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病重的魏阳尊,在贴身宫女搀扶下,面容削瘦似骨,身穿华袍,久违地宣召文武百官,主持早朝。
昨夜三位皇子在城中厮杀,虽无硝烟,于突兀中开始,于无声中终结。但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朝中不少大臣武将皆听闻了此事,当他们亲眼目睹魏阳尊拖着病重之躯上朝时,不约而同心中剧震,都城中如山雨欲来,风起满楼。
郑修面若冠玉,俊朗有神,面含微笑,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昂首阔步地踏入大殿,身后跟着盛装出行的郑二娘。
顷刻间,赤王的风采如一阵飓风,艳压朝堂。
虽说郑修刻意压制了神性,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可毕竟是成了神的存在,无论他再如何想办法压制,其气质与神采,皆异于常人,一眼便能让人为之侧目。
起初无人知道,郑二娘为何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直到易高出场,长袖一抖,大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起初当赤王出现在朝堂上时。
文武百官便有所猜测。
三位皇子都死了。
储太子年幼,懵懂无知,那么赤王的出现就很耐人寻味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篇授命诏,授命赤王在新帝成年礼前,辅助政事。
如此一来,赤王将权势滔天,无人可挡。
随着易高的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大殿。
文武百官渐渐地变了脸色。
这并非一篇授命诏,而是一篇……“认子诏”!
“不可能。”
“怎么可能?”
“这郑氏养女,竟是皇室血脉?”
老魏重重咳了两声。
百官顿时纷纷低头,不敢眉来眼去。
赤王微笑,拍掌示意。
易高沉声宣:“宣首席太医!”
穿成人模狗样的陌生太医从幕帘后板着脸走出,一头白发,梳成了高贵的形状。众人愕然,这所谓的“首席太医”,不正是民间有“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司徒庸么?
他怎么成首席太医了?
有大臣很快反应,之前宫中的太医全被砍了。
司徒庸医术高明,刀法如神,顺理成章成了新的首席太医,光速上任。
这时候上太医,做什么?
好端端的朝堂上,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文武百官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王这一家人,在魏氏朝堂上演一出什么戏码。
“上金盆!”
“滴血认亲!”
纯金的水盆中盛满清水,被人从帘后端出。
郑修与郑二娘分别咬破手指,于金盆中滴入鲜血。
易高端着金盆走下大殿,从两列队伍正中穿过,好让文武百官看见盆中景象。
“滴血不融,他们二人并非血亲。”
“赤王此举,是想让我等明白,这清水并无异样。”
“毕竟,众所周知,水中加入白帆,可让两不相干者,滴血相融。”
众人都是官场老油条了,皇室宗亲滴血认亲这种狗血的伦理大戏,他们即便没亲眼看过,也在史书上见过。
“臣得罪了。”
刀光一闪,老神医身后响起出鞘的声音,唰一声,众人还没看见老神医是如何出刀,魏阳尊探出的指头,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挤出了一滴暗红色的鲜血。
戏台都摆到这里了,文武百官心中有数。即便易高将金盆端向队列,大臣们也不过象征性地看了一眼。
“滴血相容,郑氏养女,乃皇室遗落民间血脉!”
“今赐名‘魏如意’!”
“认祖归宗!”
“郑氏收养皇室血亲多年,收养有功……”
后面就是巴拉巴拉一堆面子上不关痛痒的奖赏,金银珠宝什么的。
郑修自然是不在意的,毕竟全世界都是他的,魏阳尊相当于是用他船里的资源奖励他自己。
当朝认亲,这事仿佛就这么完了。
可一转眼,易高轻叹一声,从袖中又掏出了第二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第二道圣旨,是“易储诏”!
魏如意顺理成章,成了储太子。
当魏如意跪在老魏的面前,犹豫几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喊出“父皇”时,魏阳尊那晦暗的脸色猛地红润起来,大笑三声:“好!好!好!天佑我大乾!天佑我大乾啊!”
说罢,魏阳尊眯着眼睛,面色越来越红润,背脊挺立,望向郑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魏阳尊此刻,仿佛恢复了昔日的气度,意气风发,大手一挥:
“退朝!”
