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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问南楼一声归雁 04

    傅主梅没再说话,铁囚车停了下来,有人将整个铁囚笼抬了起来,费劲的往里移动。他默数着人数,共有十八人在移动这个铁箱,随着一声吆喝,轰然一声,车内刑具震动,哗然大响,囚笼重重砸落在地。那十八人退开几步,拔出兵刃,在铁囚笼周围围了一圈。

    阿俪身受重伤,自己深陷枷锁,这些人居然还这么谨慎。

    啊对了,阿俪身受重伤,他怎么会身受重伤?按道理什么伤在他身上都应该很快好才对!傅主梅突然发现他被引导得完全失去了重点,只说了自己的遭遇,而阿俪的遭遇他一个字也没说。

    正当傅主梅努力向唐俪辞张望,试图瞪眼瞪过黑暗看清唐俪辞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咿呀一声,铁囚笼四面洞开。

    他们所在的囚笼四面铁墙都缓缓向外打开。

    光从四面八方照进来,铁支架上的血迹和他们身上的毛发纤毫毕现。

    傅主梅眯着眼睛,在强光下终于看清——唐俪辞一身红衣。

    他一身红衣,看不见伤在何处,只看见一层一层结痂的血,将他的红衣,染成了半身黑衣。

    他和自己一样,被枷锁吊在支架上,双手双足都被带毒的刺镣锁死,数处大穴都被插入阻断真气的长针。

    但阿俪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铁笼外当头走过来的人。

    “春灰方丈,别来无恙。”

    缓步而来的瘦削老头布鞋僧衣,皮肤黝黑,两眼炯炯有神,正是天清寺的春灰方丈。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光头黄袍人,傅主梅认得这个人。

    这就是在他搏命要救雪线子的时候,在一旁冷言冷语,导致雪线子自碎天灵,而他大受打击失手被擒的那个人。

    而在黄袍人身边,一位青衣女子黑纱蒙面,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

    她虽然不说话,但傅主梅一眼认出,这是钟春髻。

    这就是雪线子的亲生女儿,名满江湖的侠女钟春髻。

    春灰方丈对着浑身是血的唐俪辞合十,“阿弥陀佛,老朽已经辞去方丈之位数年,早已不是佛门中人。”他口称还俗多年,却依然僧衣光头,依然口宣佛号,也不知是骗人骗己。

    “哦?春灰方丈还俗多年?新晋的天清寺住持不知是谁?”唐俪辞柔声问道。

    春灰叹了口气,“并无新晋方丈。”他看着唐俪辞,眼神堪称慈祥平和,“唐公子,你可知老朽还俗之日,是何年何日吗?”

    唐俪辞身上的镣铐微微一响,他叹了一声,“是柳眼带着《往生谱》闯入天清寺那日。”

    春灰微微一笑,“唐公子聪慧。”他望向那位黄袍人,“这位是……”他微微一顿,那黄袍人自行开口,“在下姓黄,既叫做谢姚黄,也叫做黄姚谢。”他对着唐俪辞行了一礼,“若非唐公子强迫方公子修习《往生谱》,我等尘垢秕糠之辈,铅刀驽马之流,何曾想过能倚仗此等惊天奇术,获得复仇之力?”

    唐俪辞缓缓的问,“复仇?为谁复仇?”他凝视着“谢姚黄”,“若是为先朝柴氏,你们又为何挑拨离间,屠戮白云沟?难道白云沟诸君不曾忠于柴氏,不想复国?”

    “先皇受难宾天,但凡忠于柴氏者,无人不思复仇与复国。”那位自称“谢姚黄”或者“黄姚谢”的黄袍人缓缓说话,“亦无人不可复国。白云沟坚守六王爷,而六王爷狼心狗肺,未有故国之思。我等欲行大事,白云沟碍于柴氏血脉,必要与我为敌,先杀白云沟,柴熙谨就能为我所用,唐公子难道不懂?”他盯着唐俪辞,“以唐公子之聪明才智,当为我世间知己。”

    傅主梅呆呆的看着这仇人,浑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居然说阿俪是他的知己?他才什么都不懂!阿俪……他不是这样的。

    “以谢先生的聪明才智,‘请’唐某于此一会,难道便只是为了认知己不成?”唐俪辞微微一笑,“阁下有复国大志,手握奇毒神术,为何不兴兵起事,却要蛰伏于风流店与少林寺之后?”

