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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麦冬

    吉祥寺对岸,曾家排上的大媒人,曾人老帽子,走起路来,好像脚下的地球太小太小了,两只脚,都踩在地球的最外边沿上,右脚走一步,险些从地球东边掉入一个深渊;左脚走一步,险些从地球的西边掉入另一个深渊。

    曾大老帽走得气命哼天,走到添章屋场,拍着胸口说:“枳壳大娘,一个人,当真不能老,老了,走几步路,都要了我的老命呢。”

    我五姑母夏枯,赶紧搬来一把靠背的竹椅子,塞在曾大老帽的屁股下,扶着她坐下来。

    我大奶奶说:“昨天傍晚,我听到喜雀子,连叫了三次,就晓得,有大喜事了。”

    曾大老帽接过我七姑母的茶水,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润了嗓子,“咕咚”一声,吞到肚子里,才说:“大科新边港,思乐那个杜家,杜家那个老帽子,老帽子那个傻儿子,杜仲,死了。”

    我大奶奶吃了一惊,说:“哎呀,杜仲那人,平素身体结结实实,怎么就死了?”

    曾大老帽说:“还不是因为家里穷?没有一文钱,去籴米,饿得做鬼叫。他家那个凶婆子母亲,逼他去河边撒网,想网几条鱼,打打牙祭,一不小心,就淹死的。”

    我二奶奶慌忙说:“河边上的人,都懂几分水性,他怎么会淹死呢?”

    “哎呀咧,你们两个人,应该晓得,一个人一生下来,八字就记载定死了的,只有多少岁,就只能活多少岁。”曾大老帽拍着胸口说:“杜家那个傻瓜蛋,到河里去撒网,鱼是网到了一条大鱼。他生怕鱼跑了,跳到河里去,按住网兜子,哪晓得,那条鱼不甘心落网,乱冲乱撞,渔网缠住了傻瓜蛋的脚,人呢,浮不上来,几口水,就呛死了。”

    “这一次,不把杜家的凶婆子吓死了?”我二大奶奶问道。

    “陈皮大娘,你猜错了。”曾大老帽说:“那个凶婆子啊,巴不能得,傻瓜儿子早死呢。”

    “这样做人,怎么行呢。”

    “两位大娘,我们哪里管得到,杜家的凶婆子怎么做人呢?不过,你家的夏枯姑娘,是完完全全的解脱了。”

    我大奶奶说:“曾大媒人,你是给我家夏枯做媒来了?”

    “和聪明人说话,心里就是痛快。”曾大老帽说:“你家夏枯姑娘,水灵灵的一个好妹子,该配上一个俊俏的郎君呢。”

    我五姑母夏枯,是我二奶奶亲生的女儿。我二奶奶便问:“老帽子,你这次说的俊俏郎君,是哪个地方的?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人品资格如何呢?”

    “这个男孩子,叫苏木,才十八岁,当真长得一表人才。住在石口茄子坳过去三百步脚的南金塘排垴上。”曾大老帽说:“他家里,虽然不算富贵,却还剩下三四担金灿灿的稻谷呢。”

    大饥荒年代,能剩下三四担稻谷的人家,当然算得上是上等人家。我五姑母夏枯嫁过来,至少不会饿肚子。

    我两个奶奶都有点心动了。我二爷爷陈皮,挑着一担大白菜回来,问了情况,我二爷爷说:“苏木呀,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他的父母。”

    媒人大都是花嘴巴子,无的说得有点出。但我二爷爷说的话,全家人肯定会相信。我二爷爷说:“苏木家租养着南金塘,是我去放的草鱼苗,鲢鱼苗,鳙鱼苗。”

    “二外婆,那你说说,苏木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曾不老婆催促道。

    “确实是知艰知苦的勤勉人家。”我二爷爷说:“我家的夏枯嫁过来,只要是勤劳发狠,至少,不会挨饿的。”

    “是咧!是咧!”曾大老帽说:“两位大娘,我没有说谎吧。”

    夜里,我大爷爷回来,我大奶奶说:“老倌子,你每天忙个不停,忙什么呢?”

