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希儿脸上露出苦笑，她转过身把视线投向门外，并没有答话。

    田冉陷入沉思中，他在脑海中就着时间线快速往前推。

    如今的南陈政权只历经两代，南陈之前是前朝的萧家，萧朝开国皇帝揭竿而起，推翻的就是当时大一统的司马皇族的天下。从那时起，天下大乱，宇文家族在北方崛起，与萧家历经多年厮杀，天下才逐渐一分为二，以平江为界，分为南北两朝划江而治。

    一直到现在，局面还是保持稳定的状态，南北双方谁都无力改变现状。

    时间前推百年，正是司马皇族统治天下的时期。难道冯希儿的家族仇恨要追溯到司马皇族时代？

    据说司马皇族在萧朝时就已被屠灭殆尽，百年来也没有司马皇族的任何消息。如果真有残存的司马皇族后裔，那他们也必定都是隐姓埋名，用新的身份隐藏起来。

    想到这里，田冉心中忽然一惊，冯家与司马皇族莫非有着密切的关联？或者，这冯家其实就是司马家！

    田冉的后背已渗出一阵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那冯家的仇恨的确要比自己的杀父之仇来的更深沉，也更久远。因为，那已经不是家族杀戮那么简单，而是潜藏在背后的亡国之恨。

    亡国之恨当然远远超过个人和家庭的仇恨，在国家面前，一切个人利益都已无足轻重。这是不是就是冯希儿选择站在他父亲一边，维护其家族利益的原因？

    田冉眼神奇怪地看着冯希儿，之前对她的不理解，现在似乎都说得通了，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

    但有些话已经不能再问下去，作为朋友，很多时候，心照不宣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所以田冉只有改变话题。

    “你们安排龙夫人过来，这个计划应该准备了有段时间，所有的计划都是无缝衔接，每个环节几乎滴水不漏，包括我现在坐在这里，想必都是你早已安排好的。”

    他开始夸起冯希儿，“我相信你在城防营的职位上也能做得很好。”但田冉所说的又的确是真心话，并非言不由衷地恭维。

    “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何一定要杀龙夫人？留个活口给你们做人证，岂不是更好？”

    冯希儿帮田冉倒了杯热茶，重新坐回田冉对面，她自己也慢慢喝了口热茶，才开口道，“龙夫人必须死，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因为她没有完成色诱傅宣的计划。没有让我们抓到傅宣的把柄，而她自己又知道得太多，我们怕她假戏真做，真的投靠了你们。”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也知道，让傅宣停职只是勉为其难。我们手中并没有证据，现在这个结果完全是凭借着我父亲的令书做到的。”

    田冉这才明白龙夫人色诱傅宣不成后，当时请求留下来其实是真心想投靠，想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唯一的活路就是投向陈楠公主这边。

    可龙夫人终究没想到平城王出手会那么迅速，那么绝决地下了杀手。

    “杀龙夫人的是不是甘飞？”田冉又问，“她死的时候并没有防备，现场也没有厮打的痕迹，这种情况只能是自己人下的手。”

    冯希儿注视着田冉，“你为何不认为是我杀的龙夫人？”

    “龙夫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她这一生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我觉得你下不了手。”

    冯希儿目光冷峻地盯着那盆火炉，冷冷道，“这次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以后却未必。”

    她的声音里忽然有股说不出的冷酷，让田冉不由自主的脊背一凉。什么样的家族仇恨才能让心地善良的冯希儿变得冷酷无情？

    田冉心里一沉，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却又不得不相信。如果冯希儿真的就是前朝司马皇族后裔，在国家利益面前，他还能放冯家和冯希儿一条出路吗？

    田冉已不愿去想象未来的这个局面，果真如此的话，这可是天下大乱的乱象。

    门外的光线越来越亮了。天色已经大亮。外面的雨声却还是不绝于耳。没人知道这凄风冷雨何时会停，但任谁都知道，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出城，田冉只有继续等待，何况他还有些问题没有问完。

    “龙夫人给我们提供的消息是真的吗？”田冉继续问，他似想一股脑把心中的疑问问个明白。他本就想找个时间跟冯希儿好好谈谈，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冯希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疑问我可以给你解答，有些却已不能。”

    田冉只好沉默，孤寂地沉默。他终于明白了一点，冯希儿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冯希儿，而且今后势必还会跟他越走越远。现在她能在这里与他面对面交谈就已经是最大的善意，自己的确已不能要求太多。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俩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看着火炉里的炭火。

    火炉摇曳着青烟，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努力发出猩红色的光芒，似在用尽全身力气与这个冰冷的世界对抗，有些炭火已经快要燃尽，正在变成灰白色的碳灰，但它最后发出的光仍然温暖。

    田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想就此告别，又有些不舍，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单独跟冯希儿面对面长谈，现在能多留一刻，对未来而言都已是奢侈。

    外面似乎也没有了声响，雨似乎停了。出于某种预感，冯希儿走过去拉开房门。

    漫天的大雪扑面而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布满了灰白色的天空。它们在寒风中静谧飘落。

    雪花飘得很慢，就像一幅会动的画卷。

    很多雪花随着打开的大门，吹到冯希儿身上，她的发梢、脸颊和身上飘落了许多雪白晶莹的雪花，这些雪花如同白色的花瓣，让雪中的冯希儿变得更加的美丽，更加的迷人。

    冯希儿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转过头对田冉招手道：“快来看，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她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晕。

    她现在笑起来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的纯洁，那么的自然，没有丝毫的城府，更看不到丝毫的冷酷，如同一个可爱的邻家女孩，既美丽又善良。

