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金钱”的味道。一个一个钱币燃烧的火堆在河边跳动，灰烬幻化成一只一只翅膀镶着金边的黑色蝴蝶，成群的在人们的头顶旋转飞舞，诡异却不阴深，夜色里蔚为壮观。

    苏静嘴角勾起一抹无奈苦笑，人生就是这样，上天总是不会让人如愿的。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世间有后悔药、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该多好！可是，如果真的有如果，现在还是现在吗？

    寒风骤起，本来晴朗的天一下黑了，与地上火光交映的星月一瞬间全都失了踪。苏静抖了抖，天气和人生一样，总是无常的。看了一眼手机，快12点了，回吧，这个日子还是应该存些敬畏才是。

    几脚踩熄地上纸钱的灰烬，全踢散，苏静往来时的小路走去。才走几步，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把刚才突然全黑的夜空照得雪亮，紧接着，雷声响起，苏静身子一勯，往河里倒去。

    “砰砰砰”

    “苏静，苏静”

    苏静“嗯”了一声，睡眼迷朦。

    “砰砰砰”

    又是几下重重敲击，压在手臂下的桌子传来震动。苏静猛的抬头、睁眼、坐直身子，瞌睡算是醒了。

    霍然对上一张泛着油光的大圆脸，毫无特征的五官，和很久没洗、自己成型的一头乱发，还有隐隐飘到，因为清洁不够而产生的不好闻的人的味道。

    “这谁呀？”苏静有点蒙，“数学老师？嗯，做梦呢。”正欲闭眼继续，目光却蓦的被不远处的身影锁住。

    蒋屹！！

    这个身影，只有化成灰她才可能不认识。不管走在哪里，不管有多少人，只要在视线范围内，苏静都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白皙如瓷的皮肤，修长高挑的身材，高挺的鼻，勾人的眼，美得雌雄难分。这不是蒋屹又能是谁？

    他不是死在新冠刚开始流行那年吗？她刚刚明明去河边给他烧了纸钱，火燃尽的时候还有黑色蝴蝶在身边飞……

    苏静陡然惊醒。

    是她见鬼了？还是，她自己，才是鬼？

    苏静环顾四周，同学们熟悉又青春的脸。纷乱记忆从脑袋里涌出，拼凑完整。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但是，似乎必须相信，自己现在就身在初三教室里。

    还没理清头绪，耳边又炸开数学老师的声音，“你是坨什么样的狗屎？点到名了都还在发昏！”同时，余光里有个东西向眼前过来。苏静本能抬手，刚好挡住数学老师快要拍到她脸上的巴掌。巴掌拍在她手臂上，啪一声，好痛。

    “痛的，这不是梦！”苏静惊了，“她这是活着，时间倒流了！？许愿成功了？？”

    沉浸在时间倒流的震惊里，苏静根本没心思注意教室里一下炸了锅，叫的喊的帮忙的闹成一团。

    “陈老师打人了”

    “苏静和陈老师打架了！”

    ……

    耳边闹轰轰，身边乱糟糟，直到几个人被拎进教务处被训完一顿再出来，苏静都还是懵的。

    出了教务处，她揣着一肚子问号和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的心情，胡里糊涂往回家的方向走。

    熟悉到不行的老街道，路边卖炸串黑乎乎的锅里油正冒着烟；旁边卖菜的女人守着菜摊子低头织毛衣，一双手粗黑泛黄，全是黑色裂纹。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不太宽的马路上一路都能看到散落的垃圾、两旁是交错杂乱的电线、拴在电线杆上的晾衣绳、各种大小不同的破内衣裤，床单之类晃来晃去。

    这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现在却让苏静呼吸不畅，找不到方向。

    一切真的重来了？自己打拼出来的一切就这样没了？好不容易放下的那个叫做“家”的枷锁也回来了？

    “你可以呀，居然和阿尔法对打。”熟悉的男声从后传来，打断苏静脑子转动，是李勇吧？一扭头，果然是两个熟悉的人。

    不期然又看到蒋屹的脸，苏静有些无措，前世她追了他十年。

    胸口突然有些堵，但苏静很快平静下来，无所谓一笑，切了一声。假装无意的扫了一眼蒋屹的脸。和前世一样，她还是不敢正眼看他。

    “有人不恶心他吗？”苏静反问：“我和他打架大把人高兴吧。”