话音刚落,魏阳尊挥动的手无力地垂落,笑容定格,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百官大惊,郑修比任何人更快上前,来到魏阳尊面前。
只是一眼,郑修便知道了魏阳尊的死因,他惊讶地望着魏阳尊那渐渐失去光彩的浑浊双眼。见郑修到来,魏阳尊紧紧地抓着郑修的袖子,最后松开,没了气息。
易高扑到魏阳尊脚边,怔怔地看着死去的魏阳尊,眼泪沿着刀刻般的鱼尾纹滑下。
郑修沉默片刻,朝魏阳尊拱拱手。
刹那间,皇宫上空的夜幕,如百花盛放般,七色的霞光如虹,汇聚成一束七彩的辉光,穿过殿堂映入大殿,落在魏阳尊的眉心间,一点点地缩小,凝成最后的一束,消失不见。紧接着,魏如意的身后,背生光轮,如瑞兆般,威仪万丈,映得魏如意此刻那般复杂神情,如一尊下凡的神佛般,庄严肃穆,正是那人间帝王。
没有人注意到郑修是何时离开,在这不过一个时辰的朝堂之上,郑二娘多了三种身份。
如意公主、储太子。
魏曌帝。
即日,先帝崩殂,天地悲鸣,女帝登基,天降瑞兆。
天空中的瑞兆翻来覆去地持续了一宿。
当然,现在早没了白天黑夜之分。
不久后。
郑修抱着橘猫,悬坐夜空,仰头望月。
安妮抱怨:“他死了就死了,干嘛要浪费资源做那么夸张的‘特效’?”
郑修轻轻拍着橘猫的屁股,打着拍子般,顺手极了。
沉默片刻,郑修颇为唏嘘地说道:“他上朝前,服了毒药。我告诉了他,他活不久了。于是他选择了自己的死法。”
“他对‘帝王’的渴望,让他选择死在皇位上,到临死前那一秒,他仍是一个皇帝。”
“人死如灯灭,是非对错即成空。”郑修眼眸垂下,遮住流光,以一种低沉的口吻缓缓说着:“回想那一千年来,他从未真正要致我郑家于死地,无论多少次,他总会暗中保全郑家,保全……郑浩然唯一的血脉。说实话,他并未亏欠于我,反倒我亏欠了他不少。”
“所以,我成全了他。”
安妮被拍得很舒服,眯着眼睛,鼻腔时不时发出鼾声。听着郑修的话,她不理解,耳朵稍稍竖起:“有意义喵?”
她显然指的是天上如烟花般绽放的,花里胡哨的特效。
“怎么就没用了?”
郑修挥手,在身边打开门扉,踏入流光中。
“一是表示尊重与告别,”
“第二,”
郑修指了指天空:“顺便告诉全天下一件事。”
安妮大人闻言一愣:“啊?”
郑修食指指着天空,微微一笑:“举头三尺有神明。”
……
同年七月。
魏曌帝于魏氏皇陵前,正式登基。
大乾王朝,正式进入女帝统治的时代。
自从那可怕的一夜后,再也没迎来白昼的大乾,在女帝登基那天,天空再降瑞兆。
夜空中的星辰,异常明亮地闪耀着。
女帝戴上帝冠那刻,闪耀的星辰,在大乾国土、北蛮、西域,同时降下了一片光尘。
后世将这“繁星陨落”一幕,称之为“星雨”。
许多人沐浴着星雨,瞬息间产生了许多宛如奇迹般的变化。
中风久病在床的老人,忽然睁眼,恢复神智;
懵懂无知的孩童,眨眼开窍,一眼将大乾律法倒背如流;
瘸腿的汉子,在片刻的惊愕后,瘸腿不瘸了,一蹦三丈高;
南方有少年忽然口吐冰霜;
有女子在入浴时,穿过澡盆,一脸愕然地摔出澡盆外;
有眼盲流民,恢复光明,目能夜视,百丈内视物分毫毕现。
高空。
郑修站在一片云朵之上,宛如神明。
他身边涟漪凝固,如一扇门。
他不断地伸手探入涟漪中,抓出一把湛蓝色的粉尘,洒向天空,落向大地。
仓库中,电池形状的“固态源”,随着郑修每撒一把,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点点地下降着。
人间之神降下“星雨”,润物细无声。
橘猫肉疼地看着郑修以神明之躯,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所剩无多的源,心疼不已。
可她很清楚,郑修在干什么。
随着固态源的枯竭,世界会进入倒计时。既时天灾人祸频频发生,万物凋零,若不将人类的“平均生命层次”用这种拔苗助长的暴力方式提升上去,他这艘船很快就没人了。
安妮曾说过,“人类”,是一种资源,是神最为珍贵的资源。
要圈养这种珍贵的资源,需要投资,大量的投资。
“唉。”
安妮虽然是吉祥物了,可她仍忧心忡忡。
她看着郑修面无表情地,大把大把地挥洒着“源”,索性闭上眼睛。
“种子种下,扎根,发芽,成长,开花,枯萎,滋润着下一次繁花盛开。”
