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孤清冷寂。

    沈府所有的一切都静得可怕。这个夜晚没有风，也没有雨，甚至连月亮也隐藏在黑色的云层中，府中每个被黑暗遮挡的背后仿佛都有什么在隐藏。

    这样的夜晚既无法让人快乐，也难以入眠。

    一入夜，沈龙府中的每个人都期盼天明的到来，因为天亮的时候至少还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自从沈龙死后，沈府每晚都是如此，不管有没有月亮，沈府都是一样的冷清。

    这府中的主人已经无端暴毙多日，既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失去主人的庇护和稳定俸禄之后，这个豪气的府邸还能存留多久？

    府中每个人都是人心惶惶，不知道未来如何。更糟的是全府还被严密监视，不但不能随意出入，每个人都还相互猜忌。他们觉得沈龙的死，必定是府中有人作乱，招来了血鹰，否则他们的主人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沈长平此时也无法入睡。

    沈龙死后，他还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行动。追风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年轻时候的往事。人总是越老越怀旧，睡梦中也一样。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时的自己正在千军万马中勇往直前，领头的红色大旗上有个大大的“郭”字，正迎风飘展，他竭尽全力追随着那面大旗，生怕会掉队，这时忽然有传令兵从后面赶来，让他马上回去，说是有其它任务。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发现床头似乎站着一个人。

    沈长平猛然惊起，抓起枕头下的匕首，惊喝道，“是谁？”

    这两个字才说完，他手中的匕首已被人轻巧夺去。嘴也被人捂住了，再不能说出一个字。

    屋内烛光忽然亮了起来，有个人缓缓走到他身前。

    沈长平睁大了眼，呆住了。

    这人就是白天问他话的田公子。夺去他手中匕首的就是他的随从成云。

    田冉轻轻挥手，示意成云放开沈长平。

    沈长平拍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觉察到田冉并没有恶意，低声问道，“田公子深夜前来，这是为何？”

    田冉注视着沈长平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平叔，你的确老了！”

    沈长平胸口一震，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叫过他“平叔！”他呆呆地看着田冉，眼前这年轻人虽然只是白天第一次见到，但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还记得郭淮王府中那半只烤鸡吗？”田冉笑着问沈长平。

    沈长平嘴张得老大，想说却又一下说不出来，但从他的神情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什么烤鸡？”沈长平脸涨的通红，控制住自己，仍试探问道。

    “你年轻时候跟沈龙到郭淮府中办事，自己一个人待着，没有人招呼你吃饭，你饿得发昏，这时一个小孩把他手中的烤鸡分了一半给你。”田冉微笑道，“还记得那个小孩吗？”

    沈长平定睛看了田冉很久，他忽然滚身下床，伏在田冉的脚下，痛哭流涕。

    “少主人！”他哭喊道，“真的是你吗？”分食烤鸡这件事只有他跟田冉知道。

    当时沈长平还不知道那个小孩就是郭淮的小儿子郭枫，直到沈龙出来见到郭枫，喊他“小主人！”沈长平这才知道那小孩就是府中的少公子郭枫。他一个身份低微的下人，从来不曾得到尊重，但郭枫却对他礼敬有加，还与他共同分食了一只烤鸡，沈长平当然感激涕零，以至于那只烤鸡的味道现在仍牢牢刻在他的记忆中。

    “你还活着？”沈长平摸着田冉的手，眼中流着泪，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田冉点点头，扶着沈长平在床边坐下。

    “平叔，这些年可好？”田冉对沈长平关切问道。

    沈长平摇摇头，“唉，快入土了。”他忽然抓紧田冉的手，问道，“这些年你到哪去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说起来话长，我也是不久前才回到平城，但回来时这里早已物是人非。”田冉目光闪亮，静静地看着桌上跃动的烛火，“除了你和傅宣，整个平城几乎没有相识的人了。”

