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说来就来。

    小草在小楼轩院子里的一口水井前，大汗淋漓打水。

    木头上系着一根粗绳子，噗通一声丢下井口，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拽上一桶水来。

    小草人瘦小，几乎要被水桶坠下井里去。

    好不容易一桶冰凉透明的井水打上来，小草用宽阔的衣袖抹去额头的汗珠子。

    太阳越来越毒。

    胡平派人私下送来了一个西瓜，小草打算用冰凉的水湃了，给千寻吃。

    她把西瓜搬过来，丢到桶里。

    千寻在二楼的美人靠上歪着刺绣，看见小草在院子里这样忙活，心中很是不忍心。

    “小草儿，西瓜直接切开便是了，不必再用凉水。”

    小草儿从院子里喃喃说：“娘娘，这西瓜来之不易，应当让您吃点凉的。”

    千寻放下书，从颤颤巍巍的楼梯下去，除了正屋，到了院子。

    一只手扯过汗淋淋的小草儿，道：“过来吧，好孩子！”

    小草一个人照顾这么大个院子，过去十几个人做的事情，她一肩挑起，却无怨无悔，千寻心中温暖极了。

    小草道：“娘娘，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实在是食之无味，我都放在下房，给偶尔过来的粗使唤丫头们了。她们给我些新鲜糕饼菜蔬，我都放在您书房的食盒里了。”

    “有劳你费心。其实这些事情，我最初入宫之时都会做的。以后只有咱们俩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儿里，所有活计，我来和你一起。”

    千寻语罢，就去屋里，换下来一身全麻的短衫，腰间还系着一根五色锦绳，点缀得十分精致。

    千寻把头发散开，弯腰顺手将头发编成麻花粗细的辫子。

    “怎么样？就算再混回尚茶间，我也不会被认出来吧。”千寻有几分逍遥地说。

    小草看着千寻，簌簌地难过了几分。

    “娘娘……”小草低下头，扯弄着自己的衣角：“您不觉得可惜，小草儿却替娘娘寂寞呢。”

    千寻拍拍她：“有什么可惜，虽然现在清苦许多，但是咱们姊妹，总算是逃离了那些无谓的争夺，在这无人问津的小院儿里生计，岂不是快活？”

    “那皇上百年之后，娘娘打算怎么办？”

    千寻一笑：“如今皇上春秋鼎盛，你说这话，可是大逆不道呢！”

    小草吐吐舌头：“那娘娘尽管去东宫告发小草儿好了！”

    千寻拍拍小草儿的头，宠溺一笑。

    天空晴朗无云，如果后宫的日子能一直这样，虽然有些清苦，但是平静而安稳，该是多么好的呢？

    东宫，五个宫女鱼贯而入，手里都端着一个木斗，里面是透明得让人迷醉的冰块。

    “快点快点……娘娘所吃的所有瓜果，都要隔冰冷过，但是不能太凉！”紫嫣里里外外安排着。

    东宫卧房内，摆设日渐华丽，波斯国进宫的玻璃花瓶搁在紫檀白玉桌子的正中，缤儿歪在红花梨贵妃榻上，摇着孔雀羽毛的翎扇。

    水果隔冰冷过，紫嫣端上来一只漆盘，各色瓜果玲琅满怒。

    “娘娘用些瓜果吧，都是按照娘娘的吩咐，隔冰冷过的，您看着葡萄表面都结了一层水汽呢！”紫嫣为缤儿小心翼翼剥开一个葡萄，放入她跟前那个巴掌大的白玉小碗里。

    “好，有劳你了，紫嫣。”

    紫嫣一笑道：“娘娘如今身子日渐沉了，更应该多用些时令的瓜果。这葡萄是西域进贡的，马倌一路上只是换马不换人，日夜奔走，从采摘到呈上来不到两日的光景。您尝尝。”

    缤儿尝了一口，果然香甜无比。

    “真是不错。这样热的天，吃些如此讲究的东西，是最合宜的。可给皇上送去了？”

    紫嫣马上回到：“回娘娘的话，已经差遣小太监用象牙食盒端着，送去崇德殿了。”

    “皇上现在在干什么？”

    “具回来的小太监小路子说，皇上正在批阅奏章。说是北边哲哲部重整河山代后生，顾忌过几年又可以拉起队伍。正苦恼不已，我们冰凉的瓜果就到了。皇上夸奖娘娘有心。”

    “是啊，谁让我是从伺候人的小宫女做起的？你们这些奴才，都未必有本宫心思细。这样的大热天，皇上忙起国事，是最需要吃些凉的静静心了。”

    紫嫣低头道：“娘娘贤德，奴婢们自愧不如。”

    缤儿眉头一挑，有些得意，但又有几分忧虑：“哲哲部怎么会再度崛起？不是已经被西藩联军打得落花流水了吗？”

    紫嫣道：“奴婢也不清楚这些朝廷的政务。小太监听了一耳朵，也不敢多呆，只好回来。”

    缤儿点点头，又问：“听说宫外的旱情要命的很，皇上可知道了？”

