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门前,顾柯故意停下脚步,叫住了牙兵中身背认旗的十将,说:“尔等也是奉命行事,本官无意为难,且领两贯酒肉钱去夜市中消遣,本官自领随员与不良人把守县衙,不劳烦诸位了,君命在身,多有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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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将所持认旗上书“浙江西道润州军陌刀将李”,听得顾柯此言不由得愣住,凤翅盔上的赤缨也不动了,待顾柯真的让随从取出两贯钱来后,他立即抱拳称罪:
“某也是奉了刘监军使那阉贼的指示,如若不来他便要迫害我等家人,府君能明辨是非主持公道再好不过,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府君体谅一二,此后若有用得上某等的时候,李十三义不容辞!”
随后他又诚恳地说:
“那刘监军使睚眦必报颇为狭隘,顾县丞多加小心,不过某等还不能复命,还请县丞允诺我等此后继续在内值守,必不敢令苏府君有丝毫损伤。”
待顾柯答应后,他与牙兵将兵器甲胄等卸下,留三人在此看守,其余人等出门去城外草市中买酒肉回来。
顾柯旁观此人指挥后暗自佩服这十将将这小小一队牙兵如臂指使,言语间颇有分寸,不卑不亢,可称人杰,心里已然起了招揽的心思,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配跟李十将这种下级牙将谈招揽的事,只能留待以后了。
县府后堂中,华亭县令苏龠正自顾自与一名气质清冷,官伎打扮的女子弈棋,但已然褪去了深绿官服,只穿素色袍子端坐榻上,见顾柯进来也不抬头,只说了一声:
“戴罪之身,恕难远迎。”
“县公辛苦,顾四按时已到任,还请县公验过度牒,任状后指定顾四住所供某办公。”
不料顾柯竟丝毫不顾苏龠只等槛车入京判流刑的身份,按拜见上官的礼节端正恭敬行过礼后呈上度牒与行状让苏龠勘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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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轮到苏龠意外了,他冷笑了一声,说:
“倒是个妙人,可惜却走了邪道!
身为寒门士子不体恤民力,为博出位竟欲压榨亭户令其增倍产盐,你可知你一句狂言要害得多少亭户家破人亡,此时与某见礼于国事又有何益!
你欲行那新法便不得不经某准许,否则华亭盐户必不会令新法顺利。
知小礼而失大义,不过是刘忠爱第二,均是利欲熏心,全然不顾民生疾苦之徒,早晚又要引得庞勋之流作乱。”
那官伎闻言不由得摇头,斜插着珠玉步摇的四环抛髻随之“叮铃”作响,这女子行了一个万福,冲顾柯歉意地一笑,说:
“府君遭人诬枉,心中激愤,口不择言,还望顾郎君多多担待。”
“敢问姑娘名姓?”
“奴父家姓薛,双名虞芮,若郎君有意,便唤奴葳蕤罢。”
那女子幽幽一叹,绝色的面容竟显得有些自卑,身前一双丰盈如半掩满月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带着些许狐媚气质的狭长琥珀色眼眸中透出一种雨后残花的娇柔来,有种美玉遭斧凿摧残后的破碎美感,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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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长安平康坊中,这女子的独特气质定然要引来“五陵年少争缠头”了。
然则此女却丝毫无城内外南曲女子那般妆容妖冶,花枝招展,除却额前莲型花钿,髻上一支白玉步摇,腕系穿珠红绳与身穿青色大袖衫外并无其他装饰,如一株幽昙,只在暗处静开。
葳蕤在替苏龠告过罪后便低头跪坐到一旁将棋盘收起,不再言语。
顾柯见状思忖起来,心想这苏龠倒是好艳福,马上要槛车入京了还不忘携伎对弈,当真是闲情雅致,风流名士。
苏龠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哼”了一声:
“龌龊至极!某岂是尔等狎妓遨游之辈。”
随即转头对薛虞芮说:
“二娘,未能替大兄护住你们母女,实乃某一生憾事,可恨中官权幸之徒充塞朝廷,贬黜朝士,不想薛兄以侍御史上书谏同昌公主太医案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当今天子何等昏聩!未能助二娘脱了乐籍,是某之过啊!”
讲到恨处,他竟以拳击榻,把瓷杯都打碎在地,呜咽了起来。
这老“愤青”竟口不择言骂起圣人天子又哭天抢地,吓得顾柯连忙捂住耳朵,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心中却暗暗咋舌:此人当真情感丰沛,倒是个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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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苏龠稍稍安定下来后,顾柯才开口说道:“县公既去,可有何事是下官帮得上忙的?”
“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会儿苏龠摆起文人清高姿态来,看的顾柯一股无名火起,终于忍不住骂将起来:
“老贼竟狂悖至此!当真不知天子恩威?”
“朝闻道,夕可死矣。天下板荡,为官不能匡正一方,攘除奸凶,令百姓遭尔等蝗蠹残害,某罪有应得!”
