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俪……”山崩之时,没有人出手去救正在洞口的柳眼。柳眼重重摔入洞内,但那洞内已全是泥水,他半身没入泥中,看不清伤势如何。
宛郁月旦被铁静扶着,落在山头,他的脸色发白,紧抓着铁静的手,“下面情况如何?”
周遭已有许多人失声惊呼,宛郁月旦却看不见,他只听到底下泥水中翻滚的气泡声,以及碎石沙砾不断滚落的杂音。
没有唐俪辞的声音。
也没有柴熙谨的声音。
铁静一声低呼,“宫主,下面……”
他还没说清楚,陡然柳眼一声大叫,“阿俪!”
唐俪辞与柴熙谨都在泥水之中,身周如经历了一场狂暴的乱流一般,砖石崩坏,泥沙横飞。柴熙谨的头显然被唐俪辞方才那一按一撞,给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头上满是鲜血,似乎连颅骨也撞碎了。
但他一时竟并没有死。
柴熙谨对此毫无所觉,他虽然被唐俪辞临空一扑按到了火堆里,却并不觉得痛。他只觉怒火中烧——唐俪辞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杀他?他继承白云沟遗志,他要屠戮白云沟的每一个人都付出代价!他怎么能死?
他是万万不能死的,那么该死的,就是唐俪辞!
柴熙谨的一只手牢牢掐住唐俪辞的脖子,另一只手拉住了飘红虫绫——他看得出唐俪辞身负重伤,这条红绫上所流的血就没停过。他拉紧绫布——就看唐俪辞是先被他掐死,还是先被他勒死——
“啪”的一声闷响,身后一刀入心。
柴熙谨微微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一刀自后插入他心脏的人浑身是泥,正是柳眼。
柳眼看着他头颅碎骨处,惨然一笑,“你我……一意所托非人,深恨命不由我,最终……都是笑话。”他刀下运劲,正要将再刺,柴熙谨突然眨了眨眼。
额头上的血缓缓流了下来,柴熙谨突然颤抖起来,他松开了掐住唐俪辞手,胡乱摸着自己的头,“我的头……我的头……”
“啪”的又一声轻响,唐俪辞翻身坐起,一掌拍上柴熙谨的天灵盖。
柳眼拔刀而出。柴熙谨陡然僵住,他瞪着柳眼,额头上的血顺着扭曲的眉睫流入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的道,“命……命不由我……”,最终仰天栽倒,死不瞑目。
柳眼扔下刀,跪下去搀扶唐俪辞。
此时成缊袍和董狐笔等人纷纷赶来,一起扶住了唐俪辞。
唐俪辞看了成缊袍一眼,他满脸红晕,神态已是半晕,眼神却依然清醒。他一只手拉紧缠腰的飘红虫绫,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着身侧将塌未塌的石墙,张了张口。
他本是要说话,但一口气没提上来,声音发不出来。成缊袍抓住他脉门,只觉脉象奇乱,匪夷所思,不禁愕然,“你怎么了?”
唐俪辞摇了摇头,仍是指着那石墙,“王……”
柳眼往石墙走去,唐俪辞张开手指,额头上冷汗莹莹,“不……蛛……”他附身撑地,但站不起来,五指用力在地上扣出了血痕。
成缊袍点了他几处穴道,阻止他因真力散乱伤上加伤。铁静试图将他背起,这时众人才看见他腹部的剑伤,都感震惊——此伤伤及丹田脏器,非但重创气脉,也危及性命。唐俪辞混不在意那剑伤,将铁静猛地一推——他显然心中有事,苦于说不出来。围在他身周的人越来越多,众人见他如此,思及方才柳眼怒骂道“你们所有人,谁也不想救他,你们只想等着‘唐公子’来救你们,等着他倾尽所有,等着他拼尽全力,再等着他死”,心中惭惭,此人虽然……骄奢淫逸,善恶难辨,但的的确确方才与柴熙谨以命相搏。如果不是飘零眉苑发生变故,如果不是柳眼与柴熙谨音杀相抗,如果不是唐俪辞舍身赴火,此时众人仍在混战,而双方无辜之人也只有越死越多。中原剑会毕竟不是邪魔外道,只怕不少人最终便会如文秀师太一般,不忍下手,殉道于敌人手中,枉送了性命。
唐公子难道并非居心叵测?没有另有所图?
即使他搏命至此,命悬一息,围住他的人也难以相信。
柳眼逆人群而行,往唐俪辞所指的石墙而去。那石墙有一处破口,里面光线昏暗,似有许多铁栅栏或铁笼之类的巨大杂物。洞内也有暗河流水,有一物被水流冲来,堵在洞口,随即又被人拉走。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际,柳眼猛然看见的是一具焦尸的头颅,那烧得稀碎的头发,面目全非的脸颊,把他吓了一跳。洞里拉走那焦尸的人一个转身,柳眼当即认出——那是王令秋!
中原剑会把他和王令秋关在左近,视之为敌,柳眼自然是认得王令秋。方才一翻混战,王令秋居然寻得机会逃回飘零眉苑地底。唐俪辞所指的,定是王令秋未死,要大家小心提防。
正当柳眼认出王令秋的时候,那洞里再度闪过王令秋的老脸,那双眼睛充满了仇恨之色。他好容易逃离中原剑会,却在飘零眉苑深处寻到了王令则的焦尸。眼见剑会众人都围在重伤的唐俪辞身边,王令秋在石墙另外一边举起一物,准备往众人身上掷来。
柳眼大喝一声,“王令秋!”