    “我欲邀唐公子共行其事,不知唐公子意下如何?”这位黄袍人平静的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唐公子当朝贵胄,聪明绝顶,知情识趣,当为我之知己。”

    他在说“我之知己”的时候,如果唐俪辞不是被铐在铁囚笼内,浑身鲜血淋漓,如果不曾向背后被放入了不知什么毒物的傅主梅看上一眼,那也是颇为真诚。

    唐俪辞沉吟片刻,轻轻咳了一声,傅主梅听得见他肺中带血之声,心里害怕至极。面前这个……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怪人,到底想怎么样?他能模糊的感觉到他在逼迫阿俪做一件怎么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又不知道是什么。

    “阁下伏于少林寺,制住普珠方丈,是因为少林寺离京畿极近,且历来少林便是护国之寺——‘呼灯令’王令秋蛰伏少林二十余年,为你们解除了少林之忧。”唐俪辞慢慢的道,“然本朝战事方平,兵马未熄,民皆厌战——要复国——你们既无战力,亦无民心。纵然《往生谱》能催生一支武林奇军,与京师二十余万禁军相比,无异以卵击石。只是皇城司手下那数万的探子,你们就抵敌不过——即使你们在禁军与皇城司内散播九心丸之毒,若无奇谋,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他终于抬起了头,挺直了背脊,凝视着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黄袍人,“所以你——”

    “唐公子不愧是我之知己。”黄袍人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他大步走了过来,捏住唐俪辞的下颚,把他的脸从刑具上提了起来,“所以我需要一场大战——一场大战越大越好,谁胜谁败无关紧要——我需要一场大战!一场瘟疫!我需要死很多人——最好、是死很多好人!”他掐住唐俪辞的脖子,“死到厢军控制不住局面,那京师便要调派禁军前往平乱。你说‘蜂母凝霜’之毒,‘九心丸’之毒,究竟是用在何处的呢?”

    唐俪辞舔了舔口中的鲜血,微微往后一挣,因为鲜血滑腻,他的脖子从黄袍人手里挣脱出来,平心静气的问,“用在何处?”

    黄袍人看着被他涂了一脸鲜血的唐俪辞,心下无限畅快,狞笑道,“那自然是用在了该用的人身上……你说数千个失去理智追着活人啃咬的怪物、遍地打滚的腐尸、其中还有那疯疯癫癫的武林高手,或许还有他正在稀罕的公主——值不值得尊贵的圣上调动兵马司或者步兵司前来平乱呢?”

    “旷世天灾。”唐俪辞道,“京师城防变动,驻军减少之后,新面孔不足为奇。而你,只需要一个机会。”

    以天灾为饵,逼京师调兵换防,在禁军大乱之际潜入宫内,以柴熙谨为旗帜,以《往生谱》奇毒诡术为倚仗,逼当今圣上还位柴氏。事若不成,天清寺与风流店数年培育的诸多高手,仍然可以在京师一战。

    事若成,这位号称“复仇”的谢先生,就有了坐拥天下的权柄。

    这就是风流店背后的阴影。

    如此浅薄、恶毒、卑怯、疯狂而自以为是。

    傅主梅终于听懂了,他只是没有明白——这么多人为了这点疯狂的妄想而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而这个疯子根本没有想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谁也不会因为一个疯子的异想天开,而按照他的逻辑做事。

    这个人只是开启了一场……谁也无法收手的梦魇。

    风流店不会按照他的设想行事,玉箜篌不会、白素车也不会。他们只是从这个疯子身上借到了力量,用来走自己的路。

    中原剑会也不会,凡是一些坚定的、有信仰的人都很难按照谁的“计谋”做选择,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看着唐俪辞听完了这个疯子的弥天大计,眼角微勾,“阁下算无遗漏,那要与唐某合作的,究竟是何事?”

    “你我合作,让祈魂山一战尸横遍野妖魔成行,等皇城禁军一动……我助你将风流店里里外外杀得一干二净,澄清你绝非邪魔外道,让你成为江湖第一人。”黄袍人道,“唐公子散尽家财奔波千里,不就是为了登临天下第一、受万人敬仰吗?我助你登巅峰,你助我成大业。而你——只需让中原剑会往飘零眉苑送入更多人手,同时收回柳眼所制的解药。”

    “不需我劝服家父,辅佐先生复国?”唐俪辞又咳了一声,仍是似笑非笑。

    “劝服?辅佐?”黄袍人哈哈大笑,“他也配?”

    “青山。”在谢姚黄情绪高涨之时,春灰方丈宣了一声他的法号,在其人背上点了几处穴道。谢姚黄乍然惊醒,长长吁出一口气,顿了一顿,似是对自己方才说出这许多话恼羞成怒,蓦然转身。

    春灰叹息一声,“真气浮动,你暂且回房服药,休息片刻。”

    谢姚黄嘿了一声,看了唐俪辞一眼,“你若不识抬举,即刻便杀了你。”言罢大步离去。

    唐俪辞闭上眼睛。

    “杀孽大炽,癫狂而死。”

    这位疯子《往生谱》练得不怎么样,但神智已近癫狂了。

    “阿弥陀佛。”春灰方丈叹息了一声,“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他是谁?”傅主梅十分茫然。

    “谢姚黄,黄姚谢。”唐俪辞轻轻的道,“姚黄者,牡丹之王。谢姚黄,便是鬼牡丹。”随即他眼角一挑,看向站在一旁,似是神魂出窍,不言不动的钟春髻,“钟姑娘别来无恙?”

