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进暗自疑惑，这些黑衣人是谁？今晚的行动他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几个黑衣人参与。

    隋惜劲给他安排的计划是引诱北周军队到平阳关下，然后用隐藏的连发弩陷阱出其不意进行攻击，为此还不惜牺牲了两个小队近百号人。虽然隐藏的连发弩给北周军队造成极大伤亡，甚至还击伤了敌方主将，但这并不足以击溃北周军队。如能趁势掩杀，必能有更大战果。他不理解隋惜劲为何按兵不动。

    不多时，这几个黑衣人已经来到城楼上，为首那人将黑色长衫的连帽往后褪去，在城楼几支熊熊燃烧火把的映照下露出一张消瘦精干又满是刀疤的脸，他颧骨高耸，脸颊无肉，颌下一缕山羊须已微微泛白，看面相这人已有五十几岁，但一双黑色的眼睛却闪着威严的光芒，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

    隋惜劲将那人恭敬地让进城楼内，不知何时，里面已经重新摆上了一桌酒席。速度如此之快，想来已是预先备好的。

    那人毫不客气，缓缓在酒席中央入座。隋惜劲屏退四周无关人员，只留下冯进，他轻轻关上门，拉着冯进一起躬身行礼道：“恭迎季大人！”

    冯进心里大吃一惊，这人难道就是无影卫指挥使季无名？他才进入第一军不久，还没见过季无名，但季无名的大名在平城早已人尽皆知。

    这是北境边军的传奇人物。

    据说季无名年轻时曾在北周潜伏多年，以刺探情报和暗杀闻名，这人出手从未失手过，多次立下大功。

    二十年前北周趁镇北王郭淮谋反，平城大乱之时，准备大举进攻平城，是季无名拿到北周军队在四平山前沿的部署情报，让南陈的北境边军做出针对性防御，使得平城逃过一劫。

    坊间传言，季无名少年时曾东渡扶桑学习忍术，回国后在飞鹰队待过一段时间，是当时飞鹰队刺探、暗杀和隐匿的第一高手。后来建康朝廷从飞鹰队选派人手去北周潜伏，才离开了飞鹰队，长期留在北周。当时朝廷方面过来选派之人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冯玄。

    不过，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季无名还是冯玄的亲信。季无名是个孤儿，很小就被冯玄的父亲收养，与冯玄一起长大，跟冯玄既是主仆又是兄弟，只不过这个关系直到冯玄当上平城王才被外界所知。

    季无名统领无影卫已经二十年，对平城和北周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是平城王冯玄最为信赖之人，也是除了冯玄，在平城最有权势之人。

    前段时间季无名秘密前往北周知道的人并不多，隋惜劲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是冯玄在北境边军中最为信任和倚仗的手下。按道理这种高阶官员极为隐秘的行动，无关之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现在隋惜劲把冯进一起拉来面见季无名，是不是也把冯进当成了自己人？

    在第一军，冯进自己就是负责情报刺探的，他当然明白能见到季无名意味着什么。

    季无名眯着眼睛看着冯进，并没有说话。他锐利的眼神如同锋利的小刀一样在冯进身上划过，似乎能划开表皮看到内心。冯进被这眼神看得很不自在，但他仍目不斜射，恭敬待命。

    隋惜劲明白季无名的担心，他指着冯进笑道：“季大人放心，他是我的副将，名叫冯进，跟我是同乡，办事极为牢靠。在军中负责情报收集和反刺探，我想着这方面的工作能跟无影卫进行对接，所以就一起带来听候调遣。”

    听到冯进做的也是情报刺探工作，季无名眯着的双眼忽然露出一丝精光，他开口问冯进，“今晚的接应行动是你在指挥？”

    季无名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既不冷，又不热。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态度是好还是坏。

    冯进不卑不亢，恭敬答道：“一切都是隋将军安排的，小人只是负责执行。”他似乎并不贪功，把功劳首先给了隋惜劲。但其实是冯进自己觉得今晚的行动不算成功，毕竟死了那么多兄弟。

