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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四凤

    天刚有点蒙蒙亮，四野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仰起头，透过雾气，就能看见挂在天空里那个有气无力的月亮，挣扎着有些苍白的脸盘，目光呆滞地看着下面漆黑的大地。边上还有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全都奄奄一息地挂在那里。风簌簌的响着，那是吹动屋檐上枯草的声音。

    春野里到处散发着被那雪水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麦苗、树木、野草发出来的清香。参差不齐的歌声就拌和在这种气味里，酝酿着，发酵着，显示出一种别样的畸形生机来。

    这是一块稻田，只不过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踩踏，地面已经变得铁硬了。

    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在这块稻田里，已经练了一个冬天。只有到了刮风下雨的时候，才将训练的地方挪移到金家祠堂的楼上。虽然是冬天，日头也已经让这群姑娘的脸色变得黑红；而冬天的风，更是在很多姑娘的脸上留下了绺子印。

    杨春华双手抓着地上的稻茬子，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两条腿给撑开去。她已经十三岁了，韧带已经收缩回去；现在要咬牙将韧带给拉开，这份疼痛，真的不能尽述。

    臀部离地面足足还有半尺。

    金锦田往这边看了一眼，叫边上的人：“边上的，给春华压一压！”

    边上正在下腰的尹玉蝶转头看了杨春华一眼，利落地直起身子，两步到了杨春华跟前，招呼着另外一个姑娘：“张燕儿，你坐在她的那条腿上！”自己就往杨春华的左腿上一坐。

    张燕儿也往杨春华的右腿上一坐。

    杨春华不由一声惨叫。

    尹玉蝶与张燕儿，两人都不算重。尹玉蝶个子高一点，但是整个人瘦削，顶多九十斤罢了。另一个张燕儿，略略胖一些，但是个头小，也就八九十斤的样子。但是，禁不住两个人的分量啊！

    何况，两个人的分量，都压在杨春华的两条腿上！

    两条腿被重重地压下去——杨春华的臀部，一瞬之间，触了底！

    韧带拉伤的痛，肌肉撕裂的痛……

    杨春华一声尖叫！

    几乎晕倒！

    一群姑娘的眼睛都转过来，金锦田也回头看着这边。而张燕儿和尹玉蝶两个人，已经将两手叉在地面上，做出悬空的样子来。尹玉蝶就对着金锦田笑：“金师傅，我很小心的，只压了一点点力气在她身上，却不想她这么不吃痛。”

    金锦田叹了一口气，说道：“春华，你要学艺，就得学会忍痛。玉蝶，你们俩也慢一点。”

    尹玉蝶扁了扁嘴，说道：“金师傅，你还是安排其他人帮她吧，轻轻一压就大呼小叫，想要给她压到底，那还得了？”站了起来。

    张燕儿一撑手站起来，也利利落落说道：“金师傅，您还说她是童养媳出身，不怕吃苦；但是这两天，她可是比玉蝶姐姐富贵多了！给她压腿压腰，轻轻一碰就大呼小叫，说起来，还是我们下手没轻重，将她压伤了！”

    杨春华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两条腿，坐在泥地上。大腿根部剧烈疼痛，肌肉都在颤抖。想要说话，却听见尹玉蝶与张燕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插不进去。于是索性就闭了嘴。

    金锦田目光再度转到杨春华身上，语重心长地说道：“春华，你与她们都不一样。她们学不下去了，说不定还能退了钱回家；你连这么一点痛都忍不下，你怎么退钱回家？你那婆婆，又怎么可能拿出钱来让你回家？”

    眼泪就在眼眶子里转，杨春华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吭声，半日之后才低声说道：“师傅教训的是。我一定好好练。”

    金锦田欣慰地点点头，说道：“你嗓子是好的，学戏也快。只要将腰身练软了，其他的问题都不大。”

    就去忙其他的了。尹玉蝶勾起双唇，露出个美丽的笑容：“恢复过来没？要不，我再来帮你压压腰？”

    杨春华咬牙，看着尹玉蝶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终于点头说道：“好。”

    尹玉蝶笑靥如花：“要不要我下手轻一些？”

    杨春华摇头：“不要了。”

