珠的那小半罐什锦果是小史帮她装回网线袋里递给她的,当时喻宝珠还说“你拿回去吃吧,我家还有”,但小史受名医老爸生活理念的影响,不大喜欢吃甜食,婉拒了馈赠。

    后来,众人就各自回家了。小金、小方是顺道,叫了辆出租车把喻宝珠送回家的。小史说到这里,又想了想,说半路上他们是否会另外去哪里坐坐甚至跳舞什么的,我不敢保证。

    刑警循着小史所说的那份在溜冰场茶室聚会的名单,逐个走访了小金、小方等其他人,他们跟小史说法一致。对于刑警着重需要了解的两点,即在茶室停电到服务员点燃蜡烛的那大约五分钟时间里,现场能见度如何,以及结束聚会后小金、小方与喻宝珠是否同行,是把姑娘直接送回家了,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受调查者的说法也基本相同——

    停电时,窗外马路上的路灯光映照进来,他们这一桌照常看得见桌上的食物和各人的脸,其间并没有人移动过位置,也没人离开过。至于小金、小方两人,他们把喻宝珠送回家后,又让出租车送小金回家,最后是小方付的车费。

    为慎重起见,刑警随即又对小金、小方当晚回家后的情况进行了调查,他们的家人以及邻居等(其中小方家住公寓,有专职门卫)都证明,金、方两人那天回家后没再出去过。给刑警的感觉是,两人对于喻宝珠接受小史的建议与其重归于好感到非常高兴,都铆足了一股劲要作一番努力,争取赢得喻宝珠的好感,最后谈成朋友——这说明金、方信心十足,有如此信心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至于在没有其他刺激的情况下突然改变理念,瞬间丧失信心,走向极端搞谋杀。

    刑警在调查中也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即坐在喻宝珠两侧的是哪二位。得到的回答是,那是两个女生,是另外两位同学带来的女友,以前跟喻宝珠不认识,还是第一次见面。由此,专案组暂时排除了这六人投毒的可能。

    接下来就是对死者亲属的调查了。专案组之所以把死者之母喻雅仙女士也列入调查名单,并非已经听说了什么对其不利的情况,也没有发现这位年轻的母亲跟亲生女儿有什么矛盾纠葛,纯是出于职业习惯。这是一个中外刑侦界概莫能外的套路,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反正凡是发生谋杀案件,刑警在进行调查时,总不会忘记对死者的亲属进行一番他们本人可能都不知道的调查。本案中的刑警也是这样,不但把喻雅仙列入调查名单,顺便将其情人“电气小开”曾显聪也捎带上了,而且把这二位作为第一步就需要调查的对象。

    负责这一路调查的刑警是张崇师和郑寒笙,两人对喻雅仙、曾显聪是否涉案进行了分析——

    喻宝珠把那个曾经装过有毒什锦果的空罐扔掉的时间是2月13日上午七时许,而小亚把那两罐什锦果送到她手里的时间是2月12日上午。据第一拨刑警对喻宝珠的那班朋友的调查,那两罐什锦果是在2月12日晚上八点四十分他们溜完冰后去茶室才开封的,而且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否则早就出事了。然后,喻宝珠就把剩下的小半罐带走了。之前警方检查过那个装过有毒什锦果的空罐,并未发现针眼或者被液体浸泡过的痕迹,可以排除案犯隔着罐壁下毒的可能。这样,下毒的时间就只有在2月12日晚上喻宝珠被小金、小方送回家后到次日上午六点半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喻宝珠通常上六点半的闹钟,七时许在门口碰到了邻居老费,这期间已经完成了起床、洗漱、吃什锦果早餐、把吃剩的什锦果并入马口铁罐子然后出门的一系列动作)。案犯下毒的时间应该是在她睡觉的当儿,悄悄潜入其住所,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然后再溜走。