    隋惜劲笑呵呵地看着冯进，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今晚你损失了多少人？”季无名还是不冷不热地问道。

    “九十八人，整整两个小队。”冯进说到这里，语声已变得低沉。想到那些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部下旦夕间就阴阳隔绝，他直到现在仍心情低落。

    冯进的眼中闪着光，似有泪水溢出。

    季无名还是面无表情，他冷冷看着冯进，缓缓道：“看来你做这行的时间还不久，很多残酷的事情你还没经历过。或许等到你跟我一样满身伤痕才能看开这一切。”他脸上的刀疤在烛火映照下越发可怖，但说完这句话，季无名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他似乎也想到了自己的过往经历。他自己那些暗无天日，每天都在生死边缘行走的日子，并不是可以轻松拿出来回忆的。

    “那是自然，说到情报刺探，天下谁能与大人相比。”隋惜劲陪笑道，他边说边给季无名斟上了酒。

    隋惜劲朝冯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去敬酒。

    冯进似乎有些不识趣，他端起酒杯道：“这杯酒先敬今晚牺牲的弟兄们！”随后将酒轻轻洒在地上。接着他又斟满一杯，这才向季无名敬道：“这杯酒敬大人安全归来。”说完一饮而尽。他现在已经知道今晚要接应的人就是季无名，而他那九十八个兄弟就是为了掩护季无名安全归来而送命。

    季无名忽然大笑，“好，有胆识，有义气。”自己也一饮而尽。

    隋惜劲本想呵斥冯进，看到季无名却对冯进赞扬起来，神情变得有些呆滞，觉得左右不是，但他最终也举起了酒杯，讪讪地附和道：“是……是……有胆识……有义气。”

    “只有经历过生死，才会明白生死相托的兄弟之情。这种情景我已很久没有看到了。”季无名叹道，他眼里似乎也有些伤感。

    年轻时候的季无名可不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冷酷无情，被人说成是冷血动物的杀手。那时候他可以毫无感情地活着，即便是最亲的弟兄死在他面前，他也可以毫不怜惜地一走了之。感情对于一个杀手是致命的，当一个杀手变得有感情，他离退出这个行当也就不远了。这是季无名在扶桑的师傅教给他的话。可是人老之后，似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往，有些人和事情不但无法忘记，反而会越来越深刻。或许在回忆中死去，就是杀手的最终宿命。

    季无名虽然还在这个行当里面，而且登上了最高级的职位，但他也知道自己已不适合再去做杀手。除了体力不如从前，更重要的是他已没有了更高的目标和追求。身居高位，财富和女人，哪一样他都已享受到了，这不就是他年轻时的目标和理想吗？

    人是在某一阶段，就只能做某一阶段的事情。季无名现在早已无欲无求，这次如果不是冯玄亲自派他去北周，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去。

    但他去北周的目的是什么？成果怎样？季无名自然不会跟隋惜劲和冯进说起，所以他现在只能就着冯进的兄弟之情缅怀过往。从今晚的表现看，季无名觉得冯进是个不错的人才，所以他特意多看了冯进几眼。这一切隋惜劲自然也看在眼里。

    看到季无名眼中也满怀深情，瞬间苍老了许多。冯进觉得季无名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无情，那么可怕，他对季无名的观感一下子从冷淡变得有好感起来。

    冯进不是一个靠拍马屁，取悦上司之人。他之所以得到隋惜劲的赏识坐到第一军副将的位置，全凭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毕竟，不管是哪个上级，都希望有人能帮他做好工作，如果这人还能帮他分担责任，那就再好不过了。所以隋惜劲虽然跟冯进有很多理念上的不同，但还是提拔他作为自己的副手。这次他本希望借着接应季无名的重任，把冯进拉到他这一边，让他感激自己的提拔。现在看来，反而是让冯进得到了季无名的信任。这让隋惜劲多少有些不自在。

