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爷说:“老帽子哎,你的脸,看着有点浮肿,是不是饿过份了?”
我大奶奶说:“老倌子哎,你千万莫东想西想,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大奶奶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脑壳里,有一万只蝴蝶,在乱舞。这群蝴蝶,飞着飞着,就变成了深红色的三角枫叶,落在怪石嶙峋的半山腰中,落在一栋烂茅草房子前面的地坪里。
梦中的黄连,踩着三角枫叶,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几间低矮的茅草房子。问雪见:“茅根哥哥,这房子,伸手扯得到屋檐上的茅草,为什么这样矮呀?”
雪见说:“黄连,在我们双江口的乌云山上,到了冬天,北风怒吼,足可以卷走整个屋盖子。不矮一点,三根哦豁茅,都被老北风,吹到天上去呢。”
无患抱来柴火,黄连忙着煮饭做菜做菜,招呼我四个姑爷。
在我大奶奶逐渐迷糊的脑海里,又出现一个画面,低矮的茅草房子的左边,右边的乱石丛中,各长着一棵柿子树,由于缺水,青色的柿子,皱巴巴的,似乎很快要坠落。
我二爷爷的性格,拿厚朴痞子的话来说,就像一根棉子纺成的线条子,可以将八月十五被桂花弄碎的月色,一一缝补起来。
“哥,哥,在家吗?”我二爷爷在外面喊道。
我大奶奶慌忙起床,问:“二弟,你有什么事?”
“嫂嫂,杜鹃来了。”
我大奶奶打开房门,果然,我二奶奶的身后,站着杜鹃。
“茴香,喊杜鹃,到堂屋里,请座哒。”
杜鹃一来,我五姑母夏枯,心里比鳑鲏鱼的胆汁,还苦三分。泡了五碗茶,极不情愿,将茶盘放在吃饭时用的小桌上。
“杜鹃,你今天又来了,还是打听瞿麦的下落?”我二爷爷开口便问。
“妈妈,二叔,二婶,我杜鹃,正是为这件事而来。”杜鹃说。
“你先别喊妈妈,鹃子。”我大奶奶说:“你这一声妈妈,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福气,承受得起。”
“我不管什么福气不福气的事,我准备过几天,就动身去江西,寻找瞿麦哥哥。”
“哎哟咧!鹃子,江西这么大,瞿麦是个大活人,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你到哪里去寻人?怎么可能寻得到?快莫浪费空力气咯。”
“正因为我不晓得瞿麦哥哥的下落,我才来问妈妈的消息。”
“鹃子,你怎么死脑筋呢?天底下,比瞿麦优秀的男人,多的是。你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杜鹃足够泼辣,说出别的女人不敢说的话:“我就是一根刚出土的黄藤,不缠在瞿麦哥哥这棵大树上,还缠到别的树上去吗?”
我大奶奶问我二爷爷:“陈皮,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
我二爷爷说:“杜鹃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单身一人,当真千里迢迢去寻人?你不晓得,有多大的风险?丑话讲在前面,你擅自出走,你那娘老子,我见识过她,尖酸刻薄,她的唾沫星子,随时可以砸死人。到时候,问我们家里要人,我们怎么担当的起?”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杜鹃说:“与其在家里活活饿死,我还不如挺而走险,多寻一条活路。”
我大奶奶说:“鹃子,话说到这个成份上,我们还瞒着你的话,就是我们的不仁义了。我们只晓得,你的瞿麦哥哥,跟着一个叫赤芍的红军领袖,在井冈山那一带打土豪劣绅。具体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子,我们不晓得。”
“妈妈,我谢谢你!找得到瞿麦哥哥,是我上上之福,找不到瞿麦哥哥,是我的命中,注定与瞿麦哥哥无缘,我再不会怨天尤人。”杜鹃说完,向我大奶奶行了一个单腿跪地的大礼。
“杜鹃姑娘,瞿麦的消息,还得请你保密。不然的话,我们一家人,都得去坐牢房。”我二爷爷说。
“我晓得的,二叔,你放心,我的嘴巴子,会闭紧着,就是用撬棍,都不会撬出瞿麦哥哥的半点消息。”
杜鹃一走,我大奶奶说:“茴香,人活在世上,烦心事,怎么这样多呀。”
“唉!嫂嫂哎,你莫想那么多咯。自古历来讲,到哪座山头,唱哪个山上的歌。”
杜鹃回到龙城县福善乡的新边港,一进屋,她那瘦得不能再瘦了的娘老子,开口就骂:
“野婊婆子生的!又到哪个鬼眼里疯去了?一进屋,就横挂十字,躺到床上,挺你的尸!”
思乐这个小村子,有一处舂米的石对臼,需要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冲起木杠子前的砸锤,高高地砸下去,才能将稻谷的壳,砸掉。
杜鹃和她娘老子,说不了三句话,便冲起对来。杜鹃说:“我是你生的,我若是野婊婆子生的,娘老子,你不就是野婊婆子吗?”
杜鹃的娘老子,才四十多岁,像一根钻心虫咬断了的干笋子,尖嘴,皮糙,只要风一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绊一下,就会倒下。
老帽子哪里容许自己的女儿, 顶撞自己?自己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大骂道:
“杜鹃,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不晓得的人,以为你是一条喂不熟的黄眼狗!你不把恩来谢,倒把火来烧。你是想逼死我这个绝老帽子吗?”
“娘,娘,我想不通,你究竟为什么,天天是咒娘骂老子?好像整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个好人。其他所有的人,都坏透了顶?”
“我晓得你,心生外向。这个家,是留你不住了。如果你哥哥杜仲,娶不到堂客们,这个家,算是彻底的毁了。你不帮你哥哥一把,谁来帮?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杜鹃绝不能把话题往瞿麦身上引,便说:“我怎么帮,你告诉我。”
“拿你,帮你哥哥,换一个老婆回来。”
“你跟谁去换?首先,得对方同意呀。”杜鹃说:“鸡婆子不孵鸡崽崽,捉来放到鸡蛋上、拿块石板压住?”
坐在门槛上的杜仲,圆圆的脸上,刻着经典的傻笑,咧着嘴巴,露出一口黄黄牙齿,流着口水,望着妈妈和妹妹,唇枪舌战,仿佛在观看一场皮影戏。
老帽子叹了一口气。上次,大媒人曾大老帽跑过来,说,添章屋场的瞿麦,人尸不见了,这场兑换婚姻,枳壳大爷的意思,是要退掉,免得癞子妹几嫁人,五心不定;搞着双方父母,心蹿蹿的,惶惶不可终日。
老帽子拿杜仲开骂:“我是前世欠了你们杜家,生了你这个胞衣!生了你这个污血块!你若是跟我争点气,能娶得到堂客们,我还要受你妹妹的冤枉气?”
杜仲本能地用双手护着头,站起来,往外面走。如果不走,母亲的耳光,会把自己的脸,打肿。
杜鹃不想和母亲再争执了。再争吵下去,娘老子永远都不会放弃换扁担亲的想法。我就是个祝英台,我要去寻我的梁山伯。
杜鹃打开饭锅子的盖,哎呀咧,里边只剩下半锅污水,胡乱放着脏了的饭碗,菜碗,筷子和木饭勺子。唉唉,又得饿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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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退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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