    要完成这套动作,案犯必须具备一个条件——持有喻家仁安里住所的大门钥匙。喻雅仙、曾显聪当然是有钥匙的,此外,其他人比如在喻家母女住进来之前曾经租住过这套房子的房客(这点已经证实,喻家母女住进来之前,曾家的这套房子是对外出租的)、修理过锁具(如果曾经修理过)配过钥匙的锁匠,以及因某些特殊原因曾为喻雅仙、喻宝珠母女保存过钥匙的亲友等。所以,刑警认为首先应对喻雅仙、曾显聪是否有作案条件进行调查。

    2月18日,张崇师、郑寒笙前往苏州,走访了曾显聪下榻的旅馆和喻雅仙小住还愿的云林庵,对两人2月12日晚上是否分别下榻于该处进行了调查。他们查阅了旅馆的登记簿、庵院的下榻记录,上面均显示曾显聪、喻雅仙分别于2月12日白天登记入住,至2月14日接到上海电报后方才匆匆离开。两位侦查员还不放心,又分别向旅馆服务员和云林庵接待居士的师傅当面查询,均得到证实。于是,这对情侣的作案嫌疑就被排除了。

    2月19日、20日,张崇师、郑寒笙又对喻鼎举一家四口进行了调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情况。

    第三路调查的工作量最大,所以由包括专案组长钟乃道在内的三名刑警进行。从2月18日下午开始,钟乃道与刑警阮嘉平、王秀木遍访了仁安里数百户居民,谈话谈得口干舌燥。居民们对于喻家的说法比较一致,都说她们母女俩喜欢打扮,经常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戴金佩珠,招摇过市,全然一副资产阶级做派;还说喻雅仙与曾显聪相好属于轧姘头,因为听说曾显聪还没有离婚。

    刑警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但又不能不让人家说,只好瞅机会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他们想了解的方向,比如曾显聪平时出入喻家是单独一人呢还是曾经带过其他人,喻雅仙外出家中只有女儿一人的时候是否有什么人出入喻家,2月12日夜间是否看到过有人出入喻家,等等。一般说来,这么多对象访查下来,总会有人反映一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可是,这次调查却是例外,这么多居民都说没有什么异样情况,喻雅仙吧,就结交了曾显聪一个;喻宝珠吧,就是那个被她唤作“小亚”的打扮有些另类的青年偶尔上门。

    对仁安里居民的调查没有收获,三刑警又转向调查以前曾租住过这里的房客。这套房子是1940年时曾显聪之父曾老板的一位客户因没有现钞付货款,折价转让给曾老板的。转让之后,曾租给过三户房客,其中一户是瑞士人,抗战胜利后已经回国了;另外两户是上海人,目前都还住在本市,其中一户杨姓人家就住在附近,另一户姓修的房客的联系方式也查到了。那户瑞士人家当然是没法儿查了,杨、修两户房客都是知识分子,一个在银行工作,另一个是大学老师,他们都说没另外配过仁安里那套房子的钥匙,原先的钥匙在退租时都已经交割给房东了。

    然后,刑警又去电影制片厂对角色分配情况作了调查。制片厂方面还不知道他们看中的那个美少女演员已经死于非命,刑警把几个年前曾经访问过喻家的导演、明星等召集起来开了个会,通报了喻宝珠的死讯,众人都唏嘘不已。刑警随即言归正传,问是否出现过竞争角色的情况。厂方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那部剧本下马了!问及原因,所有受调查者都闭了嘴,有的点烟,有的喝茶,还有人借口上卫生间离开了。刑警便知可能有难言之隐。会后直接找党委办公室,这才知道原来剧作者已被公安局逮捕,据说是历史罪行。

    这样,第三路刑警的调查也未有收获。

    2月21日,专案组再次开会研究案情。组长钟乃道说,这个案件的侦查到这一步被卡住,只好考虑改变调查方向。当初法医验尸时曾有结论,说死者生前有过性关系,并有过堕胎史,但我们在调查中询问过死者亲属、同学朋友和邻居,都称对此不知情,现在,应该将此作为重点来进行调查了。不过,这个圈子绕得比较大,我们不知道喻宝珠是去哪家医院做的堕胎手术,因此我们要做好跑遍全市医院的准备,其中包括私营医院甚至没有合法经营资格的地下诊所。

    说到这里,钟乃道忽然瞥见刑警王秀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道:“老王有话请讲。”

