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章在钢铁公司的会议室里坐了整整一天。

    他的飞机庞巴迪也没闲着，来来回回给他送来越来越多的人。

    远瞻资本公司内部有一个很大的部门，叫「投后管理」。负责在收购公司以后，对这些公司进行后续规划管理。彭章把财务规划、企业治理、技术规划相关的人都叫来了。现场开始做未来规划的草案。与现任管理层一起谈将来的发展。

    但整体来说，谈的相当不顺利。

    因为双方的立场根本不同，

    管理层还是希望保留旧有秩序。而彭章一定要全力推进。

    管理层对彭章不理解的是，他这么有钱，为什么就不能妥协一下，用旧业务养活现有的全体员工，就有这么难吗？

    但彭章是不可能给你五年十年，让你去慢慢转型的。

    五年十年后说不定下一代材料都出现了，宇宙飞船都出现了。

    情绪激动的那些钢铁厂的老人，免不了情绪激动，说一些“你是吸血资本家”之类的话。也有一些大老粗威胁说，“你这样的大老板，最好不要一个人单独在厂区里走动。砸了那么多人的饭碗，我不保证你能全手全脚的”之类的话。

    彭章始终不动如山，面对敌意也没有反击。看上去始终保持冷静。

    但只有与彭章最熟的那批人才知道，这是有史以来他表现最软弱的一次了。他看似态度强硬，但其实已经退让了很多。

    这一天双方交涉到深夜，也没有谈出个结果来。

    彭章下楼后，在厂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了包烟，点燃后，深深的吐了一口烟气。

    沙绫香抱着个公文包走了过来。站在他的旁边。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她安慰他说，

    碰到类似情况的很多资方，压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与员工谈的。

    在「野蛮人收购」这一行里，其实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收购下来后，血流成河大规模裁员都是家常便饭的。

    你没看小马哥在收购推特后，直接先上来一刀，砍掉一半员工。后来再发现有谁不可或缺，再把个别需要的个别人招聘回来。

    “野蛮收购”很多时候，就是要将原来的公司进行野蛮的降本增效。历史上所有经历过野蛮收购的公司，员工很少有笑到最后的。

    但问题是，钢铁厂与推特毕竟不一样。推特公司那些做白领的，写代码的，很容易在大城市换一份工作。但钢铁厂的员工可不是这样的。

    一个钢铁厂可能面积就大到像一个小镇。在这些厂里上班的人可能全家都靠着这家厂，一个厂倒了，整个当地的数万人、十万人都会受到重创。

    彭章自己就是铁溪镇这样的地方出来的。他家所在的镇，当年也就光靠一个厂维持着当地的经济运转。

    彭章把香烟吐到空气中，然后说，

    “我不会虚伪的骗自己是个好人。”

    “我想要做的事情是对的，这不意味着我的双手，今天没有沾上罪恶。”

    所有神豪文里的神豪，和现实里摇身一变，从穷小子变成大富人的很多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会尽量的打扮自己，神化自己，想告诉大家自己是完美无瑕的。有了钱之后，很多人都会忘记自己原来的阶层，仿佛自己生来就应该是个人上人。

    但彭章不会去试图否认某些事，不会骗自己。

    你要做的事是对，你的初衷是好的，你有大战略。但这不意味在达到目标的过程中，没有伤害过别人。

    ……

    这一晚，工厂的经理们把彭章安排到了当地一个招待所。

    其实当地不是没有更好的酒店。但这些人故意把他安排到一条件不咋样的住所。

    幸灾乐祸的说，

    “不好意思啊，彭老板，可能我们这里确实没有您那个级别的条件。要不你就感受一下普通业务员出差时，普通人是什么样的条件吧。”