    尹玉蝶轻轻一挑眉：“真的不要？你不怕？”压低了声音，说道，“真的学不下去，趁早滚回家去做你的寡妇童养媳罢，免得再抢了谁的位置！”

    杨春华看着尹玉蝶那张美丽却有些扭曲的脸，摇摇头，说道：“你们都有退路，就我没有。所以你放心，你只管放马过来吧，我熬得住的。”说着话，双膝就跪倒在地上，身子往后一仰。

    尹玉蝶一只腿跨出，整个身子就蹲在尹玉蝶的身上了。但是她并没有将整个身子都压下去，就这么居高临下地蹲着，低声说道：“你真的不怕？我真压下来，小心将你的腰身给压断了！”

    杨春华咬牙，说道：“你不敢真的将我的腰身压断；顶多就是压疼一点罢了。反正迟早都疼，你只管放过来吧，我不怕！”

    尹玉蝶双手就叉住杨春华的胳肢窝，狠命地往下一压。但是终究不曾将整个身子压上来。

    腰身剧痛，杨春华的牙齿咬住嘴唇，额头上汗珠滑落下来，滚落在泥地里，恰无声息。

    约莫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尹玉蝶松了手，站起来。杨春华身子一垮，整个人就躺在泥地上，喘息着，对尹玉蝶说道：“谢谢。”

    尹玉蝶怀疑地看了杨春华一眼：“你没有病？整个人躺在泥地上，晚上记得要洗头！”转身去一边，自己训练去了。

    杨春华知道尹玉蝶等人为何对自己抱着敌意，但是这种敌意无从化解。作为最后一个进入这个草台班子的人，她一直被其余的九个少女所排斥。

    因为她顶了之前的大姐赵丽娟的位置。

    其实也不算杨春华顶替了赵丽娟的位置。怎么说呢，这是一笔糊涂账。

    赵丽娟十年前学戏，是女子小歌班的前辈人物。金锦田组建女子小歌班，就请她来做主演兼师傅。但是赵丽娟年纪已经很大了，家里人一直都催促她回家成亲；但是未婚夫外貌长得不好，尖嘴猴腮，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所以赵丽娟就不喜欢，于是就躲在金锦田的舞台班子里不肯回家。而金锦田也需要赵丽娟来撑台柱子，于是就帮着赵丽娟顶住了家中的压力。

    但是金锦田毕竟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戏班头，在小山村中也没有多大的威势。就在杨春华来到这个戏班的第二天，赵丽娟被娘家人带走了。

    临走的时候，赵丽娟哭成了泪人，一群小姑娘都哭成了泪人。

    唯一没有哭的是杨春华。原因之一，是她刚刚来到这个戏班子，绝大部分人都不认得，更不要说感情；原因之二，是杨春华觉得，赵丽娟嫁给那个未婚夫也不算委屈。

    那个未婚夫就跟在赵家人身后，外貌果然不好，但是年纪也不大，对着赵丽娟的尖声怒骂只是讷讷地笑，一句话也不说。那模样是极老实的。杨春华就觉得，赵丽娟的命比自己的命其实好多了，所以临别之际用不着哭得昏天暗地。所以当尹玉蝶用眼泪来洗地的时候，杨春华甚至还劝慰了几句。

    结果却不料尹玉蝶等人就将赵丽娟离开的事情算到杨春华的头上。姑娘们的逻辑也很简单，如果杨春华不来，那么这个舞台班子的人手不足，金锦田就不会放了赵丽娟，那赵丽娟也许就不会被带走。时间上又凑巧，有些无知识的，就认为是杨春华挤走了赵丽娟。加上杨春华又不擅长言辞，再加上金锦田对杨春华的唱功也赞誉有加，于是一群姑娘就对杨春华越看越不顺眼。每次练基本功的时候，尹玉蝶与张燕儿，一左一右，就会对杨春华下重手。

    好在尹玉蝶与张燕儿虽然下重手，但是也知道轻重，不会真的将杨春华弄出严重的伤来。

    这样的日子虽然苦楚，但是杨春华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告状。毕竟她是在婆婆的责打中长大的，从来没尝过吃饱的滋味；现在能吃饱了，又不用担心被婆婆卖掉，又怎么会在意这么一点小苦楚？

