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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的观众正在喧哗，却见杨春华踩着轻捷的步履上了台；一句“帝都风光久神驰，游学长安偿相思”落下，四下里就安静了许多。

    杨春华最出色的就是唱功，乡村观众虽然不能一条两条三条的点评，耳力却是在的。听闻声音悦耳，谁还会喧哗？

    只是觉得今天台上的这个小生的踩步，有些不大自然。有几个稍微懂点戏的，就开始点评起来。不过却也没有多挑剔。

    众人在下面点评，却不想台上的小生，脚下已经微微颤抖。

    穿过皮鞋的人都知道，很紧的新皮鞋，非常磨脚。而杨春华的脚下，却不单单是“磨脚”的问题，她的脚下，踩着一根针，一根钢针！

    这根钢针，正对准的地方，是她的伤处！

    而且，靴子是湿的。湿靴子带来了一股粘滞的感觉，使伤口越发地疼痛。

    但是，眼下表现的却是男女初逢时候的欢乐情景……

    不能注意自己的脚。自己必须入戏，必须入戏！杨春华提醒自己，努力忘记脚上的疼痛，脸上的微笑越发灿烂。

    只是肉体的刺激不是人说忽略就能忽略过去的……好不容易等第一场结束，杨春华赶忙回到后台坐下来，将鞋子脱下来，又塞了一块鞋垫进去。只是塞进去之后，脚却再也穿不进去了。

    王银娟看见了，忙过来帮忙。手摸到杨春华的布袜，却又是吃了一惊。杨春华忙捂住王银娟的嘴巴，然后向跪在角落里的张燕儿努了努嘴。王银娟看了看张燕儿，又看了看杨春华的脚，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但是尽管有一个人帮忙，脚还是穿不进去。锣鼓响起，上场在即，无可奈何之下，杨春华只能将原先的那块鞋垫掏出来，将新鞋垫垫进去。却见老鞋垫已经磨破了，上面斑斑的都是血迹。忙收起来，照旧穿上，上台去了。

    换了鞋垫又稍稍好了一些。幸运的是，后面的场景，张宛央竟然有了一些出彩的表现；被张宛央勾起好胜心，杨春华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戏上，竟然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李娃传》取材于唐传奇，是一个妓女与世家公子的恋爱故事。杨春华扮演的世家公子，因为嫖妓浪费了大量钱财，被父亲打个半死抛弃在雪地上，被人救醒之后乞讨为生。

    这中间有一场“讨饭戏”。

    一半原因是入戏了，想起了主角被父亲无情打死的遭遇；另一半却是想起了自己。被亲生父母卖做童养媳，又被婆婆虐待，差点被卖；进了小歌班，却又有意无意地被一群小姐妹排挤；到了今天，竟然在自己的靴子底下扎针……

    心中的各种酸楚和脚上的疼痛一起奔涌过来，就像是那漫天的潮水，无止无休。一颗心就这样被咬啮出了各种窟窿……

    而现在，终于不用强颜欢笑了。当拿着棍子篮子开唱第一句莲花落词“卑田院的下司刘九儿宗枝”的时候，杨春华的声气就哽咽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

    杨春华顿了一下。后台的二胡也顿了一下。

    就在这一停顿的功夫，就有很多东西砸到台上来了。

    不要误会，这不是砸台子。

    越剧本身就是从“莲花落”发源，因此当地人对戏里的讨饭情节有些偏爱，甚至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乡风：只要主角配角拄着棍子，拎着个篮子，唱起莲花落，下面的人就往台上扔各种施舍：馒头、面饼、糕点、粽子、铜钱、手绢、手绢裹着的钞票，有名角儿来演的时候，扔上来的甚至是大洋。

    讨饭角演得越好，扔上来的物件越多。

    当然，四风舞台这样的小歌班来演戏，是不可能收到钞票和大洋的。

    扔上来最多的，还是各种吃食。

    现在，扔上来的，大部分是面饼。

    杨春华拎着篮子，一边唱着“抱柱杖走尽了烟花市”“挥笔写就了龙蛇字”，一边捡面饼。捡着面饼，咬了一个口儿，放进篮子，继续唱。

    这也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舞台上演乞丐的角，能在台上捡食物的时候咬一口，那个食物就归这个角。不过这事儿，男艺人做得比较多，大家反正也不大讲究面子；女班艺人却是腼腆，极少在舞台上就做记号的。