    四十出头的王秀木是留用刑警,毕业于国民党中央警校刑侦专业,在刑事侦查方面实践较多,仅上海解放后参与破获的杀人、抢劫大案就有七八起,而且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接下来王秀木提到的线索,让众刑警似乎看到了破案的希望。

    这几天,王秀木跟着钟组长去仁安里走访居民,在对37号的黄阿姨进行询问时,正好来了一个邻居,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姓丁。这位丁阿姨看到刑警在,知道自己来得冒昧,便说,原来这里也在调查啊,我那里刚送走小阮同志(指与钟乃道、王秀木一起调查的刑警阮嘉平),你们聊你们聊。说着就要出门,被老王唤住,说阿姨你一块儿听听,有什么刚才忘记说的可以再说说。

    于是丁阿姨就留了下来,老王继续跟黄阿姨聊。说到喻宝珠生前不好好读书老是喜欢东跑西跑时,丁阿姨插嘴说,这小姑娘确实脚头散,刚才小阮没跟我说起这点,因此我也没说——我经常在外面看到这小姑娘的,戏院、电影院、饭馆门口,有一次看见她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捧着一沓小人书(即连环画),这么大个姑娘了,还看小人书!还有一次,我去红房子医院看望生了双胞胎的侄女,看见小姑娘也在那里排队挂号,不知道是给她妈妈拿号呢,还是自己看毛病。如果自己看毛病的话,这么年纪轻轻的就看妇科,好像太那个了。

    当时,老王听了也没当回事,他的心思还在投毒上,对此信息也就忽略不计了。现在领导决定转移调查方向了,王秀木马上想起了丁阿姨所说的内容。

    准继父的疑点

    专案组当即决定循着王秀木所提供的这条线索往下调查,指定郑寒笙、阮嘉平、王秀木三人先去仁安里,后赴红房子医院,把情况查个明白。

    丁阿姨对刑警所说的还是上两天对王秀木说起的那些,没有丝毫走样。三刑警商量后,请丁阿姨跟他们去一趟红房子医院,实地指认当时喻宝珠排队的窗口位置,以便确认她挂的究竟是什么号。半路上,刑警询问丁阿姨,是否还记得去红房子医院探望侄女的具体日期,丁阿姨回忆说,应该是三个月前,那天是侄女生双胞胎的次日,即1951年11月10日。

    红房子医院是沪上也是中国首家妇幼保健医院,于1884年由美国基督教妇女传道服务团成员玛格丽特·威廉逊女士捐资创建,因该医院的房顶呈红色,故被沪上民众唤作“红房子医院”。上海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管该医院,改名为上海市妇婴保健医院,现称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其医疗设施和技术力量仍处于当今中国一流水平。

    丁阿姨随同刑警来到医院,指认当时看见喻宝珠排队的位置,刑警向医院一了解,说那是流产手术的挂号窗口。进一步与具体科室联系,因为说得出具体日期和时段,医院很快就查出了该时段的接诊医生。

    接诊医生是个三十来岁体态微胖的女子,姓孙。孙医生查阅了自己整理的病案简况记录存根,说的确有这么一个姑娘来要求打胎,已经怀孕十一周。姓什么叫什么忘记了,即便记得只怕也是假名,不过有两个特征她还记得很清楚,一是那姑娘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堪称美人;二是那姑娘穿得有些另类,里面是一件红底白花的天鹅绒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浅绿色薄花呢长风衣,足蹬鹿皮高筒靴子,这套装束一看就是舶来品。刑警一听就知道孙医生没说错,因为那套衣服、皮靴在现场勘查时他们曾看见过,印象深刻。

    那么,流产手术后来做了没有呢?孙医生说她开出了单子,让患者一周之内来院流产,通常无须住院,术后休息一会儿就可以离开了。因为孙医生只看门诊,不做手术,所以这要去向手术医生了解。