    “你既然回来，为何不来找我？”沈长平慈爱地看着田冉。

    田冉轻轻摇头，“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不能见任何一个熟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敌我未分的情况下，贸然相认，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沈长平轻叹一声，明白了田冉的难处。他对田冉又笑道，“白天你问我的那些话，就让我震惊，还以为我干的那些事情暴露了。”

    “杀沈龙那件事吧？”田冉问道。

    沈长平恨恨道，“没错，沈龙就是郭将军被诬陷的告发人。我也是几年前偶然得知的。”

    “你看了那封冯玄回给沈龙的密信？”

    “那是偶然帮沈龙收拾房间时看到的。”他叹息道，“我被沈龙骗了十几年！”

    “沈龙之前对你是如何说的？”

    “他说郭将军跟北周皇帝勾结，要献出平城，是南陈的罪人。让我跟着他，不要再追随郭将军。”

    田冉叹了口气，对沈长平道，“实际上沈龙也不过是一个走狗，这一切都是冯玄在背后捣鬼，那封密信里，冯玄告诉沈龙如何统一口径，如何按计划行事，所谓的北周给我父亲送信之人其实就是冯玄让人假扮的。”

    “你也看了那封密信？”

    田冉点点头。

    沈长平垂下了头，面有愧色，“我没有能力杀他为郭将军报仇，只能借助北周追风营的人。”他随即急忙解释道，“整个平城都没有人能为郭将军报仇，我……我只能投向北周。但我仅此而已，绝没有出卖平城。”

    田冉轻轻拍了拍沈长平的肩膀，“没事，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沈长平眼睛通红，忽然道，“沈龙虽然死了，但郭将军的仇还没报完。”

    “你是说冯玄？”

    “没错，他才是躲在郭将军背后的真凶！沈龙不过是个帮凶。”沈长平有些不甘，“可惜我能力有限，没办法杀冯玄。”

    田冉又轻轻拍了拍沈长平的肩膀，“平叔，不用着急，这个仇迟早会报的。”

    沈长平目光炯炯看着田冉，“少主人，需要我做什么？拼了这把老骨头，我必定万死不辞。”

    “接下来的事让我们来做就好。”田冉安慰道，“我这次回来并不是一个人。”

    田冉说的没错，他身后还有势力庞大、声名鹊起的赤血盟。但赤血盟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对冯玄怀着血海深仇呢？沈长平并不知道，觉得赤血盟始终是外人，所以心里稍有不甘。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冤情昭雪那一天，还要你来做人证。”田冉走之前叮嘱沈长平。

    夜色依然浓厚，但外面起风了。

    风吹过昏暗的大地，带起一片落叶的沙沙回响，这声音仿佛呜咽婉转，其中似有什么在倾诉。难道落叶也在向黑夜诉说着自己的苦难？纵然眼睛在黑暗中看不到，听这风声，你也能想象得出那些枯黄的枝叶已经无可奈何，不复往日挂在枝头的骄傲。

    但沈长平还不甘心，他既已找到了小主人，就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即便他已是枯枝败叶，在曙光到来之前，他还有能力在风中做最后的摇曳。

    第二天一早，田冉正在槐树下喝茶，看书。

    忽然听到敲门声，成云前去开门。

    进来的是小红，陈楠的贴身侍女。她今日是一身书童的男身装扮，身形和面容又恢复到了往日的俊秀英气。

    成云从门后探出头去，左右查看，没看到其他人。

    “怎么只有你一人前来，你家公主呢？”成云疑惑地问小红。

    “怎么，我不可以一个人来吗？”小红撅着嘴，抬着头，一手推开大门，迈着方步，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成云摸了摸后脑勺，无奈地摇头，把大门重新关上。

    “见过田公子。”小红施施然道，看起来她心情不错。

    田冉早已起身恭迎，他看着小红的笑脸对小红笑道，“小红一大早前来必有好事，你先不要说，让我猜猜，你这次来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小红俏皮地笑了笑，“行，不过猜错了可要请吃饭。”

    田冉看着小红微微泛红的笑脸，在她面容上稍微停留了片刻，随即微笑道，“那我就猜是有人请我吃饭。”

