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腰挂大刀，戴着竹笠，说话间他取下竹笠搁置松木方桌上，抬袖擦拭额头上豆粒般汗珠，高声喊道：

    “六哥，来壶茶……还是来碗土烧酒吧，许久没喝上你家的酒了。”他口中六哥便是茶寮老板。

    六哥道：“呦，这不梁师么！等着哈，我先招呼招呼其他客人。”他以最快的速度给坐棚外的随吏送去茶水，回来才问：“这么快回来了？振远镖局其他人呢？怎么没和你一道？”

    梁师不是人名，而是百姓平日里对某些身怀技艺之人的统称，比如木工师傅、泥瓦匠、镖行师傅等都可称“师”，这位梁师便也是如此。

    梁师名梁百万，是檀城颇有名气的镖头，此一带的人基本都认得他，茶摊老板与他更是熟悉。每次梁百万带人走镖，出城入城都会到他这里喝上一口，今日也不例外。他每次出的镖都很远，短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难有一次是孟秋回来的，还是一个人回来，所以六哥才会问他。

    梁百万疑惑，心想莫非只有他一人知道外面发生的事？还是那些消息跑得没有他快，他暗忖片刻：“你这摊子人来人往，就没听说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哪里不对劲？这不都好好的嘛！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多好。”六哥说道。

    梁百万浩叹:“就怕要有人祸了！”

    人祸……

    六哥一震，小跑着凑到梁百万面前，很是鸡贼：“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是北边出了奇闻？还是南边生了轶事？”

    梁百万舔舔唇，咽了咽干皱如团纸的嗓子，看了六哥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现在这样，像是还能讲话的样子吗？

    六哥要连这点脸色都分辨不出，他的茶摊早关张了，他囧着脸赶紧提来壶茶，给他倒起，说：“热火攻心的，喝么子酒哦？还是喝茶的好。”

    梁百万每次经过六哥的摊子，都是寒凉的天，喝惯了他家的土烧酒，一坐下想的就是这一口。

    但听六哥一说，似乎又有点道理，也不要酒了，抬起碗咕噜咕噜灌了个水饱，他润润嗓，感觉舒坦了，才道：“本来想跟你讲另一些事的，哎，算了……”

    六哥急了:“可不兴吊人胃口哈！”

    梁百万道:“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有事，就歇一会儿，没时间讲恁多，还是跟你讲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罢。

    三月初，我们振远镖局接了趟去锟城的货，是给那里的器具行送木材，谁人不知咱檀城以木料闻名？尤其是这香檀和青檀。

    货送到后，我和底下的兄弟们便在锟城多逗留了几日，等着看能不能再从那边接趟子生意回来。

    别说，我们在赌坊小玩了两天后，还真有人找上门来，让我们替他走趟笛萧乐器进檀城，说是到了自有人会接手。他开的价很高，我们自然乐意，反正那玩意不易损，又没什么人惦记，遇到匪徒也容易脱身。

    他妈的，谁曾想我们一出锟城就感觉被人盯上了，起初以为是山匪踩点的探子……”

    “难道不是？”六哥问。

    梁百万说：“还真不是！我为什么知道呢，你看啊，我们一路从锟城出发，后经梧城郡、浔州、云州……一直到江城都没有遇上一个劫匪，被盯的感觉却越来越强。

    不对是不是？到了江城我再也忍不住了，想着一定是货有古怪。我们的镖都是随身看护，一天晚上，趁大伙睡熟后，我悄悄起来，决定把验过的货再细查一遍。你猜怎么着？”

    梁百万神神秘秘地对六哥勾手指，六哥把耳朵贴他唇边，周围的人什么也没听见，就只看见六哥眼珠子凸圆，嘴巴张大，下巴都快掉地下去了。

    那个镖头说什么了？

    从他一进门来，吼了那一嗓子开始，邻桌的耳朵都长到了他嘴边上，大家本想从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口中听点新鲜事出来，怎料他说着说着隐藏最关键的部分，太气人了！

    人家不愿讲出来，在座的人总不好去追人问个究竟，只好收回耳朵，摇头唉声：“无趣！”

    他人听不见，有一人却听见了，她玉指入碗，沾取温茶，在桌上写下“刀、剑、箭”三字。

    应相辉歪着脑袋去看应疏月写下的字，念道：“刀……哎呦……”不知谁踢了他一下，他痛呼一声，抬眼看了看相近的三个人，无一人眼光不是凝成了刀子。

    他忙改口：“倒……倒茶！”

    六哥还在惊异，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仍顾与梁百万咬着耳朵，“定是你想错了！如今我昭盛有神鬼不惧的纪樛安大人肃政，各地官风廉洁，十年内定出不了你说那事。”

    六哥摇摇手，“添茶去咯。”

    梁百万倏然逮住他，小声道：“你忘了，三年前……一帆镖局……”他止了话头，没说下去，待喝完茶，起身要走，才又对六哥道：“今年的怪事怕不少，不信你看着……我说的话会不会应验。”

    他走了。

    粗陶宽口的小碗盛着微黄茶汤，纪寒舟小饮一口，呛咳一声，长影也走了，连招呼都不打。

    应疏月看了纪寒舟一眼，他莞尔一笑，“阿月，你怎么不喝？”