    刑警查到手术医生名叫翟倩,这天正好轮到休息,没来医院上班。这事不能等,向医院问明翟医生的住址后,立即前往拜访。

    翟医生比孙医生大七八岁,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女子。可能因为喻宝珠那天是穿了家常服装过去的,而且翟医生那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心思去理会患者长得漂亮与否,所以,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是否为这么一个姑娘做过流产手术。无奈之下,刑警只好麻烦翟医生去一趟医院,查阅手术档案。这招算是成功了,翟医生指着手术记录说,就是这个患者,她特别怕痛,打了麻药还惨叫不已,只好骗她说已经加大麻药剂量了,这才克制了些。手术后,翟医生还真担心她一个人走不到隔壁休息室,是让护士小葛把她搀扶过去的,还特地关照小葛,一会儿她离开时一定要把她送出休息室,交给等候在外面的家属。

    刑警听着一愣。家属?他们曾问过喻雅仙、曾显聪和喻鼎举一家,都说喻宝珠没打过胎嘛,怎么弄出家属来了?

    于是,马上去走访护士小葛。小葛其实也不算小了,这年三十三岁,已有十五年“护龄”,可谓经验丰富,眼光老到。刑警跟她说喻宝珠的姓名,她摇头;给她看摘录的病案记录,还是摇头;又亮出了一张喻宝珠的照片,她马上恍然:“哦!是这个姑娘啊!记得记得!”

    小葛记得的其实不是喻宝珠的漂亮,而是喻宝珠那明显夸张的疼痛感以及陪同她来打胎的“家属”。小葛说我见得多哩,老实说,一百个少女来打胎的话,陪同者中的中年男性不会超过十个。而这十个中年男性中,至少有八个就是作孽的人。那天这个中年男子油头粉面,浑身名牌,不是老板就是小开,说话有点儿娘娘腔,对那美女呵护备至。以我的经验判断,那个打掉的胎儿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孽种。

    刑警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曾显聪的形象,便请小葛把那男子的年龄相貌穿着等一一细述,听下来立马得出结论:就是曾显聪!

    2月21日上午,专案组决定找曾显聪当面核实此事。考虑到“电气小开”交际广,溜达的地方多,只怕一时找不到他,于是全组除组长留守外,其余六名刑警分为三拨,一齐出动去传唤。

    第一拨刑警前往虹口曾宅,却扑了个空。曾家人说曾显聪昨晚没回家,也没说在哪里过夜,这是经常的事,所以全家人谁也没在意。刑警随即又去了曾家的公司、厂家,因为“电气小开”在那里都有名义上的职务,襄理、庶务股长、交际股长之类的,虽然通常是不上班的,但偶尔去转转也有可能。一圈转下来,公司、厂家那里都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

    第二拨刑警先是去了仁安里,喻雅仙母女居住的房子是登记于曾显聪名下的,他也有钥匙,跟喻雅仙又是同居关系,随时可以出入。喻宝珠命案发生后,专案组并未封门,所以他要过去的话是很方便的。可是,仁安里居所也没人,邻居说喻雅仙没回来过,曾显聪也没来过。刑警稍一商议,转身又去新闸路喻鼎举家。喻雅仙昨天已经出院,其叔父婶婶担心她回到仁安里难免触景生情,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先住一段时间再说。刑警过去一看,曾显聪不在。问了问,说曾显聪昨天把喻雅仙接出医院送到这边后,中午在静安寺“迪龙西菜馆”请喻雅仙和喻鼎举老两口吃了午餐,此后就没露过面。

    第三拨刑警分头走访曾显聪的一些狐朋狗友,大半天只找到其中的六位,问下来都说曾显聪没去过,这几天也没联系过,其中有四位连喻宝珠遭遇不幸的消息都不知道。

    当天下午两点多,一干刑警在嵩山分局专案组驻地会合,汇总情况后,稍一商量,认为曾显聪的不见影踪似乎显得反常,说不定已经察觉警方在追查喻宝珠打胎之事,因此躲起来了。专案组随即决定对曾宅进行布控,一旦曾显聪出现,立刻抓捕。同时,对虹口曾宅以及曾家的公司和工厂的电话进行监听。