    小红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的？”看到田冉已经猜到，似乎又有些不甘，她随即背着手，做出郑重其事的表情，对田冉正色道，“公主差我请你今日中午跟她去吃饭。”

    “荣幸的很！”田冉恭敬地长身一揖，眼睛忽又眨了眨，“还请了哪些人？”

    “就你一个。”小红笑意盈盈道，“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平常人想都不敢想。”

    “哦？”田冉呆了片刻，似乎隐隐觉察到什么。他小声问小红，“何时动身，是否要准备些什么？”

    “不必，我家公主没那么多讲究，跟我来就是。”小红说完转身就走。

    “现在就要去吗？”田冉疑惑地看看天。现在才过早饭时间，距离中午还有些时候。

    “谁说请吃饭就只能吃饭？”小红回头瞟了一眼田冉。

    “既是请吃饭，不吃饭还能干嘛？”成云也大惑不解，正要收拾东西一起出发。

    “公主这次只请了田公子一人，其他人等莫要跟随才是。”小红背着手，对成云扳起了脸。

    田冉用眼神悄悄暗示了一下成云，然后跟着小红出了院门。成云自然是心领神会，等田冉与小红出了院门才在身后远远跟着。

    刚出院门，才转到路口的直道，一辆黑色的马车就不紧不慢地奔了过来，在田冉与小红身前戛然停住。

    这是辆两匹马拉的马车，两匹马也是纯黑色的，马身全身黑亮，没有一丝杂质，不但体型高大，而且步调一致，一看就是训练有素，身份尊贵的官家马车。

    但这马车绝不是普通的官家车马，而是来自静兰别院的皇家马车，因为车厢上镶嵌着静兰别院的金色铭牌。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跟马车应景，赶车的车夫也是一身黑色披风，遮住了全身。车夫有两人，这两人身形健硕，一看就是身手不凡之人。

    远处街道，还有许多同样装束的人在街边守卫，整条街道都已清场，显得既空旷又冷清，看不到其他多余之人。

    “田公子请上车！”小红拉开车门，面无表情道。

    在这辆黑漆漆的马车前，小红突然收起刚才还嬉笑的面容，变得庄重起来。

    田冉没有丝毫犹豫，低头弯腰跨入车厢内。他猜想车厢内应该还有一人。

    车厢窗户的帘子已放了下来，把整个车厢遮掩得严严实实，里面空间很大，装饰精美奢华，两边车厢壁挂着两盏红灯笼，将车厢里照得通明。

    车厢正中的金丝软榻上的确还有一人安坐，看到田冉进来，那人盯着田冉看了很久。

    不出田冉所料，车厢中人果然就是陈楠公主。

    田冉在礼节上不能直视陈楠，只能低头抱拳施礼。陈楠还是什么话也没说，仍是眼睛不眨地盯着田冉，就好像她的视线不盯住田冉，他就会飞走一样。这样的场面连小红也觉得有些尴尬。她轻咳了两声，似在提醒公主注意礼节。

    陈楠脸颊一红，这才看向小红，朝她点了点头。

    小红轻轻拍了拍车夫身后的车厢壁，马车随即起身，转了个方向，向一处不知名的道路驶去。

    “公主，我们这是去哪？”田冉开口道。

    “去了就知道了。”陈楠只淡淡回了这几个字，然后就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再不说一个字。

    这像是去吃饭吗，田冉苦笑。幸好这车厢内宽敞大气，三个人也不会坐得那么贴近，否则都不说话，场面确实有些尴尬。

    田冉正襟危坐，双眼微微环视车厢，车内设施奢华，一看就很舒适，实际坐在里面也确实舒适，丝毫感觉不到路面的颠簸。而且这车厢隔音很好，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窗帘始终是关着的，除了两盏灯笼，车内四周的烛台也全都点亮着，非但不觉得光线不足，在车内奢华装饰的映衬下，反而有种别样的温馨。

    陈楠和小红一路上不再理会田冉，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马车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田冉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现在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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