    因此脸上甚至还经常挂着笑容。

    她越笑，尹玉蝶就越生气。尹玉蝶越生气，她就越要下重手。

    练完了一阵，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锦田的妻子张氏带着两个妇人，将早饭抬到了稻田边上的树荫底下。于是一群姑娘就洗洗手，洗洗脸，排队吃饭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这群姑娘，都是苦日子出身；为了一百个大洋被家人抛弃在这里，所以都是憋着一股劲学戏。才半年时间，就已经学会了几本戏。正是春天闹社戏的时候，这个小歌班，也上戏台了。

    当然，大村子的大戏台，还是上不去的，八个前台姑娘两个后台锣鼓，这么一个小班子，也就只能上上稻桶台。所谓的稻桶台，就是拿四只农村打稻的稻桶，倒扣了，拼在一起，上面铺些木板，演员们就在稻桶上唱戏。头顶上自然是露天的，一般情况，村民会将舞台搭在树荫底下；但是依然挡不了雨。

    虽然简陋，但是到底是舞台！带着三分惴惴，七分热切，摁下砰砰乱跳的心脏，一群姑娘就这样上了舞台。尹玉蝶是小生，张宛央是花旦，张燕儿是正旦，王银娟是正生，因为有了这四个姑娘，戏班子就取名为四凤舞台。

    至于杨春华，也就只能跑跑了。大多数时候连台词都没捞上，更遑论唱了。

    这也不是一群姑娘欺负她，那是因为她来得晚，手眼身法步都没跟上。要唱好戏，不是一个好嗓子就成的。最要紧的是，杨春华不大认识字，而对于一个主演而言，要背会所有的唱词可是极大的功夫。

    其实也不要紧，这些年月，唱戏的姑娘，有几个认识字？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着老师一句一句的教下来，死记硬背背下来。只是聪明的人，背得快，不大聪明的人，背得慢罢了。也有师父热心，顺带着教会徒弟认识字，那是天大的幸运了。如果师父也不认识字，那就无可奈何了。

    金锦田很幸运，寻来的姑娘，居然有两人粗粗认字的。一个是尹玉蝶，她父亲是私塾先生，因为家中实在穷困，也因为尹玉蝶她自己喜欢唱戏，于是就说服父母前来学唱戏。还有一个是张宛央，与尹玉蝶是邻居，跟着尹玉蝶也认识了不少字。这两个认字的人，学唱词什么都比寻常人要快，当然是立马就成了戏班子的顶梁柱。

    杨春华当然只能靠边站。

    更悲催的是，其他的七个姑娘明里暗里都排斥她。尹玉蝶与张宛央也是挺热心的人，有空没空也会帮着师傅教其他人背唱词，但是杨春华绝对不在她们教导之列。

    等着金锦田来教？金锦田一个人，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的，他教得过来吗？

    尹玉蝶她们在教导其他姑娘背唱词的时候，杨春华也有凑过去，竖着听一耳朵。但是只要一看见杨春华过来，尹玉蝶就住了嘴，声音不咸不淡，说：“咱们先背到这里吧，免得被人偷听了去。”

    杨春华只能讪讪地笑，然后在一群鄙视的眼神里，一边儿去。

    金锦田也曾给杨春华分配了一个老旦的任务，让杨春华将不多的唱词给背诵下来。他自己没空教导，就将这任务交给尹玉蝶。但是尹玉蝶又怎么肯在杨春华身上下一点功夫？过了三四日，金锦田来检查杨春华的背诵成果，却发觉杨春华基本上不会。尹玉蝶在边上说：“春华妹妹什么都好，就是背起唱词来慢得很，一百来字要背上十多天呢。师傅您别急，过几天也就好了。”

    听尹玉蝶这么一说，金锦田也只能将杨春华给放下了。春社在即，杨春华背诵不下台词，这个角色，只能分派给其他人了。

    于是在一群姑娘幸灾乐祸的眼神里，杨春华就乖乖地跑吧跑一辈子吧。

    但是……杨春华除了唱戏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她又怎么肯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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