    紫嫣说：“皇上知道了，还嘱咐小路子说，最近宫里要严加戒备，请法师进宫求雨。宫外的旱情要紧的很，已经饿死了不少人。皇上心里急，所以没有功夫来东宫看望娘娘，还说让小路子仔细伺候呢。”

    缤儿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皇上已经三天没来。宫外旱就旱吧，死多少人，长乐宫也还是要吃水吃饭。本宫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估计有了前车之鉴，皇上能够处理好边疆的政事。现在本宫要紧的是赶紧将肚子里的这个宝贝养好，若是上天襄助，能够得到一个皇子，那本宫在后宫中的地位，将无可动摇。”

    紫嫣和一众小宫女太监纷纷磕头：“娘娘定能够诞育皇子！”

    缤儿狂妄的小声，淹没了整个东宫。

    回过神来，眼神一凛，盯着紫嫣道：“不过那块心腹大患，现在如何了？”

    紫嫣自然知道是说的燕千寻，于是道：“燕淑媛在小楼轩，说是现在连时令的瓜果都吃不上，还要靠那个叫做小草的小丫头游说到处借债呢。”

    缤儿道：“我看她们的日子还是太好些了，给内务府用点钱银。开出银票来，让武竭大人给销账。只说我的意思，让内务府从今以后多拖欠些小楼轩的月例银子。皇上想起她来之前，就让她们在那里活受！”

    紫嫣点头：“奴婢这就去办。”

    紫嫣缓步出去，没有人知道她的袖口里揣了两根足重的金条。

    立夏。

    小草儿跑遍了能去赊账的所有小厨房，也没能换回来一把白面。

    “立夏应该吃凉面！而不是大麦饽饽！”

    小草从盘子里拿出一个巨大的饽饽，掰开，给了千寻一块，一边气恼，一边自责。

    千寻却是箪食瓢饮也不觉得难过。

    “哲哲兵祸，让大正元气大伤，长乐宫外的子民，能够吃得上这样的食物，都已经是福报了呢。”

    小草看看千寻：“娘娘倒是比我还想得开呢。”

    “现在岂不是达到了孔夫子说的境界？”

    “可是娘娘……您知道吗，内务府连上个月并这个月的月例，无论是奴婢的还是娘娘的，都没有给一个大籽儿！而别的宫里，就连官女子的也是都发了的。”

    千寻放下手中的饽饽，沉思了片刻。

    “东宫肯定动了手脚！”千寻心里想。

    小草却很气愤：“贵妃宫里，肯定给内务府使了什么好处，要不然，怎么会单独不发咱们的月例！”

    千寻只是一笑道：“我首饰盒里还有个金项圈，你用剪子剪一节，拿去给御膳房，换写夏日里的冰供，打点一下就好了。”

    小草儿气的跺脚：“娘娘真是没有出息……本来只要给皇上低次头就可以的！”

    千寻只是笑笑，淡若云朵。进屋子从妆奁里去除了一只金项圈，掂起来足足有三四两重。

    “娘娘，这可是皇上赏赐您的！”小草感叹道。

    “剪了拿出去，没人认得出。而且现在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活命糊口要紧。”

    小草更加着急：“首饰盒里的都拿出去，用光了怎么办？”

    千寻拿起刚刚放下的饽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倒是不妨事，只是不愿你跟着我受苦。”

    小草摇摇头：“娘娘，你这样的气节，还不就是你给我讲的叔齐伯夷吗？饿死也不肯吃嗟来之食。”

    千寻笑着点点头。又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绞丝的金手镯，随手套在了小草儿的手腕子上。

    “娘娘，您这是干什么？”

    千寻笑笑：“内务府的月例银子到了，可想着还我！”

    小草眼睛又是一湿润：“娘娘……你这……”

    千寻才振作了一阵子精神道：“现如今，只有你和我主仆两个人，说是主仆，其实已经是亲人。我这箱子里还有些私藏。据说宫外你家的地方正在大旱，你听我的，趁着暑热宫里人防备懈怠，快点出宫一次，给他们送点钱银细软，好快点等到雨季，千万不要耽误。”

    小草这才噙着泪水道：“上次娘娘给的东西，我典兑了银两，才让家里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春日。如今入了夏本以为生计能好些，却不想旱情重了。”

    “所以啊，还是要在能尽孝的时候尽孝！若是我的这些细软都见了底，我就去央求胡平胡公公，看在他是皇上贴身总管的份儿上，又加上你是他的同乡，安排你去个好的地方当差，这样就不必跟我受苦。”

    小草一听就急着说：“娘娘说什么呢！小草就是死，也要在娘娘身边死啊！”

    千寻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紧，听到小草说这个“死”字就有些不详的预感，捂住小草儿的嘴说：“浑说！你才多大，好日子还在后面。先帝时，宫女过了28岁，如果不肯一辈子在宫内行走，还可以出宫嫁人。到时候，给你许配个皇亲国戚的好人家，以后还要拜托小草儿诰命夫人多多照顾本宫了！”

    千寻双手一报，朝着小草儿做了个请安的动作。

    小草转悲为喜，止住了千寻：“看娘娘说得，好像我不是奴才，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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