    应疏月说：“天色不早了，喝好了就走吧。”

    “不急，不急，”应相辉接话，“你看彩霞多美，晚点再进城不迟。”

    他还不想走，因为对桌的行商在梁百万走后，接过“轶事”的话题，开始讲起了他们一路上所见所闻。

    几个锦袍中年男人交头接耳，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认识的某个富商巨贾不知从哪里听来殇南有神医，可以治疗各种奇症。

    于是乎，富商出高价请保镖护送家里患病亲属前去医治。医病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倘若是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就难免令人生疑了。

    话至劲头，场面一度沸扬，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们怎能不说说自己知道，而他人不知道的事。

    一位游士自觉比别人见的多，性格似乎还有点仇富。

    他摇着折扇，施施然道：“悲哀啊！有些人只关心今儿个哪个高门儿子生了病，明儿个哪户巨贾要纳美妾……居然没个人去留意那街边行乞的孤儿去了何处！”

    有人反驳他道：“能去何处？咱们陛下执政以来，天下趋于太平，各地安居乐业，哪有恁多乞儿？就算真有，也叫官府接济了去！咸吃萝卜淡操心！”

    游士又说：“到底是在下淡操心呢，还是你们不长眼睛？挣再多银子不如多读两本书。”他掉起了书袋，“渊帝登基不足三年，前有衍王谋反，屠戮皇室及宗亲；后有多境侵犯我昭盛边地。

    国丧当前，各国又虎视眈眈，不论是安葬亡者，还是补给边关将士，其间所需要的花费可想数目之庞大，哪里得闲钱救济连你们都看不见的街边流乞？

    国库尚空，不若各位开开金库，也好替咱们陛下解解忧。”

    “多管闲事！你们世家怎么不出？”

    “就是，吃着朝廷爵禄，整日里游手好闲的，真该叫那纪樛安查查你们才是。”

    那些人越说越来劲，全然不顾有无吵了一旁的人。

    应相辉听得倒是起劲，还有叫六哥的茶摊老板，他边煮茶边竖起耳朵，心想莫不是梁百万说的会有人说的就是这些事？

    确实还没听说。

    应疏月不然，一听各地都有孩子失踪，她突然想到了那个被人捆了手脚锁在箱子里的孩子，她离开了两日的时间，不知青莲和流云他们把那娃娃照顾得如何了，她想快点见到。

    她轻轻碰一下纪寒舟道：“我们走吧。”

    “好。”

    可见他回应着应疏月，心里却在想其他事情。

    “这就走啦？”应相辉说。

    没人搭理他，眼见一男一女起身，他只好悻悻跟上。

    纪寒舟的手下此刻已经备好了马，就等他们歇够了一起入城。

    长影骑走了他的马，早不知去向。

    “你听见他们说的了吗？”纪寒舟一手拉着马缰，一手环住应疏月，尽量不碰到她背，马儿走的慢，很适合讲话。

    “听见了，有人借镖局之手偷运兵器；有人送病患去殇南求医；有人带走了街头孤儿。”应疏月说。

    纪寒舟说：“我想说的并非此事。”

    应疏月问：“那你想说什么？”

    纪寒舟说：“你应也猜到了，眼下忧患四起，国恐不安。自任御史大夫以来，我明里暗里不断调查乱党余孽，就怕有人生事。我自认已经不放过任何一个末官小吏，到底还是遗漏了一些细节。人人都道我纪樛安肃政有功，可有很多事非我能掌控。”

    不难听出他语气里暗含些许自责，应疏月心想他是否一直这样，一直把自己绷得这么紧吗？不禁有些心疼，他才二十一，弱冠年华，同龄士子还在为一袭官身而努力，他却担起了全国官民心之所愿。

    何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应疏月扣住他指，说：“你做得很好。若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把全国官风肃整得如此清明。

    我不许你将他人之错揽进自己怀里。水年年会浑，今年清了，明年依然会卷泥尘重来。我相信，以你的智慧定不会叫水里几条鱼翻了船。

    百官有你监督；陛下有你匡扶。你的运筹帷幄加之陛下励精图治，必然能给昭盛的百姓开启一片晴朗明亮的天。”

    纪寒舟攥紧她的指，捏了一下，倾首蹭了蹭她耳际碎发，静默良久。

    后才说道：“你说的对，几条洄游的鱼而已，蹦得高了，船上的人才能看到。那双无形的手再怎么翻搅，其目的只有一个，我们只管等着，不信他不露面。”

    应疏月回头看他，微微一笑：“樛安的网织好了吗？祭云宫这条鱼怕不会小，你就不怕逮不动？”

    一声“樛安”压弯了纪寒舟的唇角，脸上绽开朵朵桃花，“逮不动也得逮。我已经遣人回云州准备了，明年三月，你我成亲之时，一定是个清风万里，满城飞花的好天。

    届时，你我心里只能有彼此，不必再为家仇国恨分心。”

    应疏月眼角溢笑，微波荡漾，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纪寒舟口中所说的景象：她会一身红妆，金钗珠帘，迎着万里飞花，庄重而急切地走向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温情的他。

    “这便是你要许我的‘清风明月，四海升平’吗？”

    纪寒舟说：“最重要的，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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