    我大爷爷说:“今天到神童湾街上。”

    “你呀,当真是有天大的胆子,还去神童湾街上,不是自投罗网吗?“我大奶奶诉说道:“我听说,保长景天的儿子,辰砂痞子的儿子,七五斗桶的儿子,他们正在组建还乡团,准备抓捕你们几个人呢。”

    “是的。”我大爷爷说:“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但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我必须掌握第一手的消息。”

    “女贞调走了,谁来当你们的头?”

    “还没定下来。”我大爷爷说:“邻家那个辛夷,调到永丰警察所,当所长去了。”

    “老倌子,今天上午,媒婆曾大老帽,给夏枯做媒来了。”

    “这件事,让我老弟二外婆做主。”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大奶奶说:“松山冲的二十五爷说,过几天,就要下雪了,天寒地冻,哎呀,不晓得我们的三伢子决明,讨米讨到哪个地方去了?”

    “老帽子,决明有无患带领着,应该晓得保重自己,你操那么多的心,也没有用呢。”

    自从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北平城火烧赵家楼之后,社会风气,天不同天地变化着,从未出过阁房的女子,到男方家里察看对象,不再是稀奇事。

    我七姑母紫苏说:“姐姐,你明天去茄子坳南金塘,去见苏木吗?”

    我五姑母夏枯说:“羞死了,羞死了!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哪有自己主动送上门去,让人家评头品足的呢。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呢。”

    紫苏说:“也是的咯,应该是苏木先到我们家里来,让我们先瞧瞧,他长得怎么样。”

    夏枯说:“紫苏,这样好不好,你帮我先去看看,苏木这个人,靠谱不靠谱?”

    往年,一到冬闲季节,我二爷爷便把辣蓼草做的酒曲子,背出去放。放的意思是,先把酒曲子,放在需要的人家里,等到酒曲子酿出来的酒,效果非常好,再来收钱。

    今年不同往年,到处是大饥荒,哪还有粮食,去酿酒?

    但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大财主小财主家里,专好喝酒的酒癫子家里,酿上一锅两锅过年时候喝的大米酒,红薯酒,高粱酒,还是有的。

    我二爷爷用靛蓝色的大布袋子,背上十来斤酒曲子,和我七姑母,走黄庆门,滋德堂,南阳第,莫奢托,鸟雀芲街上,转到油麻托,狮子山,哑子湾,一直到野鸡头,一路吆喝:

    “放酒曲子,放酒曲子欧!”

    一锅米酒,煮二十斤大米,需要二十颗酒曲子。走了大半天,放出了一百来颗酒曲子。从油榨铺插过来,走浪石排上,到了南金塘的苏木家里。

    我七姑母故意大声吆喝:“放酒曲子,放酒曲子呀。”

    苏木一家,单门独户,房屋四周的山坡上,长着高大的毛栗子树,树枝上,挂满了小小的毛栗子果。

    大门打开,钻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问:“姐姐,我姨妈家里的人,都不在家呢。”

    “他们到哪里去了?”我七姑母说:“弟弟,能不能倒一碗茶水,给我喝?”

    男孩做个请的手势,我二爷爷和我七姑母,走到堂屋里,男孩说:“我伯父,我姨妈,还有我苏木哥哥,在南金塘,挑塘泥巴。”

    “哎呀,你把我搞糊涂了,什么你伯父,什么你姨妈,他们不是夫妻吗?”

    “怎么不是夫妻?我爷老子和我伯父,是亲兄弟,我娘老子和我姨妈妈,是亲姊妹。我这样叫,有错吗?”

    我七姑母一吐舌头,连忙说:“没错,你说的没错。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麦冬,今年五月初三,满了十二岁。”男孩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七姑母说:“我叫紫苏,二月十五日,满了十二岁。”

    “哎呀咧,紫苏姐姐,你是花朝节出生的,莫非是花神娘娘派你来的?”

    麦冬这句话,听得我七姑母心里舒舒服服。但嘴上却说:“弟弟,你还这么小,就学会了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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