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一行人告别码头处当差的书吏,在码头外的草市雇了车马,走上了通往华亭县城的官道。.qqxsnew
行至半路,骑在马上的顾柯突然停了下来,隔着车厢,朝乘车的鱼幼薇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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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说得不全对。”
车厢内的鱼幼薇没有回应,但顾柯还是将视线投向一个方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些牙商并不会就这么乖乖就范,要办牙行,没他说的那么容易。”
书蝶探出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了一眼就尖叫了一声躲了回去:
“死.....死人!好多死人!”
只见官道旁一排平行竖立的高大木架下,悬挂着随风不断飘荡的沉重“果实”——那是一排被绞死,年龄大小不一,面色青紫的人,或者说尸体。
十几个牙兵在一旁看管着这些被高悬在绞架之上示众的尸体,一名刑吏则举着封有浙西观察使衙门,苏州刺史衙门共同签署用印的文书,向官道上的行人反复高声宣告死者的罪行:
“苏州华亭县修竹乡豪右郭氏,贩运私盐一百四十余石,人赃俱获,还持杖对抗官府,冥顽不化者,格杀勿论!
所抓获余众,为首十五人处绞刑,示众三日!家眷则分别发往徐浦场,狼山镇服苦役十五年赎罪!”
围观的行商中有一人上次来华亭还是两年前,他疑惑地问身旁的本地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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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位仁兄,这郭氏明明是华亭县最大的私牙,往年我都是请他们家的牙郎做中人,上次我来华亭还拜谒过郭家太公。
却是从来不知他家何时又有了贩运私盐的活计?莫不是官府......”
那同行一听这话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训斥道:
“润州曹司空下了严令,自咸通十四年二月初一起,凡贩私盐过十石者,不论持杖与否,为首者都判绞刑,余众判流三千里!
还是顾少府向曹司空求情,才让郭家人不至于被送到代北或者儋州。
祸从口出,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巡院的人听见,仔细被人抓去衙门问话!”
.....
鱼幼薇在车厢里听到外边人如此议论自己的这个“弟子”,不由得也看向了正压低了斗笠不让人瞧见自己面容的顾柯。
她倒是很想知道顾柯如何看待别人对他的这些看法。
但顾柯这时候又没了先前的兴致,只是沉默地驱动胯下的马匹,向着华亭县城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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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那排绞架时,顾柯对那些仿佛还在径直朝向他投来怨毒目光的死者眼眸视若无睹,一脸平静地越过了悬挂着他们尸体的绞架。
“他果真变得与往日不一样了。”
鱼幼薇见状只得幽幽一叹,将车厢的帘子拉上,不再去看那些被人围观的绞刑尸首。
书蝶更是害怕得抱紧了鱼幼薇的腰,不住地发抖——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场面。
波斯奴也焉了半截,无精打采地“喵”了两声,蜷成一团,耷拉着耳朵,好像也感受到了车厢内主人的低落情绪。
......
见到华亭县城外郭那低矮的轮廓后,顾柯并未选择进城,反倒带着鱼幼薇所乘的车马拐进了城外的草市中。
七拐八拐之后,一座形制颇为奇特,规模很大,但装饰却十分朴素的院落出现在了众人眼前,门前更是有许多人在排队等待入内。
“净莲......社?”
鱼幼薇走出车厢,低声念了一遍牌匾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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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润州时隐约听人谈起过净莲宗,貌似是苏州一带新兴的某个宗派,但具体是个什么章程,她确实不清楚。
顾柯也没打算解答,拉着鱼幼薇一起排队。
轮到他时,顾柯跟看门的出家弟子简单交流了一会儿,互相见礼并递给他十五文钱过后,顾柯指着鱼幼薇说:
“这位炼师乃是顾某的友人,打算在此了解一下本宗的教法。”
那出家弟子闻言便朝鱼幼薇友好地一笑,口诵一遍“阿弥陀佛”,随即不卑不亢地邀请鱼幼薇等人入内听讲:
“炼师和顾少府来得正是时候,今日乃是本社举办‘般遮于瑟会’的时候,四众无遮,不禁外人出入,炼师尽可入内寻地听讲。”
无遮会,佛教术语,原指布施僧俗的大会。
而所谓无遮,即宽容而无遮现,取“四众无遮,众生平等”之意,指的是对人不分贵贱、僧俗、智愚、善恶,平等看待。
不分贤圣道俗贵贱上下,平等行财施及法施之法会,即称为无遮会,梵语音译为“般遮于瑟会”。
但相较于现下各地寺院或富商显贵为争相炫耀财富而举办的各类无遮会,净莲社中的无遮会倒是更接近其本义“四众无遮,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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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僧俗男女,只要心向佛法,皆可入内听讲。
每位听众只需象征性缴纳五文钱,听完全场的来客还能从中取回三文钱。
故而净莲宗在社内举办无遮会时的听众最近可谓是越来越多,人满为患,出家弟子们不得不主动限制能入内的人数。
当然,除此之外,还得要遵守法会的秩序,不准骚扰场内其余听众,否则净莲宗的弟子们可就要拿出平日里操练武艺的成果动手赶人了。
书蝶这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顿时又恢复了活力,走入这间属于净莲社的大院后便开始兴奋地四处张望。
她进门后望见净莲社准备举办法会的场地时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