    黑纱蒙面的钟春髻猛然一颤。

    春灰方丈温和的道,“钟姑娘,动手吧。”

    钟春髻一步一步向前,左手拉住唐俪辞的铁镣,右手倏然拔出一柄尖刀,将他用力一扯。唐俪辞在铁镣上一晃,露出半个背脊,钟春髻右手一刀划下毫不犹豫,正像对待傅主梅一样,要在他背后开出一个大口子来。

    “阿俪!”傅主梅大叫一声。

    唐俪辞随着铁镣摇晃,轻飘飘的转了一个圈。

    “叮”的一声微响,铁镣随风而断,第一节铁镣弹起,正中毫无防备的春灰方丈的穴道。与之同时,数十道寒芒飞起,那些扎入他穴道的毒针和被他扭断的零碎往四面八方飞去,射入了身周把守的那十八名力士胸口。

    十八人应声倒下,这些人魁梧有力,但不是高手。天清寺对铁囚笼过于自信,却不知道唐俪辞第一不怕剧毒,第二……便是不怕受伤。

    他的确是串在了刑具和铁镣上,但那些刑具和铁镣并没有钉牢在支架上。方才黑暗之中,傅主梅心情激荡,一心只想说雪线子究竟是如何死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唐俪辞弄断了铁镣的大部分接头,只留下浅薄的一点连接。

    阿俪身上挂了这么多刑具,受了这么多伤,居然还能动手?他方才任凭鬼牡丹欺辱,究竟是无力反抗,还是故意示弱?

    钟春髻眼看唐俪辞突然动手,大叫一声,想也不想,扔下长刀往外就逃。然而一步之后,她就被唐俪辞一把抓了回来。

    唐俪辞半面涂血,唇角微微一点干裂,本应凄厉可怖,却并不难看。他舔了一点唇角的伤口,舌尖上染了一点点血,似是一点淡粉。钟春髻盯着他的舌尖,心里满是绝望。

    唐公子……知道她心里的妄念。

    他轻而易举就可以用那些妄念引诱她屈服。

    她之所以无路可走,变成一个罪人,都是因为受了他的引诱。

    “钟姑娘。”唐俪辞声音温柔,手上毫不留情,嘶的一声撕开了她的衣袖——她衣袖之中藏着一个盒子,方才那一刀要是得手,这盒中之物大概就要送入唐俪辞的背脊。

    “雪线子别来可好?”他拿住衣袖中的盒子,含笑问。

    钟春髻瑟瑟发抖,“我……我……他……”

    唐俪辞缓缓打开盒子,盒内一只硕大的蜘蛛抬起头来,背上璀璨的淡金色光晕触目惊心。他微微一颤,差点失手将盒子打翻在地。

    蛊蛛。

    所以傅主梅背脊内所饲养的异物,十有八九也是蛊蛛。

    所以……他和池云一样……

    他会和池云一模一样。

    唐俪辞轻轻咳了一声,钟春髻和傅主梅都看见他嘴角溢出了血丝,然而唐俪辞神色越发温柔,“蛊蛛?”

    钟春髻不说话。

    “解药呢?”唐俪辞又咳了一声。

    “蛊蛛……蛊蛛没有解药。”钟春髻的声音像被谁掐在了咽喉里,她当然知道池云是怎么死的。“但蛊蛛有蛊王,它们听蛊王的指挥……”

    “哦?那蛊王……在哪里?”唐俪辞轻声问。

    钟春髻猛然摇头,那蒙面的黑纱被她摇了下来,面纱下的脸哭得双目红肿,惨白如鬼,仿佛这几日她也过得十分不好。“我不知道……别……别杀我……”她瑟瑟发抖,“我……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害死师父……我不想他死……”

    唐俪辞歪了歪头,好似十分好奇,“你不想他死,那你想他活吗?”他反手一刀,劈断傅主梅身上的镣铐,傅主梅往前栽倒,唐俪辞左手将他揽住,右手刀又从他背后的伤处剐出一只活生生的蛊蛛来。

    那蛊蛛和盒子里的略有不同,是淡粉色的,似是吃多了人的血肉。

    钟春髻惊恐万分的看着唐俪辞,她张了张嘴,“你不能杀我,阿——”她还没说完,擦的一声唐俪辞将那只粉色的蛊蛛连虫带刀插进了她的嘴里。

    他的动作太快,钟春髻全然闪避不开,她那点武功在唐俪辞面前不值一提。蛊蛛与尖刀入喉,鲜血迸出,咽喉尝到了血的温热,钟春髻才反应过来。她本想再说什么,但唐俪辞已兴致索然,扶着傅主梅,往青灰那边走去。

    钟春髻仰天栽倒,濒死的蛊蛛在她咽喉咬了一口,她双目瞪出,脸色青紫,整张脸肿胀皲裂,流出古怪的汁液,过了许久,方才寂然不动。

    你不想雪线子死,可你也没有给他留下活的余地。

    所谓无辜,不过自欺欺人的话术。

    周围被唐俪辞射中要害的力士们并未昏迷,只是重伤瘫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唐俪辞解开傅主梅的穴道,拔掉傅主梅身上的长针,两人一起将春灰方丈掳走,又眼睁睁的看着钟春髻横死,人人脸色青白,仿佛活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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