    次日,2月22日上午八点多,刑警监听到一个曾显聪打往虹口曾宅的电话,曾在电话中说,他急需一笔款子,金额大约在五六百万元,要求家人下午两点前把现钞送到外白渡桥畔的礼查饭店门口,他在那边等着。刑警通过电话局查明,该电话是从黄浦邮电支局营业厅的公用电话亭拨出的。随即派员过去查问,邮电局方面说,那是普通的市内电话,不需要登记,而工作人员业务繁忙,没有注意到使用者的情况。

    专案组分析认为,曾显聪需要这么大笔的钱钞,显然是准备逃往外地暂避风头。这倒是一个抓捕的机会,当即布置前往礼查饭店门口守伏事宜。

    礼查饭店建造于1846年,上海解放后改名为浦江饭店,但沪上市民还是习惯使用老称谓。下午一点半,便衣刑警就已进入饭店附近的各个岗位。两点差五分,一辆老式别克汽车在浦江饭店对面停下,从车里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曾显聪的表舅屠维山,这人是曾家企业的总会计,也是曾宅的管家,曾老板最贴心的亲信。他在轿车旁边站着,点了一支烟,边抽边往各个方向漫不经心地扫视,但那目光并无戒备之意,应是在留意曾少爷从哪个方向出现,而不是出于防范。可是,一直到两点半,他也没有等到曾显聪。屠维山驾车离开后,刑警出于职业习惯,又等了半个小时,才不得已收队。

    对于曾显聪这个放鸽子的动作,专案组不仅是失望,更多的是担心。这主儿不可能没来由地玩这一手,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众刑警分析下来,马上领悟,曾显聪很可能已经意识到警方盯上自己了,故意给家里打电话要求筹措钱钞,施了一招调虎离山,以在浦江饭店门口拿钱为由把刑警引过去,然后,他要么回家,要么去新闸路喻雅仙那里,弄些钱钞后逃离上海。

    分析到这里,专案组长钟乃道一拍桌子,说岂有此理,我们这些专业侦查人员竟然上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当,被他玩得团团转!说罢猛地站起身:“兵分两路,去虹口曾宅和新闸路喻宅!”

    可是已经晚了。去虹口曾宅的刑警直接闯进门,逐间屋子查看,但根本不见曾显聪的踪影。曾家人不知曾显聪犯了什么事,目睹此状个个大惊失色,围着刑警问长问短。去新闸路喻鼎举住所的那拨刑警,进门就问曾显聪是否去过。喻鼎举点头说来过,可能觉得刑警的神情有异,便小心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刑警秋风黑脸,说现在是我们问你,曾显聪是几时来的,来干什么?喻鼎举战战兢兢回答,是一个多小时前过来的,不是来找我们,而是来找雅仙——就是我侄女的。

    喻雅仙经过这些天的调理,精神状况看上去好了一些,说话声音也清亮了。她告诉刑警,曾显聪是来问她要仁安里住所的钥匙的。刑警不解,仁安里房子的钥匙他应该有的嘛,为什么还要过来找喻雅仙要?喻雅仙说,大门钥匙他是有的,但屋里橱柜的钥匙他没有。那么,曾显聪要钥匙干什么呢?喻雅仙说,他要去南方走一趟,说是为一个朋友的事,但没说是哪个朋友,也没说具体到南方的什么地方。他朋友多,说了我也弄不清楚是谁。这事看来好像挺着急,他说来不及从银行取钱,想起我家里的橱柜中有些现金,就先拿去用用。他平时经常在我这里放一些钞票,我把一部分存进银行,一部分就放在家里以便随时可以取用。我们母女俩的日常开销是比较大的……提及女儿,喻雅仙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又红了。

    一干刑警分赴仁安里和北火车站。仁安里那边的居民说,曾显聪先前来过,一会儿就匆匆离开了。北站那边,刑警请车站派出所出动相帮布控,站台、候车室、站前广场一一查看,并无曾显聪的影踪。问了售票窗口和检票口,但工作人员只顾售票、检票,根本没空留意是否有这样一个男子。刑警随即把电话打到上海铁路公安处,请他们立刻与下午两点钟后从北站开出的所有客车上的乘警联系,要求逐节车厢查看是否有符合特征的一名男性乘客,如有,即予缉拿。同时,北站的布控也不能撤,以防曾显聪突然出现。