他也掷出一团东西,与王令秋那物在半空相撞,一起坠落。
王令秋眼见柳眼掷出的东西,一张老脸都抽了抽,恨恨的转身便逃。
但他行踪已露,碧落宫何檐儿破开石墙,董狐笔追了上去,三下两下便将他擒住。
柳眼掷出去的东西,是他泥水淋漓的黑色外袍。
王令秋不管扔出来什么,都被那湿淋淋的外袍包住,一起落在了河水漫过的泥地上。众人看着一身泥泞的柳眼,心下百味杂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而破开石墙之后,石墙内尽是纵横的栅栏和焦尸。
经过火烧水淹,那些尸体看起来尤为狰狞可怖。
中原剑会众人面对着这些缘由不明的焦尸,相顾茫然,他们一直以攻破飘零眉苑,杀死柳眼、唐俪辞、玉箜篌为己任。结果柳眼音杀相救,唐俪辞舍身赴火,而玉箜篌不见踪影,飘零眉苑居然自内覆灭,自始而终没有向中原剑会留下只言片语,徒有一地尸骸。
红姑娘与碧涟漪走了过来,红姑娘望着这些可怖的尸骸,喃喃的道,“这就是……唐公子划下禁制,让我们按兵不动的原因。”
孟轻雷一生剑下杀人不少,但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死人,正在发愣,闻言回首,“什么?”
红姑娘蹲下身,在那些恐怖至极的焦尸里,一个一个的看着,她竟不害怕。碧涟漪低声问,“在找谁?”
红姑娘慢慢的道,“白素车。”
中原剑会众人的心思自命悬一线的唐俪辞身上,陡然转到了“白素车”三个字上,孟轻雷失声道,“难道她——竟非自甘堕落?”
“我不知道。”红姑娘轻声道,“但火……总不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白素车反叛玉箜篌,继任风流店之主,你说这一片焦尸里……该不该有她?”她停住了脚步,石墙后的焦尸烧在了一起,已无法分辨谁是白素车。红姑娘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这些焦尸,“我不知道她是‘自甘堕落’,或是‘不自甘堕落’,她可能也不在乎。小白野心勃勃,我从不知道她的野心是什么。”
红姑娘向柳眼望去,从前我只当她和别人一样,只是要和我争抢你。
但其实,她的眼里可能既没有我,也没有你。
此时,众人已然发现,王令秋投掷出来的东西是一枚雷火弹,侥幸此物被柳眼湿淋淋的外袍裹住,未曾爆炸,否则方才挤在唐俪辞身边的众人便要死伤惨重。又被柳眼救了一命,中原剑会众人心中更加别扭,孟轻雷福至心灵,将那被点了穴道的小丫头玉团儿,快快送到柳眼身边。
被成缊袍点了穴道的唐俪辞被铁静小心翼翼的背着,送到宛郁月旦身边。碧落宫善于医术的几人团团围上,片刻之后,几位医者看着唐俪辞,面面相觑,实不知说什么好。
都不需观脉象或是望气色,只消拉开他缠绕伤口的飘红虫绫,看那深达脏腑的剑伤,都知道此人命不久矣。
甚至他至今不死,都很奇怪。
但唐俪辞便能顶着一口气,便是不死。
那不像什么人世奇迹,倒像是心愿未尝,无论如何便不肯死一般。
唐俪辞既不肯死,也不肯昏迷,他盯着铁静,胸口起伏,似有许多话要说。铁静刚刚知晓他伤重如此,百味杂陈,一时间竟不敢回视,避开了唐俪辞的目光。
柳眼踉跄着靠近,中原剑会有些人拔剑而出,顿了一顿,也不知该动手还是不动手,却也不让他靠近唐俪辞。就如许多尚茫然不知发生何时的剑会弟子,看着被点了穴道的唐俪辞,仍旧一脸鄙夷,浑不知为何红姑娘还不下令将此人扔出去。
“解……解开他的穴道。”柳眼咬牙切齿,“他要说话,你们看不出他有事要说吗?”
然而他远在人群之外,成缊袍等人簇拥着唐俪辞,碧落宫很快重建帐篷,众人很快把唐俪辞、宛郁月旦和红姑娘都拥入了帐篷之内。
“喂。”玉团儿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眼见祈魂山战场已是天崩地裂,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把柳眼挡在身后,“怎……怎么打成了这样?你受伤了吗?”
柳眼回过头来,玉团儿脸上满是血污,有一半是被他横琴所撞,他叹了口气,疲倦的道,“没……没什么……”他的脸色也是青灰煞白,方才从坑口摔入飘零眉苑地底的泥潭,也摔伤了腿,但这些伤势与唐俪辞相比不值一提。
“打完了是吗?风流店输了是吧?”玉团儿却高兴起来,拉住他的手,“那我们走吧。”
柳眼皱眉,“去哪里?”
“中原剑会和风流店打完了,解药和解法你都教了,他们又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玉团儿理所当然的道,“我们回家吧。”
柳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喃喃地道,“回家……”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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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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