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扎了针，又灌了一碗药下去，康平的气息果真平稳了。

    师徒二人被扣在了客栈内，年轻人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老曲却是忧心忡忡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顾瑞霖让人去查师徒两人的身份，隔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了消息。

    那年轻人叫赵钰，据说是江湖游医，自称神医，老曲名叫曲祥文，在城中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大夫。

    两人在一起，是因为曲祥文跟赵钰打了个赌，没成想赌输了，按照赌约就得拜赵钰为师。

    今天顾雨的确是冲着曲祥文去的，赵钰见了顾雨，觉得请大夫的必定是富贵人家，诊金应当丰厚，所以就跟着来了。

    康平看似睡的平稳，事实上，梦里却是将自己的这一生，好似又重新过了一遍。

    萧景然的无情冷意，齐国公府的外强中干，狭隘混乱，后娘愚蠢毒辣，堂兄弟对他排挤孤立......

    杨护卫为救他，命丧乱刀之下，而他被人推入护城河。

    原来那时的自己，那么孤苦无助，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些了。

    他刻苦习武，用心学兵法，为的从来都不是保家卫国，而是有朝一日，能将害死他娘的人，一个一个的斩于马下，将他们碎尸万段！

    “少将军，少将军，援军来了！”

    焦土、尸骸，军旗、战马......

    血腥味和焦糊的尸臭掺杂在一起，血痂凝结在脸上的感觉如此真实。

    痛！

    双臂撕裂般灼热的疼痛感袭来。

    他依旧在麻木的挥刀砍杀......

    “传令，突围！”

    “突围！兄弟们杀啊......”

    “杀啊......”

    战马奔腾，血光四溅，八方都是喊杀声和刀枪入皮肉的声音，此刻这里便是人间炼狱。

    他支撑不住了，娘，儿子来见你了......

    “念景，顾念景！你给老子回来，你老子还没死呢！”

    “臭小子，你死了谁给老子养老送终！回来，念景，顾念景！”

    无尽的黑暗，虚无缥缈。

    他是谁？

    六岁以前，他是娘的掌上宝帧儿，是爹娘宠爱的萧帧。

    六岁之后，他是没了娘，没了爹，受尽冷眼，被冷待，被排挤，被欺辱的可怜虫儿。

    十岁之后这只可怜虫终于死了，活着的是顾家大郎，顾瑞霖的独子，顾念景。

    那康平是谁？宋康平......康平，康健、平安......

    “念景，念景，坚持住，大夫来了。”

    被血痂糊住的眼，突然有一丝光透了进来。

    “爹，顾、顾老头儿......我娘、娘来接我了......”

    黑暗再次来袭，迎接他的却是昏黄烛光。

    妇人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哼唱着他许久不曾听过的旋律。

    哦，他就是宋康平，娘给他取的名字。

    可他也是萧帧，是顾念景......

    “娘......”

    康平恍恍惚惚的睁开眼，喉咙干涩，疼痛感却消失了。

    “娘在，康平哪里不舒服吗？想不想喝水？”

    被困倦袭扰的江云娘，瞬间睁开了眼，困倦一扫而空。

    “喝水。”

    他真的又回来了，到底哪里才是梦境？

    这一次他又能留在娘身边多久？

    那战场上的他是死了吗？

    江云娘去兑了一碗温水，转身就看到康平盘腿坐在榻上，看着她发呆。

    “怎么了？”江云娘到了跟前儿才发现，康平的两只眼睛通红的像只小兔子，眼里蓄着水光。

    康平摇了摇头，双手捧过碗，低头小口小口喝，喝的极慢，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用尽力气去忍着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前面一次他原本以为是梦，这里的娘没有带他去盛京，没有去那个人的身边。

    娘没有漂亮的衣衫，没有华丽的首饰，却整日都是笑意盈盈的忙碌着，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坐在树下发呆的娘。

    可这样的娘，真的很好看！

    他在娘身边足足过了半个月，舒心又踏实，梦不曾醒过，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但毫无预兆，让他措手不及的，他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片焦土之上。

    还是说......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康平的心里十分恐慌，他并不想离开娘。

    可他平生所愿还未完成，晋王已死，可那人还没死，毒妇还没被他碎尸万段，齐国公府还没有倒.......

    “娘，我做了个梦。”

    康平再次抬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一副天真的模样，眼巴巴的看着江云娘。

    “梦到了一个大哥哥，跟我长的很像的大哥哥。”

    江云娘的身子一震，手上的碗都差点掉到了地上，目光闪了闪，提了提嘴角儿笑道：“是吗？那大哥哥跟康平说什么了？”

    康平将自家娘的这些细微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娘果真跟他一样，都是从上一世来的。

    那么是不是，上一世的自己死了，他就可以永久的留在这里了呢？

    “大哥哥说他过的很好，已经是将军了，让娘不要担心他。”

    他是存了私心的，他希望娘还能挂记着他，但并不是希望娘为此伤心。

    江云娘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走到了桌旁，放下手里的碗，却没及时回身。

    用衣袖抹掉了眼泪，整理了一下情绪，心情平复了，才回到床榻边。

    晌午康平说的那些梦话，她知道了，那孩子，帧儿......长大了吗？

    去做了将军，那就说明他并没有受到齐国公府的庇护，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辛苦吧？

    “康平若是再见到那位大哥哥，就跟他说，娘为他骄傲，只要他过的好，娘就心满意足了。”

    江云娘揽着康平，一下又一下的抚着他的小脑袋，心里五味杂陈。

    康平往江云娘的怀里缩了缩，眼眶再次湿润，娘是记得他，惦记着他的，这样他也心满意足了，哪怕过了今夜，他就让他回到那片焦土，他也无怨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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