    谜底揭晓

    接下来,专案组刑警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摸曾显聪的社会关系,以便筛选出他可能前往投奔的对象,这才可以派出追逃人员有的放矢前往查缉。专案组采取一边筛选一边派员出差的办法,筛选出一个对象,立刻派出一拨人员。曾显聪本人以及曾家的社会关系广泛,专案组的警力肯定是不够用的,就从嵩山分局和市局刑侦处、追逃办借调。这样一连忙了三天,陆续派出七路人马分赴广东、广西、福建、湖北、四川等地。

    第四天,2月26日,又查到了一个对象。那人姓钱,广州人,职业不详。此人在一年半前与曾显聪结识,也是个有钱主儿,是老板还是小开就不清楚了。反正提供这一情况的曾显聪的一位王姓朋友告诉刑警,之后钱某只要来上海,就要和曾显聪见面,互相请吃饭、跳舞、看戏,还去苏州、无锡、镇江、杭州旅游过。王某只做过两次陪客,对钱某的了解有限,更不知钱某在广州情况如何;不过,王某说曾显聪接待钱某时,喻雅仙经常作陪,所以她应该知晓。

    刑警便去新闸路喻鼎举住所找喻雅仙了解。喻鼎举告诉刑警,喻雅仙上午去苏州了。去干什么呢?还是烧香还愿。上次她去苏州就是为了还愿,可是只住了两天,就因女儿出事被迫中断。这些天,她住在新闸路这边觉得闷得慌,又不想回仁安里的住所,遂决定去苏州把愿还了。她还留下话让转告专案组同志,如果有什么情况需要找她了解的,可以去苏州云林庵找她。

    2月27日,专案组指派刑警郑寒笙、阮嘉平两人前往苏州,向喻雅仙了解关于钱某的情况。之前,郑寒笙已与张崇师去过一趟云林庵,为的是向庵院方面核查2月12日至14日期间喻雅仙是否住在那里,这次再去,郑寒笙对路线已经熟了,下了火车就直奔云林庵。还是上次见过面的那个知客师傅出面接待,刑警正要说明来意,管理庵院大众饭食斋粥的典座拿着一个硬纸夹进了门,说有桩小事要问一下知客师傅,刑警于是就让典座先说。典座说的果然是一桩非常小的事儿,没想到,对于刑警来说,却是最关键的线索——

    云林庵对外来临时居住本庵的施主、居士实行收费制,费用不高,每天食宿仅付五千元,该费用由典座负责收取,外人来庵时登记,离开时支付,典座每隔半月结算一次后把钱交给监院。这次,典座把上半月的收入账目交监院审核时,监院说账目有误,多收了一份早餐费。典座寻思,自己是按照知客提供的登记资料结算的账目,而且收取费用时外来居士本人也并无异议,如数支付,就想来问问知客,登记资料是否有误。知客说,监院已经来说过这事了,她是个特别顶真的人,每次账目都要向云水堂(又称寮房,即僧尼、居士居住的房间)抽查核实。这次她核查下来,发现有一位外来信徒2月12日晚上没有在庵院过夜,所以13日未用早斋,可是账目上却记上了,出于慎重,她也来我这里询问过这事。