苏龠嘴上丝毫不认输,一副强项令的模样。
“老贼住口!某舍命也要为江东亭户争得一分喘息之机,何以受你此等羞辱,你这等见识,还不如一小女子!为一县父母,当真是志大才疏,难堪一用,只知死节却无实干,于社稷又有何功?”
顾柯也是怒火中烧,一定要给这不惑之年还有如此臭脾气的愤怒中年一点教训:
“府君言及某之新法是为残民肥己,献媚于上,又岂知盐产一事绝非毫无改进余地?若某真能增产官盐还令亭户生计好转,该当如何?”
“那某便将二娘许配于你!”苏龠一时嘴快,话出口才知不妙,见薛虞芮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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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贼安敢辱我!”顾柯这下是真生气了,这苏龠竟敢说要将伎子嫁与自己为妻,简直是有辱先人。
谁人不知我唐乐籍乃是官定的世代贱民,良贱通婚同贱民论,永世不得翻身。
这也是我唐官员士子狎妓成风,色艺双绝的名伎辈出,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典故,却鲜有官宦将之娶回家中的原因。
听得顾柯的怒骂,薛虞芮本就微微垂下的臻首落得更低了,像只被人丢弃的三花猫,幽怨地注视着地面,似乎想在这石板地上钻出个洞来。
她心里清楚,入了乐籍,即便是女校书那般大才,又如何能得善终?即便有了后代也只能世代为伎,连那煮海为盐的辛苦亭户都不如。
“你这小儿岂知某之从女是何等才学?若非家道中落,似你这等诗文才学,想见某之从女一面怕也难得!你可知二娘十二岁便可通读明算十经,远胜其父。”
苏龠突然不恼了,一脸沉痛地说道:
“二娘是为救其母而自愿入乐籍为伎!某与大兄薛崇古乃同棚读书多年的结义兄弟,薛兄在国子监任博士教授明算科十载方才转任殿中侍御史。
谁曾想却因谏同昌公主太医案而遭天子贬黜为饶州推官,任上染疟疾而亡,只留下母女二人流落至江东投奔娘家,因其为官清廉,家中生活全然仰赖俸禄,遭贬后遂难以为继。
其母本苏州嘉兴人氏,娘家已然破落无法庇护孤儿寡母,母女二人操办完薛兄丧事后迁至华亭县,愈发穷困之下嫂子因劳累失明,只能托庇于千佛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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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其僧众颇有不轨之图,某这从女也无法寻得差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卖入乐籍以求救得母亲性命,待二娘携卖身钱归寺院时,大兄遗孀却已然仙逝了。
可怜忠臣义士之后竟遭此大难!某只来得及将二娘卫护在身旁,却因家贫不能为其脱籍。”
顾柯不由得愕然,他没想到这女子的身世竟如此曲折悲惨,与那女校书薛涛相比也算难分高下了,想到此处,顾柯立刻极其郑重地向薛虞芮行了个顿首礼后,起身认真向她道歉:
“某未能明察薛娘子身世曲折而出言不逊,还请娘子勿要放在心上,都是那老贼挑拨离间使某气急攻心所致,并无他意。”
原本郁郁寡欢的薛虞芮听得这番“甩锅”言论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曲腕捏拳,微微遮住樱桃小口,只有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弧度透露出她此时非常开心,一扫先前颓丧忧郁之感,让人只觉明艳得难以直视。
薛虞芮破涕为笑间略带嗔怪的惊鸿一瞥竟让顾柯看得有些痴了,他连忙定了定神,暗自骂了自己一句“色授魂予,难堪大用”,然后对着苏龠正色说道:
“县公可知,嘉兴监治下的华亭盐场一年可产盐几何?”
“堪堪四千二百石。”苏龠不假思索地回答,显然他平日里对治下及周边地区的物产了如指掌,故而在他看来顾柯提出的新法目标无异于竭泽而渔,残民自肥。
“那县公又可知,一亭户每年可积薪几何?每百家亭户又需多少盐灶?而平均每户又可得多少盐?官府征购时计价几何?又能购得实际产出多少?积薪得盐,又需几日?”
顾柯一连串的直指关键的逼问终于让苏龠有些招架不住,他梗着脖子反问:“知晓这些,便能令盐产倍增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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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柯点点头,说:“得知这些,便能知晓每得一石盐需每家亭户劳作几时,耗费薪柴几何,方能对症下药,解决盐法积弊,开源节流。”
随即顾柯便自问自答,将他研究所得一一言明,并附上相应数字。
苏龠沉吟片刻,扭头问薛虞芮:“县丞所言,有几分可信?”