安妮看着郑修的举动,莫名地有几分伤感,喃喃自语。
“万物在循环,世界,亦是如此。”
“被淘汰、被摧毁、被遗弃的世界,将会沉沦,沉入源海之底。”
“世界会被一点点地分解,化作最为纯粹的‘源’,直至化作虚无,以‘源’的形式在‘源海’中循环着,沉寂无数纪,直至因为一个‘因’,一个巧合,孕育出‘源初’。”
“‘源初’就像是种子,会一点点地汲取养分长大,直至生成一个崭新的世界,以及……一位自源初中诞生的神。”
“懵懂的神执掌权柄,源初不甘寂寞,在船中,创造出‘生命’。”
“源初的神与祂所创造的生命,一同成长着,不断地锤炼着自己的权柄。”
“终于有一天,神,成为主宰。”
“船中的生命,也成了主宰麾下的诸神。”
“诸神会尝试创造属于自己的船。”
“其中,有的船长大了,有的船覆灭了。”
“可如此下去,生命总会成长为神,神,终有一日,将成主宰。”
“而主宰,或许,终有一日,可成为‘主宰之上’,抵达‘尽头’。”
安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自嘲般笑了笑:“当我们抵达主宰那一刻,就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们,在源海的某处,藏着一个地方,叫做‘尽头’。”
“吾等都认为,‘尽头’处,有着吾等渴望的一切,任何存在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那是至理,是终结,是永恒。”
“可是啊……这个过程,太慢、太慢、太慢了。”
“太久、太久、太久了。”
“漫长的生命中,吾等如下等生命般,开始烦躁、感觉无趣、或者厌倦。”
在安妮自言自语时,郑修自然听见了橘猫的碎碎念,他“撒钱”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安妮闭上眼睛,口吻仍旧。可郑修却从安妮的口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与无奈,或者……后悔。
“于是,吾等掠夺,吾等入侵,吾等破坏,吾等吸纳,吾等寻找,吾等厮杀。”
安妮指着天空,那一闪一闪的星辰。
此处的“星辰”不过是天幕的背景板,并非郑修所想象中“亿万光年前星球所传递的焰火”。
“你无法想象,源海中的厮杀,美丽梦幻,就似这星空般,闪耀黯灭。可每一次星辰闪烁,却是一个世界的毁灭,伴随着神明的陨落,与里面亿万生命的消亡。”
“平衡,破坏了。”
“本应‘循环’的源海,无法再维持应有的平衡。”
不知什么时候,郑修洒完了,将默默仰望星空伤春悲秋的橘猫举了起来。
郑修讶然失笑:“这,不像你性格啊?”
橘猫耷拉着脑袋:“真正的主宰,不存在性别、形体、人性的桎梏,吾等,早已化作‘权柄’本身。只要源海的任意角落,‘优雅’尚存,吾不死不灭。本来是如此的。”
郑修若有所思。
他在想象,橘猫口中所说的“真正的主宰”,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反正他觉得,就该是一头猫。
因为和安妮相处久了,郑修对“主宰”的逼格,没太多感觉。
安妮察觉到郑修的想法,颓然道:“你既然能说出‘吾之性格’,便说明,吾已经,不是主宰了。”
郑修摸摸橘猫的脑袋。
她此刻心情低落。
一时半会安慰不动。
星雨落毕,郑修进入船舵。
“嗯?你要干嘛喵?”
“修漏洞啊。可能,要花不少时间。”
郑修弹指从仓库中,摸出了一张凳子。坐下之前,他仔细确认这张凳子比较普通,没有诸如“原地怀孕”、“智障”、“开花”等奇怪的负面效果后,才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翘着二郎腿坐下了。
【航行日志】出现在郑修手中。
郑修将橘猫放一边,一页页地翻阅着【航行日志】。
渐渐地,郑修额头,本是【囚者】诡物的地方,张开了一道竖状缝隙,里面露出了一颗漆黑转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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