    两个刑警听着不禁一怔:2月13日的早斋?那是不是说的喻雅仙啊?于是,就打断两个师傅的对话,要把这事问个明白。典座翻开硬纸夹一看,报出的姓名果然是喻雅仙。郑寒笙、阮嘉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会歪打正着撞上这份好运气。这些日子,专案组一直在苦苦寻觅2月12日晚上潜入仁安里喻雅仙、喻宝珠母女住所投毒的那个家伙,根据此人必须持有钥匙或者具备开锁手段的作案条件,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喻雅仙和曾显聪两人。可是,这两人当晚都在苏州,没有离开过各自下榻的旅馆和庵院,这是上次刑警赴苏州调查的结果。现在忽然冒出喻雅仙2月12日晚上不在庵院过夜的情况,那么,那天晚上她去了哪里呢?难道是潜回上海作案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本案就是母亲谋杀亲女的凶案了,这种案件极为罕见,必须慎而又慎,掌握铁证。于是,刑警便把监院请来,询问她是怎么知道喻雅仙2月12日晚上不在庵院的。监院说,最近一段时间由于烧香拜佛的信徒显着减少,向本庵捐献较多香资的更是微乎其微,所以,庵院四大寮口八位执事(寺庙庵院四个重要部门的八位主要负责者)决定严格执行收费制度,当然,不能多收,但也不能漏收。这是监院负责的事情,所以她很认真,经常暗地抽查。2月13日早斋时,正好她去暗查,发现用早斋的人数与登记不符。当时她没吭声,待典座把账目送上来后,发现典座的确是按照登记人数收取的斋资,那不是出家人应有的诚信做派,所以立即提出质疑。为此,她还向当时与喻雅仙同室的三个居士了解过,她们一致说,喻雅仙在2月12日晚斋后就离开庵院了,是跟本寮房的八人之首(相当于室长)赵居士打过招呼的,并说明天上午八点钟前会回来。次日,喻雅仙果然按时回来了。

    刑警跟那三位尚在庵院的女居士当面了解,她们再次证实了这一点。两位刑警商量了一下,也不必向领导请示了,先把喻雅仙带回上海再说。

    三小时后,当刑警把喻雅仙带至嵩山分局专案组驻地时,有一个使他们感到意外的消息:曾显聪也找到了!

    曾显聪是一小时前被突发奇想的留用老刑警王秀木拿下的。王秀木的奇想是什么呢?要说这还真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曾显聪不是有个正在打离婚官司的妻子汪西凤吗?尽管两人长期水火不容早已分居,但假如曾显聪在这当儿突然去找汪西凤呢?上海解放后,汪家的势力没了,估计她很想跟曾显聪和好,否则她就没有出路,所以,这种情况下她会接待突然登门的曾显聪的。况且她根本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情况,肯定不会对名义上的丈夫有什么戒心的。这种可能,之前专案组分析情况时谁也没有想到,现在既然想到了,自然要去汪西凤的住处看一看。这一去,曾显聪就给拿下了。

    喻雅仙被带回上海的时候,曾显聪正在向专案组交代关于陪同喻宝珠去红房子医院打胎的一应情况——

    他对喻雅仙感情颇深,如果不是至今尚未办下离婚手续,肯定早已和她结婚了。爱屋及乌,他对喻宝珠也是视同己出。他觉得自己和喻宝珠的关系,介乎父女和朋友之间。而从喻宝珠的角度来看,可能把他作为朋友的成分更重些。小姑娘经常当着其母的面,和他这个未来的继父勾肩搭背,嬉皮笑脸,拍着肩膀称呼“老兄”,或者是“dear”,这使喻雅仙很不自在。有时喻宝珠和母亲因为一些小事怄气,还会故意刺激母亲,冷不防给曾显聪来个拥抱之类。

    在日常生活中,喻宝珠遇到困惑或者解决不了的事情,通常都不跟母亲商量,而是直接向曾显聪求助。去年深秋,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私服打胎药无效,只得找曾显聪帮忙,并要求他对母亲保密,免得喻雅仙为此歇斯底里。喻雅仙的性格具有严重的两重性,在外人面前温柔似水,但面对曾显聪和喻宝珠,却经常是蛮横无理,为达到目的,动辄以自杀自残相胁。这个忙曾显聪自然是要帮的,但他有一个条件,即喻宝珠必须说出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要和这个人当面谈谈。喻宝珠无奈,只得告诉曾显聪,孩子的父亲就是小亚。稍后,小亚也认账了,并且写下了一份关于此事的说明,和喻宝珠一起在上面签了字。办妥此事,曾显聪才陪同喻宝珠去红房子医院堕胎,费用自然是由他支付。

    本来,这件事算是结束了,没想到,大大咧咧的喻宝珠竟然把打胎的病历带回家,不慎被喻雅仙发现了。可以想象喻雅仙的愤怒,她又骂又打,逼着女儿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遭到拒绝后,扬言要动用家法。喻宝珠见势不妙,只好请曾显聪出场说明情况。在小姑娘看来,曾显聪肯定有法子摆平此事。可事情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喻雅仙的疑心本来就重,出了这种事,她想当然地认为曾显聪就是孩子的父亲,否则,女儿为什么要让他来说明情况呢?

