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足象首香炉里燃起的袅袅青烟，被他带进来的风吹得散了开去。

    室内氛围凝滞起来。

    留着渊庶人的性命，是作为一面标榜帝王仁慈的旗帜，黎泽自己明白，渊庶人更是一清二楚。

    如今，他是做什么？

    公然忤逆？！

    黎泽出离愤怒了，但他越是愤怒，面上越是冷静。

    其实他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除非，他表露出情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厉卓阳陪伴他多年，自然明白这一点，而苏和光也不遑多让。

    见黎泽不欲主动开口，于是她便问：“人现在是死是活？”

    厉卓阳小心翼翼道：“太医还在救治，臣急着先进宫禀告，只是……情况看起来有些不妙。”

    黎泽微微侧头，苏和光也不由得蹙眉。

    圈禁，说白了就是坐牢，他们进去的时候都被搜过身，圈禁他们的院子也是专门打造的，没有工具能让他自尽啊……

    “他用的什么方法？”苏和光又问。

    厉卓阳的表情有些诡异：“他……他用牙齿生生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流了很多很多血……”

    嘶。

    这个方法听着都疼。

    而一个人能对自己下这种狠心，可见真是绝望到了极点。

    所以必定有个什么契机。

    他那种人，要死早死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什么原因？”

    黎泽仍是没有出声，苏和光索性问到底。

    “臣初步探查的结果是——他的小女儿病了，药石罔效。”

    说到这里，厉卓阳微露恻然，那个小姑娘才四五岁。

    苏和光闻言愣住，略作思考又问：“不曾请太医吗？”

    “哪能呐，只是……他们住的地方本身潮湿，那女孩儿这段时间一直咳喘不止，太医诊过之后说是痨病，根本就束手无策。”厉卓阳说到这里，也是无奈。

    痨病！

    痨病在这个时代可是绝症！

    苏和光有些不忍，又不得不继续：“所以，渊庶人是因为心疼女儿？”

    厉卓阳给了肯定答复。

    一个人再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而且，黎泽与渊庶人是政治斗争，不代表他愿意从物理层面上消灭他。

    更何况，他们是血脉至亲。

    在不构成威胁的情况下，黎泽其实还挺容易心软的。

    于是递个眼色给苏和光。

    苏和光会意，立即吩咐厉卓阳：“带太医令过去，先保住渊庶人，再去给那孩子诊治。”

    厉卓阳领命而去。

    目送他离去后，黎泽有些焦躁地在殿里踱了几步。

    “皇上坐下歇歇。”苏和光温声劝他。

    黎泽到底给她面子，坐在了她对面。

    苏和光倒了一盏茶给他，笑道：“皇上，现在咱们尽了最大努力，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黎泽叹口气。

    “皇上若是心里烦乱，不妨听我说说话。”

    黎泽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苏和光自顾自问他：“皇上，那个小姑娘您见过吗？”

    黎泽想不起来，于是他没做声。

    只听苏和光又道：“臣妾见过，在她的满月宴上。小小的，白白嫩嫩的一团，很可爱。她是皇上的侄女。”

    黎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

    当描述里有了具象化的特征，她就不仅仅只是一个身份，一个符号，她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人。

    哪怕铁石心肠，听了也会有几分动容。

    “皇上，放渊庶人的妻妾子女出来吧。”

    这话听到黎泽耳中，简直犹如雷霆万钧。

    他第一反应是，她怎么敢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随后就是，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

    身份地位到他这种程度，也无谓遮掩，他很坦然地表达了自己的恼怒，又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苏和光面不改色道：“因为臣妾是女人，所以更能共情女人。”

    “渊庶人与他的妻子不睦，这事皇上也是知道的，他没有给她多少温情，却要他的妻子承担作乱的后果。”

    “这不公平。”苏和光最后下了结论。

    黎泽蹙眉，律法如此，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不是向来主张依法办事？

    苏和光神色平静，从容不迫地陈述：“那些女人、稚童，她们从来没有过话语权和选择权，只因为她们是渊庶人的附庸，天然就有了罪。”

    “皇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您若是今日生病的女童，您心里是何感受？”

    其实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但……她想试一试。

    她也知道，这里不是现代文明社会，没有什么人权可讲。

    而且社会形态不同，制度也在一步步发展变化，你无法指望一个封建帝王能够共情普通民众。

    更何况他政敌的妻妾子女？

    所以，她最大的努力方向其实是动之以情。

    好在黎泽并不是那种残暴嗜杀的人。

    他只是蹙着眉：“她们享受了成王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荣与富贵，为此付出代价，有什么不对？”

    这是他认可的道理。

    也是他受过的教育给他的答案。

    “可……她们是被动承受的一方，无论是好是坏，她们从来都无法主动选择。”

    黎泽不耐烦起来。

    这样的论调，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异端邪说！

    株连的目的是为了震慑，令人心有敬畏，不是为了株连而株连。

    何况，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于是他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

    苏和光闻言顿住，随后心中一凛。

    自己大概是日子太过平顺，居然失去基本的谨慎！早在他第一次皱眉的时候，就该打住了。

    于是她忙起身请罪：“是臣妾失言了，还请皇上恕罪。”

    黎泽注视她良久，蹙着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罢了。”

    他拉她起来，见她仍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又有些不忍。

    最终还是道：“不满十岁的女童放出来，其他人你不要想了。”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他不能践踏律法，更不能轻易改革制度。

    苏和光见好就收，笑着谢恩。

    这一段危险的对话至此终结。

    ……

    快黄昏的时候，厉卓阳带回了好消息。

    因救治及时，渊庶人已经脱离危险，他的女儿们也被带出宗正寺，由老宗正安排人抚养。

    “那个女孩儿呢？”苏和光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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