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年并没被她的表情吓到，语气甚至依旧很平静。

    “能有什么，不过是觉得晦气，说你命不好，孩子生病都是被你连累。”

    “这不胡说八道呢！”许谓听得生气，有些不敢置信，“一家人真能这么说话？”

    穆怀年没反驳，只是问：“你听的冷言冷语少么？有哪一句，是在你听到前能预料到的？”

    许谓无言以对，有些丧气的冷哼，“你说你一好好穆家少爷，知道这么多人间疾苦干什么！”

    他有些刻意地对刘姨强调，“这位可是穆家人，既然您给苏家做过保姆，穆家的名头总听过！现在我们能帮苏小姐出这个头儿，您就放心，有什么说什么！”

    他其实是在委婉地表示，对刘姨家那些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

    只想打听和苏家、苏晓希有关的事情。

    刘姨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却装不知道，又接着说：“我儿子病了之后，开始他爷爷奶奶、爸爸还催着我们去检查治疗，后来等医生说要换肾，成功率不高，要花很多钱，成功后也要一辈子吃药，很多事不能做，他们就不管了。催着我们回来，说孩子想吃什么给吃点儿什么何必在医院受罪。”

    许谓不由得“啧啧”有声，“怕花钱就说怕花钱，说这么委婉。”

    “那时候家里没钱，我其实也不怪他们，就算把整个家卖了，也确实凑不齐。”

    刘姨脸上都是麻木，“但我不能忍的是，我儿子还活着，他们就开始当他已经死了，催着我们再生一个。我不肯，他们就越来越暴躁。直到有一天，孩子他爸爸打了我，要强迫我的时候孩子被吓醒了，他哪儿知道大人是在干什么，看我满头血，就哭着往我身上扑，结果被他爸一脚给踹了好远。”

    “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亲。”穆怀年倒是没有不耐烦，反而问：“所以你才去了苏家做保姆？”

    “是。”刘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一脸，“我其实是想带我儿子一起跑的，可是我知道，带着个生病的孩子，我养不活。我真的怀孕了，但是没听他们的，躲着不让计生干部看到。

    “我故意被发现了。那时候不让超生，虽然我儿子有病，按说是可以再生一个，但是我知道，他们两家有矛盾，所以我故意被发现，带去流产。然后我跟他们说，我身体坏了，不能再生了，我出去赚钱，给儿子看病。”

    刘姨笑笑，“他们全家疯了一样打我，但是后来听我说我能给回来寄钱，又答应了。我知道，他们是打算干脆再找个女人生。我不在乎，所以我只提了一个条件，得把我儿子照顾好。”

    刘姨呼出一口气，“我去苏家，是我进城的第五年了。在那之前，我是做皮肉生意的，只有那个赚钱又快又多。年轻的时候，我还算漂亮，结婚生孩子也早，那会儿也才刚刚二十多岁。我学什么都快，怎么穿衣打扮，怎么取悦男人。”

    她转头看着穆怀年和许谓，在这两个年轻又体面的男性面前，她没有露出不自在。

    “我不仅学这些，还看新闻，学英语。”她甚至流露出一点骄傲，“五年的时间，我从最便宜的发廊，卖到了最贵的会所。”

    晨曦透过黑暗，穿越云层洒在这个山里的农家小院儿里，并无差别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许谓挪开目光，他忽然有些不忍看。一个满脸苍老的女人，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炫耀的语气诉说最不堪的过往。

    “那个时候管理得也不严格，我还找人办了假证，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家境贫寒那种。”

    刘姨浑浊的目光里透出点曾经的欢场女子特有的精明，“男人还是挺好骗，或者说，人家本来就拿我当个物件儿，真假也没人追究。后来就有人包养我，我那个时候已经快三十了，知道这碗饭吃不了几年了。”

    “那你怎么会去做保姆？”许谓还是不太理解，“保姆工资再高，那个……也比不了……”

    “我拿两份儿薪水。”刘姨回答得很痛快，“包养我的那个黄老板给我一份儿，苏家给我一份儿。老板给的更多，加起来挺高的。而且他还答应我，等我离开苏家的时候儿，给我一大笔钱。”

    许谓精神一振，看了穆怀年一眼。

    穆怀年早有准备，拿出纸笔。

    “把你记得的那个黄老板的信息，写下来。”

    刘姨没有迟疑，接过笔就开始一笔一划地写。

    她手指关节已经变形了，拿着笔很吃力。但很让人意外，她写的字很漂亮，笔锋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怎么看，这一笔字，都不是一个只读了小学的农妇所能写出来的。

    许谓多看了刘姨两眼。她说到的学英语看新闻，很明显都是真实的。

    如果能给她一个，并不需要多么优越，哪怕只是稍微正常一点的环境，她的人生也会完全不同。

    接过她写下的信息，穆怀年扫了几眼就收了起来。

    “他安排你到苏家，是什么目的？”穆怀年问：“你都给他提供了什么消息？”

    “很多。”刘姨回答说：“去之前，他就说，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不是害人，也不用我做什么商业间谍，只是把他们日常的生活记录下来。”

    刘姨回忆着说：“我到了苏家后，会当着他们的面儿写很多东西，把他们的生活都记录下来。我有一个专门打印的本子，那个时候，打印店也还不是太多。我没有电脑，就请苏太太帮我做了个表格，列出来时间和事项，她还给我提了很多意见。最后那本子也是她不知道从哪帮我打印出来的。”

    “什么？”许谓被吓了一跳，“也就是说，你这是叫人家亲手搞了个记载自己家事情的祸害？”

    刘姨很认真地纠正，“那是我的工作日记，只是顺便记录了一些他们家的情况。我经常当着他们记录，他们觉得我工作认真负责。”

    许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起初他还挺尊重这老太太。因为穆怀年只是告诉他，苏晓希小时候她在苏家做保姆，说不定知道点儿什么。

    许谓来一看，生活清贫成这样儿，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苏家发生什么事儿都和她无关，她就只是恰好那段时间在苏家当保姆而已。

    所以言辞间对她还是尊敬而客气。哪怕得知她打胎脱身、沦落风尘，虽然不赞同她的想法，觉得她很极端，但也还是同情更多些。

    直到现在，他才窥见复杂人性当中那隐藏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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