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顾宴晨找来的。

    用“陆小雪的妈妈”这个身份，一个一个地打听家庭地址，一个一个地登门拜访，一个一个地乞求她们跟自己回家，带着最卑微的诚意，乞求她们看在同学的情谊上，能帮忙劝劝她的孩子。

    不知是顾宴晨真的很有诚意，还是因为她是陆小雪的妈妈。

    总之，同学们跟着她来了。

    陈清华看到，在她们走进大门的那一刻，陆小雪的面容明显冷了下来。

    视线扫向弯着脊梁的顾宴晨。

    不知是心虚还是觉得孩子丢人，顾宴晨低垂着脑袋，只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陆小雪。

    来都来了，陆小雪心里再反感，也总不能把人晾在外面。

    看向陈清华、苏婉、张楚楚、霍雨桐、林青、魏靖瑶、许焕清，陆小雪笑容如常，仿佛还是曾经校园里的模样，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陈清华见状，也收起了心思，她笑容如常，仿佛只是见个老朋友。

    “快，进屋坐。”

    顾宴晨连忙去收拾客厅，却见陆小雪直接把人带上了二楼，顾宴晨见状也跟着上了二楼。

    “你忙你的就行，不用管我们。”

    陆小雪把人带上二楼，就是不想顾宴晨在旁边打岔，她跟上来干什么？

    顾宴晨恍若未闻，蹬蹬两步就跟了上去，看不出她是热情还是谄媚，只能看到她的神情里带着不顾一切，一种豁出去的架势，陆小雪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直接赶人。

    陆家人喜欢喝茶，在二楼做了一个茶室，闲暇时，父女俩经常坐在茶室一起喝茶聊天，讨论一些顾宴晨听不懂的话题，或是讨论某些事件的解决方式，省得顾宴晨不懂装懂地打岔，或是意见不合跟两人吵起来，家里客人多的时候，二楼的茶室也充当一个会客厅。

    一年的时间，顾宴晨完全变了个模样。

    从前坐在陆小雪身边，顾宴晨总是高昂着脑袋，仿佛她是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星，别人说话的时候，她随意插嘴，指手画脚，拿自己浅薄的见识去教导他人，高谈论阔的时候，一双小眼睛眯起来，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芒，此刻的顾宴晨，却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枝叶，她弯着脊梁，低垂着头颅，连喘气都小心翼翼，跟从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仅仅是陆小雪退学了，她就打击成这副样子。

    坐在二楼的茶室，陆小雪十分坦然，从前在学校里怎么相处，她还是怎么跟同学们相处，看不出丝毫的变故，同学们也如往常一般，没有人率先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可偏偏，有人受不了这安逸，非要打破这份平衡。

    “就是啊！”

    突兀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陆小雪下意识地扭头，就看到顾宴晨蜷缩在一旁，像是走投无路的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匍匐着，低垂的脸上是卑微的恳求。

    “你看，去上学多好啊！”

    幽静的气氛里，顾宴晨却坐立不安，她卑微地蜷缩在陆小雪身边，仰望着对面的女孩子们，就像看着一根根救命稻草。

    “她光在家里憋屈着，连家门口都不出，你们说怎么办啊！？”

    几道目光落在陆小雪脸上，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狼狈，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不适感。

    可是，没有。

    除了对顾宴晨莫名其妙的行为表达了不悦，再没有任何破绽。

    “江宇宸呢？他最近还好吗？……”

    “人家肯定很好啊！”

    故意跟她作对似的，顾宴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里有夸张的崇拜，她半垂着脸，瞅着前方某个不存在的地方，幽幽地继续说：

    “人家多刻苦努力呀！你也跟这些同学好好学学！你好～好～努力！快去上学吧！别在家里憋着了，每天这么闷在家里，好人也得憋废了！你的这些同学都这么好，这么优秀，你快俯下身子好～好～学习吧！年纪轻轻的就不上学了，下来能干什么呀？只能去工厂里做工人！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啊！你好好听这些同学的话，跟这些同学好好学习，快回去‘上学’吧！上学是‘唯～一～’的出路啊！……”

    说累了，顾宴晨长长吐出一口气，暂时止住了话头，低眉顺眼地坐在身形笔直的陆小雪身边。

    女孩子们神色各异，目光静静流淌在陆小雪脸上，发现陆小雪就像一个旁观者，静静倾听顾宴晨真情流露的诉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顾宴晨说的不是她。

    直到听顾宴晨说完，陆小雪才淡声道：

    “我记得江宇宸代表学校参加了篮球比赛，他拿到冠军了吗？”

    “肯定是冠军啊！那孩子多么努力呀！比你学习好，还比你努力，你也好好努力回去‘上学～’吧！”