    彭章抬头看了看这个半旧不破的招待所。

    这些工厂的人还真以为他是什么没见过人间疾苦的超级富豪，以为他见到这样贫瘠的环境当场都要晕过去了。但没想到，彭章这种场面见多了。

    他以前看大门时租的房子，就这个招待所条件差不多。

    倒是沙绫香，她可能是没见识过这种条件。

    彭章也没说什么，跟沙绫香分别进了自己房间后，就草草洗了把脸准备睡觉。没想到可能是换了床了，还有就是这个房间真的有点冷，翻来翻去一个多小时了竟然还没睡着。

    于是就干脆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去看夜景。

    工厂区的夜景是很特别的，不像城市里处处都是灯光。从这里阳台一眼望出去，四处都是漆黑黑的。但又不是全黑。某些地方是一片红光。可能那里高炉什么的。

    轰的一声，远处传来了怪兽般的叹息。那是彻夜不眠的某些机器的声音。

    这种声音显得既远，又近。时不时的在深夜中响起，就像是某些巨大的生物在活动一样。

    彭章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怪味。嗅了嗅。不知道是什么。

    他哪里知道，那是烟囱在排废气。这件事不是当地人确实是不了解的。如果工厂在白天排废气，那个场面太惊人了，人人都能看到黑漆漆的污染天空。可能还会导致环保方面的来管，会罚钱。所以，这里的工厂白天都憋着，直到半夜了就开始排废气。

    这时候反正天也是黑的，谁也看不到染黑了天空。——这些彭章不知道的细节，何尝又不是他必须推进厂业变革的原因。

    这时候旁边有个声音说，

    “睡不着？”

    彭章一转头，发现隔壁那个阳台上，有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原来就是住在旁边的沙绫香。她的阳台跟他也是并排的。这深更半夜的，看来沙绫香也睡不着。

    沙绫香掏出一瓶酒，朝他晃了晃。

    彭章一看乐了，“一起喝啊。”

    沙绫香也不走正门，直接就从阳台上翻过来了。

    其实这么干有点危险的，因为整个身子都悬到外面去了。不过彭章力气大，沙绫香整个人也不会超过100斤，轻轻的就接过来了。

    沙绫香一落地，就几乎倒进了彭章的怀里。嘻嘻的一笑。

    她把瓶子送上来，彭章喝了一口。

    “好家伙。”

    这么辣的酒。这女人也能喝进去？

    两人顶着寒风，一边缩成一团，轮流的喝那瓶酒。明明房间里还有更厚的东西，比如被单什么的，可以拿出来披着。可是两人非要顶着寒风站着，

    热辣辣的酒喝下去后，在胃里慢慢的化开。变成暖意，自下往上的涌。

    “风好冷。”沙绫香说，

    两个人挤在一起。那个瓶子交错着递来递去，瓶上都有体温了。

    两个人使劲的瞪着眼前的黑暗。看着啥也没有的方向。

    “你在想什么。”

    “想家了。”

    “我也是。”彭章说。

    望着无边的黑暗，竟然同时想到的是家。难道沙绫香的家是这样的吗？

    但彭章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的是一张张脸。有李老师的，他在默默看着自己。还有自己的父母，他们没有说话，眼神似乎在告诉自己：我们知道你会做正确的事的。

    但什么又是正确的事？

    还有童年时一个个镇上的工厂里的大叔大婶们，他们都充满善意的看着自己。

    如果他们现在都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他们会对自己说什么？有一种撕裂感越来越强的停留在心里。

    “有时候，”沙绫香轻轻的说，“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就像有两个我。一个在黑夜里，一个在白天。我不知道应该听她们中哪一个的。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边。”

    彭章……

    他缓缓的说，“是的。我也是。”

    沙绫香转过头来，很近距离的看着他。“真的吗？”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以为你一直都是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对于你而言，一切尽在掌握。你从来没有迷茫的时候。”

    “不，我不是。”彭章说，“我很普通。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也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就比如，现在……”

    “真的吗？你也有茫然的时候？也有脆弱的一面？”

    彭章停了一会没有回答。

    “我只不过……平时都藏得很好。”

    “不，在我心里，你无所不能。”

    沙绫香说着，就整个人拥了上来。两只手臂紧紧的将彭章环住，

    带着一点酒味的嘴唇封住了彭章，彭章感受了她的体温，心跳，还有她柔软的头发披了下来，他的视野全都被她的温柔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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