“这前院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反倒像个晒谷场,平坦空旷得不像话,也不知是谁建的这间大院。”
顾柯闻言微微一笑,故意不作回答,却暗自挺了挺胸膛,轻咳了几声,待鱼幼薇转过头来又把脸转到一旁,只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侧脸。
鱼幼薇一看就晓得他是旧病复发,又开始臭显摆了。
但她才懒得跟顾柯一般见识,无奈地瞥了还在摆姿势的顾柯一眼过后,她拉着书蝶就往前排一坐,静静等候这场法会的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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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柯被鱼幼薇一阵白眼,也发觉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只好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恬不知耻地又径直坐到了鱼幼薇旁边,还把书蝶赶到了鱼幼薇座位的另一边。
书蝶一边气急败坏地磨牙,一边在心里狠狠地给可恶的顾家登徒子记了一笔,气鼓鼓地坐到了另一边的座位上。
她还觉得不够解气,于是又使劲抱紧了怀里的波斯奴,说是不让它在院子里乱跑,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拿它撒气。
惹得雪白的“小狮子”一阵又一阵地叫唤,显然是抗议书蝶这样“抽刀向更弱者”的行为。
它的抗议最终起到了效果,鱼幼薇轻轻打了书蝶的胳膊一下,随即从她怀里接过了波斯奴,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听众席间的闹腾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一声低沉的法螺号声响起,僧俗听众们迅速地安静了下来,等候着本次讲经人的到来。
台下四众等候了约莫半刻钟的样子,在听众们呈半圆形围绕的讲台前走上来了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僧人。
他便是华亭县城净莲社的主持者,也是普惠法师的亲传弟子,悟慧法师。
悟慧法师本是在法门寺出家的僧人,原本他尽可以在那座如今的天下第一寺中享尽供奉,但出身小康之家的他,最终还是选择追随普惠法师成为一名游僧,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托钵苦行生涯。
如今他也是普惠法师亲自认定的衣钵弟子中最能继承自己德性,学问,将净莲宗之道传承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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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惠法师北上中原开始新一轮的苦修后,他作为留守江东弟子的首领,现在便负责在华亭县的各个净莲社举办无遮会时给四众讲经。
悟慧上台后一眼就发现了台下端坐着的,正是跟净莲宗关系最为密切的俗家弟子顾柯,如今的净莲宗可谓是他与普惠法师一同构造而成,他甚至称得上是自己的半个师兄弟。
当然,悟慧法师如今也不急着跟顾柯单独见个面,毕竟此时他还有讲经的任务。
他只是在开讲前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跟所有听众互相见过礼后,端坐在蒲团上一手掐诀,一手拿着顾柯让人做好的铜制法器——大喇叭开始讲经。
每一座净莲社的前院院墙经过了特别的设计,都做成了近乎半圆形的样式,方便举办无遮会时讲经人的声音能让听众听清。
故而悟慧法师一开口,在铜喇叭和圆形院墙的加持之下,他的声音便如同黄钟大吕一般清澈洪亮,让台下四众都不由自主地收敛心神,认真听讲。
今日悟慧法师讲的乃是《心经》。
尽管净莲宗广义上讲算是出自净土宗的一脉,但所修习的经典倒是不局限于本宗所推崇的那“三经一论”,《心经》这类般若系的经典也会在无遮会上讲解。
甚至有时会邀请儒学功底深厚的俗家弟子上台与出家弟子当众辩难,僧俗各自交流心得体会,堪称是博采众长。
鱼幼薇一边听悟慧法师讲经,一边观察着前来此地听讲的四众们的衣着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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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身穿绸衣,一看便有富贵安逸气象的贵人几乎是看不见的,大多都身穿麻衣,总是皱紧了眉头,脸上满是焦虑的神情。
只有在这短暂的聆听法师讲经的时间,才能坦然放下心中愁苦,全身心享受讲经法师描绘的美好净土世界想象的听众。
不像有钱的贵人能出钱为寺院开窟造像塑金身,名列于寺院那高大华美的经幢底座之上,成为铭传后世,光荣而功德无量的寺院供养人。
他们大多是失地的农民,小商贩或工匠,手头拮据,不是在华亭县城外的草市中打零工,就是在县城里做些小买卖。
每次花上五文钱就能听净莲宗的法师讲解经文,已经算是他们无趣精神生活里难得的慰藉,更何况这种慰藉还颇为物美价廉。
鱼幼薇还发现,就连院里身穿袈裟的净莲宗僧众手上也满是劳作所留下的茧子。
净莲宗的僧众们与前来听讲的俗家信众们看来会很有共同语言,怪不得比那些金碧辉煌的寺院更能吸引到这些出身寒微的信众加入到净莲社中来听经。
当然,现在要成为一名净莲社的社员,可不是像当初顾柯在徐浦场来者不拒时那么简单了。
但即便加上了许多门槛,净莲社的优厚待遇仍然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华亭县为数众多的失地农民,工匠和小商贩们。
毕竟单就能借到相对稳定且代价不高的赊贷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些抗风险能力极差的信众为之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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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白莲净业火,四众共无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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