    没有得到回应，陆小雪坐在她身边，依然神色如常，仿佛身边这个真情流露的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顾宴晨咬了咬牙，声泪俱下地继续说：

    “干什么也得刻苦努力！坚持不懈！持之以恒！你已经落下了那么多功课，只有加倍努力，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有可能赶上别人啊！上学多好啊！只有上学才能学到本事，才能找一份好工作，才会有出息！现在都不想吃苦，以后你会有吃不尽的苦啊！年轻的时候把苦都吃了，老了以后才能享福啊小雪！你跟这些同学们好～好～学习，别再像以前那么骄傲了，谁说话也不听，别人说话，你要好～好～听啊！一定要‘虚心’请教，放低身段好～好～听老师的话，老师说你都是为了你好！一定要好～好～听啊！一定要好～好～听老师的话！不听老师的话怎么能行呢？一定要好～好～听老师的话！……”

    陆小雪越是若无其事，顾宴晨越是浮夸地表达，将自己的脆弱添油加醋地展露在人前，只可惜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出更多形容词，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以为说的次数多了，陆小雪就能重视起来。

    但很明显，是她想多了。

    女孩子们挤在会客厅的沙发里，静静打量着对面的母女，一时竟看不出到底是陆小雪太会伪装，还是顾宴晨小题大做。

    因为，陆小雪是真的一点都没变。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好像不读大学她也有无数条出路，而顾宴晨又是真的崩溃无力，好像陆小雪这辈子已经毁了，她只能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求助这些同学。

    她们默默看着，将所有的情绪敛在眸底。

    气氛安静的有些微妙。

    “小雪！”

    许久没有听到女孩子们说话的声音，顾宴晨坐不住了，这诡异的安静让她心底涌起一阵阵不安，她生怕这个骄傲的女儿表现得不够有诚意，让同学们不喜，放弃拉她一把，于是扭头看向身边的陆小雪，伸手想要握住陆小雪的手。

    “小雪，行不行啊？跟着你这些同学好好学习……”

    陆小雪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笑着问她：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跟你这些同学好好学……”

    “你昨晚没睡好吗？”打断顾宴晨又一轮声情并茂的诉说，陆小雪关心地问，“是不是发烧了，怎么在这里说胡话呢？”

    她伸手想要抚摸顾宴晨的额头，却被顾宴晨猛地一把挥开了！

    “怎么了？”陆小雪不解地问。

    瞪着她，顾宴晨努力压下胸腔里想要怒吼的冲动，憋得一张脸通红，如果不是陆小雪的同学在，顾宴晨早就蹦跶起来了，哪里会忍受这份屈辱！

    等到那股子憋闷的气息慢慢平稳，顾宴晨委屈地看向陆小雪的同学，像看着救命稻草般，委屈地说：

    “看啊！我们说话她不听，你们说话她才听，你们好好劝劝她啊！让她回去上学吧！……”

    顾宴晨又开启了不厌其烦的求救模式，过度的伏低做小，憋屈的神情，窘迫的肢体动作，已经四十岁的顾宴晨，面对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却幼稚的好像双方的年龄颠倒过来。

    偏偏又固执得过分。

    只要认定了，顾宴晨绝不会改变主意，哪怕是错的，哪怕造成严重后果，顾宴晨也不会反思，只会一条路走到黑。

    只听她越说越离谱，像个可怜无助的母亲，顾宴晨把陆小雪说得非常凄惨，自暴自弃，还自以为是，说着说着，顾宴晨都心疼得想哭，一字一句都那么真情流露，带着卑微的祈求，仿佛这些人不是陆小雪的同学，而是上帝。

    陆小雪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天天对着手机出神了，像个傻子一样。

    几次冷眼扫过去，也堵不住顾宴晨那张滔滔不绝的嘴。

    “你还是出去吧！”

    耗尽了所有的耐心，陆小雪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啊？出去呀？”

    闻言，顾宴晨愣了愣，一双眼睛傻傻地瞪着陆小雪。

    “你在这里，我们还怎么聊天啊？出去！”

    顾宴晨看看陆小雪，又看看女孩子们，一双憨傻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失落，她扭捏了好一会儿，又嘱咐女孩子们一定要好好劝劝陆小雪，一定要把陆小雪拉回来，才不情愿地下楼去。

    等顾宴晨下楼之后，陆小雪不以为然地说：

    “我妈说的话，你们不用放在心上，她一直神神叨叨的，习惯了就好，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有机会再聊。”

    再次见到昔日的同学，陆小雪并没有和蔼可亲的感觉，反而是疏远和隔阂。

    若是从前，陆小雪还能若无其事的跟她们谈笑风生，可在顾宴晨的刻意讨好，以及添油加醋地贬低自己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变了，就算还有同学的情分，有些事情，也不比从前了。

    就当这次是跟她们道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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