    夜雨还在继续下个不停，但雨点开始变小，雷声和闪电已渐渐停息。平阳关已完全隐匿在黑暗的四平山中，成为夜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久前的两军对垒和相互厮杀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除了遍地静谧，只剩下如诉如泣的雨声。

    夜空中那些拉长的雨线如同无数条哀婉凄迷的琴弦，似乎还在祭奠那些刚才在两军阵前丢掉性命的亡魂。

    夜色中，已有几匹骏马从平阳关飞驰而出，向平城驰骋而去……

    季无名一早回到自己的官署看到的是烧焦残破的书房。

    他回来时已有人提前向他报告了无影卫官署发生的事情。饶是如此，看到自己的书房几乎被焚毁，还是不难想象季无名心中的怒火。

    无影卫这个官署是季无名花费多年秘密打造的，这地方的每一处建筑都倾注着他的心血，尤其是他自己的书房，不但布置有精巧的机关，还保存了很多绝密的文件资料。现在看来已全部被焚毁了，他怎能不痛惜？

    季无名站在残垣断壁之间沉默良久，始终一言不发。身后的随从战战兢兢，却一直没有等来季无名残暴的怒火。在庆幸之余，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似乎觉得这次从北周返回后，季无名的性情已没有从前那样冷血凶残了。

    这从季无名的眼神就能看出来，现在的季无名外表虽然还是让人敬畏，但他孤寂的眼神更像个沉默的老者，以前那种杀伐果断的桀骜锐气似乎不见了，或者说被什么隐藏了起来。

    这趟秘密的北周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季无名忽然改变了许多？或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虽然季无名什么也没说，但他还是马上召集甘飞和冯希儿来花山核心密室召开会议。除了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他是不是还要对相关人员进行问责？冯希儿是平城王的女儿，也是他的关门弟子。而甘飞更是追随季无名多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季无名早已将甘飞视为自己的接班人，将自己的武功技艺倾囊相授。无论处罚谁，对于季无名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

    这次季无名书房的大火，已经得出是有人故意纵火的结论。因为起火的源头已经找到，是一枚火焰弹。这种火焰弹并不稀奇，是江湖上寻常的物品，它结构简单，里面有击发和引燃物，只要用力掷出去稍微碰到硬一些的物体就会起火燃烧。价格也不贵，在很多黑市都能买到，并不是哪个门派的独门密器。无影卫内部负责调查的人员找到了这枚火焰弹的残骸。纵火者似乎无法进入书房，所以在外面引燃了火焰弹，焚毁了书房的机关。至于纵火者是否进入了书房内部还不得而知，因为现场已被焚毁。而纵火者是谁，他的意图是什么，更还是一个疑团。

    书房现在还保留着火灾过后的样子，在结果出来之前，没人敢擅自移动任何物品。这里早已拉了一个警戒网，正等待季无名回来之后亲自主持调查。

    今早季无名刚从平阳关回到平城就收到冯玄的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除了让季无名转移那十三起血鹰案的关键资料，还要让他一并转移郭淮案件的资料和无影卫暗地里调查的那些建康朝廷高官的秘密资料。冯玄让他以火灾为由，不要让陈楠的近卫门看到，信中还说陈楠的近卫门会在近期到访无影卫的花山资料库。近卫门过来查资料档案，不但不能拒绝，还要配合。

    季无名看完信脸色冷淡，他将信就着烛火烧毁。他当然明白冯玄的意思。目前还不是他们起事的时机，还需要低调行事。

    冯玄在信中还特意交代近期决不能与近卫门正面对抗，西华楼的事情已经出了差错，冯玄不想继续犯错。在没有起事之前，他仍要尽力修补与近卫门的关系，不能让建康朝廷生疑。季无名是冯玄的左膀右臂，自然明白冯玄的想法和用意。

    让季无名意外的是冯玄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他，而只是让人传了这封密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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