    田冉痴痴地看着这个画面，竟有些呆住了。

    隔壁的成云和老伍早就吃饱喝足了，听到大堂的大门打开的声响，连忙过来候命。

    见到冯希儿站在门前，俩人微微一揖，恭敬地施礼道，“见过郡主，是不是已能出城了？”

    他俩人以为田冉与冯希儿谈完了，可以走了，快速背起行装，视线越过冯希儿，去找田冉。

    冯希儿被这俩人打乱了兴致，有些没好气，对他俩白了一眼，“这要问你家公子，愿不愿意冒雪出城。”

    俩人小心探头进屋内，看到田冉痴痴的目光正看着冯希儿，忽然明白过来，面面相觑。

    老伍反应很快，赶紧把成云拉走，“这么好的天气，不喝酒赏雪可惜了，来……陪我喝一杯。”他把成云重新拉回隔壁的房间。

    田冉被这俩人一搅和，也终于清醒过来，看到身着单薄的冯希儿站在雪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大衣解下披在冯希儿身上。

    一股温暖的暖流如同暖阳般流遍冯希儿的全身。这样的时刻，即便再任性，再冷酷的女孩子都发不出脾气。

    大衣很暖和，还带着田冉身上特有的冷峻清香，冯希儿现在就是心如铁石也能被融化。

    冯希儿心中一甜，她转头痴痴看着田冉，似已忘了俩人现在已是敌对的身份。

    “你也陪我喝杯酒，好不好？”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田冉的眼睛，既像在渴求，又像是撒娇。

    田冉从怀中取出那个精致的小酒壶，微笑道，“可惜里面的酒都被喝完了。”

    看着这个酒壶，冯希儿也掩口轻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这个酒壶不管的。”

    田冉把酒壶递给冯希儿，“现在物归原主了。”

    冯希儿伸手把酒壶推了回去，“你留下吧，留做一个纪念。”她神色忽然又变得黯然，似已重新回到现实中。

    “酒呢？”

    冯希儿微微一笑，她抬起手掌轻拍了两声。

    那个传令小兵捧着一个托盘从城楼下面走了上来，盘中只有一壶酒和两个酒杯。冯希儿取过酒壶，给两个酒杯都斟满了酒，她拿起一杯递给田冉，自己又取过另外一杯。

    “下次再见，你可能就不会有以前那么好的运气了。”她看着漫天的大雪，眼神凄迷，轻声道，“以后各为其主，但愿我们各自都有好运。田公子，保重。”

    冯希儿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到底是离别酒呢，还是绝交酒？

    田冉在心中暗自思忖。或许两者都是，不管田冉愿不愿意，俩人的交情似乎已到此结束，即便田冉自己仍旧保留着对冯希儿的情谊，但冯希儿显然已经关闭了自己内心的那扇大门。

    事情如果真的到此为止，只能祝愿各自安好。他日再见，或许就是各不相让的仇敌。

    田冉握着酒杯久久看着外面的漫天大雪，也仰头缓缓啜饮。

    冯希儿凝神注视着田冉，看着他把那杯酒喝完，忽然把自己的空杯掷向雪中，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大堂，顺手把大门关上了。

    留下田冉在风雪中独自凌乱。

    一个声音忽然从门背后传来，“你的大衣我留着，就当做那个酒壶的交换物品吧。”冯希儿在门内大声说道。

    她的声音还是冰冷，但已多了几分悲伤的气息。儿女情长到底抵不过国恨家仇，难道他们注定就是这样的结局？

    田冉不知道，冯希儿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未来或许比现在更为悲凉。

    但大门忽然又开了，冯希儿憔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件大衣，她自己的那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她走到田冉身边，轻轻拍去他身上覆盖的雪花，再将那件黑色裘皮大衣披在他身上。

    俩人默默注视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冯希儿终于说道，“赤灵已经死了，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它是病死的……你不用再去找它了。我知道的就这些。”

    她说完再次走回大堂，在大门重新关上前，冯希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很担心地提醒他。

    “不要去四平山里的那个暗堡……千万别去……那里既可怕又危险！”她说出来的语气微微颤抖，似乎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田冉呆在原地，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漫天的大雪越来越浓了，田冉站在雪中没有动，雪花将他紧紧包裹住。只一会的功夫，他身上就已变得一片雪白，如同一个堆在室外的雪人一样。

    那个传令小兵冒着大雪走了上来，嘴里呵着白气，对田冉笑了笑，“田公子，郡主让我带你们出城。”

    田冉似乎没有听到那传令小兵的话，只是看着紧闭的厅堂大门，久久没有动。

    老伍与成云已背上了行囊，默然先下了城楼。

    等到田冉披上那件黑色大袍，在城门下上了马飞驰出城，城楼厅堂的大门才重新开启。一个瘦弱孤寂的身影站在城楼上，目视着田冉驶入风雪中。

    三匹快马在雪中飞驰。

    大地已银装素裹，雪仍在不停地下。

    疾驰的马蹄将地上凝结的冰雪重新扬起，高高地飞溅在半空中，地上那些已垂死的雪花在飞溅中似乎再度复活了，与天上不断落下的纷扬雪花再度融合在一起，再次缓缓飘落。

    在飘落中，这些已落过地的雪花仿佛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任何事物，不管有没有生命，只要还在动，就有向命运抗争的热情和勇气。这三匹快马上的三个人也一样，他们已无惧风雪，无惧这个冰冷的世界。或许他们的身体是冰冷的，但一颗心始终火热。

    随着蹄声远去，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大雪中。只有马蹄在皑皑大地上留下一条清晰可辨的路径。

    远处高耸的四平山在风雪中已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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