    数学老师外号叫阿尔法，外号怎么来的苏静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人一个学期都没换过衣服，耳朵后面，脖子上，衬衣领子上都是黑黄色印子，那种只有长期不洗澡才会出现的印子，身上永远有股子馊味。讲课不仅听不明白，而且口音还很重，他说的话一半要靠猜。阿尔法教两个班，没有一个学生不讨厌他。

    “也是，他走过空气都变质了。”李勇说，三个人全都笑起来。苏静又飞快看了蒋屹一眼，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含笑，苏静心脏快了两拍，赶忙看向地面，红晕漫上脸颊。

    这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态度，或者是他对所有女生的态度，都是不远不近，不拒不迎。

    蒋屹穿着亮蓝色与红色相间的poLo衫，牛仔裤，留着当时最流行的郭富城发型。发梢垂到到眼睫，长睫毛一颤一颤。苏静悄悄深吸一口气。

    他们几个从小学就同班，住得都很近。没走多远苏静就先到了家。

    才到家门口，苏静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骂人声，无比熟悉的声音和内容，苏妈妈又在骂她爸了。这熟悉到不想记得的场景，一个要上班、要做家务、还要管孩子的女人发不完的牢骚，是自己成长的背景音。

    妈的，这都是什么事？如愿时光倒流，却回到这样一个节点，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苏静苦笑着摇头自嘲道：“就算是天将降大任于我这斯人吧。”

    “我回来了。”推开门，苏静环视一眼，有些迷茫，熟悉的陌生感，或者陌生的熟悉感。

    “嗯”。厨房里苏妈妈应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洗菜。

    苏爸爸躺在沙发上拿着报纸，脸藏在报纸后面。

    忙得脚不沾地的妈，事不关己的爸，应该就是大部分家庭的常态。

    放好书包再出来，弟弟也进了门，正在桌子前用手抓碗里的肉吃。苏静胸口立刻涌起一阵厌恶。前世，她最终和父母断绝来往，全是因为这个又坏又蠢的废物。

    “只会吃，废物！”苏静控制不住地低声念叨。却没想到却让苏妈妈听到了。

    “哟，他是废物，你不是？你能干，有本事你出去，不要花我们的钱啊！不要叫我们给你交学费啊！”苏妈妈从来骂这个女儿都不会留情，接着就是一串很长一段输出，苏静关闭了耳朵和脑子，她不想听。

    不知想到什么，刚准备冲口而出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苏静张了张嘴，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舒了口气，又把嘴闭上。重重放下手里的碗，转身离开时，心里的烦躁还是让她没忍住，踢了凳子腿一下，咣当一声。

    刚转身，后脑就传来一阵痛感，跟着就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苏静回头，地上躺着一个金属汤勺。

    “不吃是吧，有本事以后天天都不要吃，”面对从来都这样死犟的女儿，苏妈妈有些气急败坏，语气也恶狠狠的，“生来就是一副讨人嫌的样子，脾气又不好，将来谁家敢要你。”

    “小的小的，只会吃，只会玩，书也读不好，天天惹到老师来数落我，我要不要脸的？大的大的，也不见成绩多好，一天就想着画画，以为自己是天才，画画能挣到钱吗？家里的事没人干，就我一个人累死累活，现在吃个饭也要看你们脸色了。老的是啥也不管，吃饱了就晓得看电视，事不做，娃儿不管，你上个班就成皇帝了，我没上班吗？我没挣钱吗？我上班不累的吗？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所有事都指到我一个人做……”

    苏爸爸不吭声，低头吃饭，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所有人和事都与他无关。

    苏妈妈又开始算总帐，她总是这样，一个火星子就能让她把账单拉出来读一遍。一阵憋闷感涌起，苏静用力拍了拍胸口。

    深深地无力感包裹着苏静，她感到呼吸困难。

    苏静深吸一口气，走回自己的小隔间，重重关上门。似乎用力一点就可以把那些声音挡在外面。身体虚脱一般重重靠在门上，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盯着倒映在窗玻璃上那张青春的脸，熟悉又陌生，苏静发着呆。她还没从时光倒流的事情里回过神，又让家里永远让人不能轻松呼吸的剧情压得胸口发闷。

    抬头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遥远的小隔间，听着外面的喋喋不休，心里五味杂陈。她的人生，真的能重来一回吗？这种生活，能改变吗？

    苏静不知道为什么，人长大以后都会希望时间能倒流，希望一切能重来。

    可现在，她真的许愿成功了，时间真的倒流了，她真的可以一切重来了，她为什么并没有觉得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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