    接下来的几天,曾显聪被喻雅仙折腾得几可用“死去活来”来形容。曾显聪的各种解释无效,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决定和喻雅仙分手。这下,喻雅仙终于清醒过来了:她和女儿的优裕生活靠的全是曾显聪,这一分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不得已,只好主动向曾显聪示好。曾显聪同意和好,但有一个条件,即这件事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不得再提。尽管顶着小开的名声,曾显聪也是个有自己原则的人。他觉得,既然答应了为喻宝珠保密,那就要说到做到。什么时候喻宝珠愿意自己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相信,这件事日后总会弄清楚的。

    喻雅仙为了挽回和曾显聪的关系,除了一口答应,也没有其他办法。但实际上,喻雅仙根本没有打算“到此为止”,她坚信曾显聪和女儿有私情,原先对曾显聪的愤怒转变为对女儿的憎恨。但她把这份情绪隐藏得很好,既没让曾显聪觉察到,更刻意对女儿隐瞒。如此一来,曾显聪还真以为喻雅仙信守诺言,此事已经结束了。

    春节过后,喻雅仙提出要去苏州还愿,还要求曾显聪同行,曾显聪并未起疑。稍后,传来了喻宝珠猝死的消息。曾显聪根本没往喻雅仙头上去想,因为他知道喻雅仙在庵院还愿,不可能去上海作案,再说,她一个女人,上哪里去弄氰化钾?近日,风传警方在调查自己,曾显聪对警察办案的印象还停留在解放前,担心和警方纠缠不清,就想出了一个调虎离山的主意,自己消失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去哪里躲呢?他想到了尚未离婚的妻子汪西凤。诚如刑警王秀木所料,汪西凤以为他回心转意,对其热情有加,殷勤款待。

    被警方找到后,得知警方的怀疑对象竟然是喻雅仙,他自然是大吃一惊。不过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联系到喻雅仙那神经质的性格,又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有一点曾显聪想不通:喻宝珠独自在家过夜,肯定会摁下司必灵锁的保险,并插上门内的插销,凶手仅有钥匙是无法进屋的。

    这个疑问,警方很快就弄清楚了。小亚终于承认,2月12日晚,喻宝珠从新城溜冰场回家后,又出门与他幽会,在他的住所待了大约两个小时才离开。

    2月13日上午,她与仙乐斯舞厅的舞女胡玳有约,同赴浦东参加一家私企的庆典活动,六点半起床匆匆洗漱,冲了一杯“阿华田”,吃了些什锦果作为早餐。当时她吃的是上一天购买的马口铁听装新品,吃过后收拾时,把昨晚拿回来的、下半夜被其母下过毒的小半罐什锦果并进了马口铁饼干听,出门时顺便把空罐扔掉了。

    到这一步,喻雅仙已无话可说,唯有痛哭流涕地作了交代。直到此刻,她仍认为女儿跟曾显聪有奸情,女儿在跟她争夺曾显聪,而曾显聪铁定应该是属于她的,谁跟她争夺谁就是她最大的冤家仇敌,亲生女儿也不例外。因此,她就起了杀心。当然,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曾犹豫过,但目睹女儿跟曾显聪的那份亲密,她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2月12日晚,她搭乘夜班火车潜返上海,想趁着女儿睡着时偷偷下毒。对于这个计划,她最大的担心是女儿夜间反锁屋门,如果她大声叫门,就会惊动邻居。没想到女儿当晚和小亚幽会,没在家里,为她下毒提供了方便。作案后,她又悄悄离开,去北站买票返回苏州。

    那么,毒药是由何人提供的呢?喻雅仙交代,那是其已故丈夫、“军统”行动特工凌鸿川留下的。

    该案侦破后,对喻雅仙进行了两次精神鉴定,最后认定其患有“偏执型间歇性精神障碍”,法院未判其死刑,于1952年11月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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