薛虞芮闻言像换了个人一般,闭目念念有词地心算了会儿后,挺直了身子,无比自信地点头称是,对顾柯的计算和估计表示认可,仿佛自己心算的结果便是无可置疑的正确。
这下苏龠才算打消些许疑虑,算是勉强相信了顾柯的说辞。
顾柯暗自窃喜:
“这苏龠在华亭任职三载,为了减轻地方负担不惜与刘监军使撕破脸皮,华亭地方无人不为其喊冤,有了苏龠的默许和支持,要推行新盐法便势如破竹,迎刃而解,只需向盐户证明此法可行便能迅速铺开。”
待心中已有定计后,顾柯突然对薛虞芮发难:“不知薛姑娘擅长何种音律?”
这下薛虞芮便有些手足无措了,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顾柯见状便有所明悟:果然她于诗文音律堪称一窍不通,故她先前也只是与苏龠对弈,也未见其携带乐器。
随后顾柯严厉地说:“此地教坊殊为可恶,竟敢滥竽充数收纳此等五音不全之女却不加管教,待本官禀明曹公后,将之逐出乐籍,归为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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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虞芮闻言顿时呆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顾柯,见顾柯毫无作伪之色,便“哇”得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打嗝,却流不出半滴泪水,仿佛她早已经把数年来四处飘零所受的苦全部流干了。
她也不过二八年纪,便接连遭逢家中变故,孤苦无依,被逼自卖入乐籍,虽得从父庇护,然而苏龠一向廉洁,根本无力为其赎身,更不用谈为其准备嫁妆,嫁与良人了。
她心中早已把自己当成天煞孤星,先是害得父亲亡故,自己沦为乐籍后又没能救得母亲性命,现在又让苏从父遭遇横祸,却没想到自己能有脱籍的一天。
不料苏龠闻言竟有些恼怒:“小儿安敢欺辱吾女?如此作态,是欲强纳二娘为妾乎!?”
薛虞芮则暗自下定决心,哪怕嫁与他为妾,也好过世世代代为乐籍贱民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出乎苏龠与薛虞芮意料的是,顾柯只是摇了摇头,说:
“本官只欲令教坊司驱逐此类滥竽充数之辈,却未曾说要替薛娘子出这赎身钱。”
一时间,薛虞芮竟有些站立不稳,没想到他竟要逼自己沦为民伎操持皮肉生意为生吗?
苏龠更是出离愤怒,双目赤红,只欲与其搏命了。
结果顾柯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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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愿出资为薛姑娘赎身脱籍,但这钱非是本官白出的,乃是薛娘子自顾氏商行借贷而来,故而为偿还此债,薛姑娘需为顾氏商行担任账房计簿,负责计算开支收入。
需与顾氏商行订立契约,满十五年期后方可自行离去。”
这下薛虞芮仿佛在极乐净土与阿鼻地狱间来回了几次,双腿发软,无力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心绪大起大落之后她只想得一安身之所,不愿再横生枝节,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
而苏龠听得这一条件后脸色古怪至极,几度欲戟指向顾柯,却最终难得地没有兴师问罪,只是说:
“倒真不愧是顾逋翁公的后人,如此风流手段,只怕长安平康坊已有不少女子遭你毒手了!但愿某没有看错人,若你此后敢克扣二娘薪金,残害亭户,某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你算账。”
“本官对契约一向不折不扣,言出必践。三杯吐然喏,五岳倒为轻。”顾柯很有侠义风范地说,然则心中却窃喜不已:
“空手套白狼竟得了天下间少有的数学人才,令其入教坊司卖唱简直暴殄天物,岂有此理!合该由我来占此便宜。
那女校书薛涛也不过吟诗作对,岂知数学经天纬地之能?依我看葳蕤远胜薛涛,这薛虞芮我定然不能让她跑了。”
苏龠也暗自窃喜道:
“总算护得华亭百姓周全,让某试探出此人的真实意图,既然如此,某即便是受鼎镬之刑,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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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此子兼领华亭县令总好过让刘忠爱这阉贼荼毒地方,到时候便是他与这刘监军使角抵了,只希望此子能信守诺言,不过分残民自肥吧。”
就这样,在三人都认为自己赚大了的氛围下,县衙后堂总算恢复了难得的宁静。
随即顾柯便告辞离去,苏顾两人约好明日申时再会,到时华亭县尉与六曹胥吏皆会到场。
【旧唐书卷十九上本纪第十九上】
癸亥,以右拾遗韦保衡为银青光禄大夫、守起居郎、驸马都尉,尚皇女同昌公主,出降之日,礼仪甚盛。
己酉,同昌公主薨,追赠卫国公主,谥曰文懿。主,郭淑妃所生,主以大中三年七月三日生,咸通九年二月二日下降。上尤钟念,悲惜异常。以待诏韩宗绍等医药不效,杀之,收捕其亲族三百余人,系京兆府。宰相刘瞻、京兆尹温璋上疏论谏行法太过,上怒,叱出之。
辛酉,葬卫国公主于少陵原。先是,诏百僚为挽歌词,仍令韦保衡自撰神道碑,京兆尹薛能为外监护,供奉杨复璟为内监护,威仪甚盛,上与郭淑妃御延兴门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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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薛家有女虞芮,博览明算十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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