    但是今天，杨春华就做记号了。

    不过虽然她做了记号，但是动作也相当文雅，又相当隐蔽，下面的观众都没发现；后台的几个姑娘却看清楚了，年纪最小的叶灵芝吞了吞口水，说道：“好不要脸！”

    尹玉蝶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低声说道：“人家有这个本事……你看，扔上来的面饼馒头粽子，比上次我唱《珍珠塔》的时候要多得多。”

    另一个姑娘周芳儿扁了扁嘴，说道：“这能比吗，上次是稻桶台，小村子，这一次是大村子，大戏台！村子大，扔上来的物件当然多一些，也不稀奇。”

    尹玉蝶看了周芳儿一眼，淡淡说了声：“她唱得比我好，但是其他的功夫不如我，大家的心态放平和些。”

    周芳儿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一群人就看着前台。杨春华这段莲花落已经唱到了尾声，下面也没有物件再扔上来了。看着杨春华手中的竹篮，估量着里面的食物，尹玉蝶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想到：“与我上次唱《珍珠塔》相比，是多一些，但是多得不算太多……”

    正思忖着，却听见前面的杨春华口中，调子一转，吊起了一个高腔：“银钱用完了，鸨儿着恼了，马儿被当了，来兴被卖了，将我赶出门，只落得穷途潦倒……”

    这几句话节奏极快，几句话不换气儿，平素自己也只能是含糊带过，绝难以吐得清晰。但是杨春华却是字字清晰，却是就像是大珠小珠落在玉盘子上一般，让人一字一字听得分明；这也罢了，内中竟然包含着一种深深的痛悔，包含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味道。

    尹玉蝶浑身一个惊悚，看着前面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不出所料，短暂的寂静后，下面的叫好声，如雷一般的响起来；而后就听见下面传来惊呼声！

    尹玉蝶踮起脚尖，就看见台子下面，又扔上来许多物件：如雨点一般的饼子，咕噜咕噜的滚了一些上来，有些甚至还落到了自己这些人的脚跟底下；还有花花绿绿的，那是荷包，却是正落在杨春华的脚边。

    万万没有想到，一出莲花落唱到了尾声，居然还能收获这么多的物件！

    尹玉蝶不看这边了，当下离开，依旧回到张燕儿身边。耳边却听见周芳儿的声音：“那荷包里……是铜钱还是大洋？”

    别人看得羡慕嫉妒，其中痛苦，却是只有杨春华自己知道。一场戏好不容易完毕，下得台来，将手中的篮子交给金锦田，就坐在椅子上不动了。心中知道脚上已经伤上加伤，却偏生鼓不起勇气脱下靴子来看。

    金锦田接过篮子，先将荷包分出来，将荷包内中的铜钱都倒出来，笑着说道：“按照老规矩，钱你拿两成。铜钱我先数数，饼子大家均分……呀，你做了几个记号？”

    杨春华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一共五个……我饿怕了，就多咬了几个……”

    金锦田哈哈大笑。

    只是金锦田笑得高兴，却没想到过问一下杨春华的脚。

    一场戏终于大团圆结局，杨春华坐在椅子上，想要给自己脱鞋子，急切之间，却是脱不下。知道事情的王银娟忙过来，杨春华侧转身子，让王银娟帮忙脱下了。见布袜子上全都是血迹，王银娟张了张嘴，却见杨春华将布袜子揉成一团，顺手塞到边上箱子缝里。

    金锦田笑眯眯地过来，拎着一小袋铜钱，说道：“一共收了一百零三个铜板，照着规矩，你拿二十一个。不过我看着，本来李家老太太花了十个大洋之后就不准备打赏了，却是你唱得好，老太太又拿出了一堆东西。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小气了，所以给你多拿两成，一共是四十一个铜钱……”

    杨春华略怔了怔，心中有些感动。手上却不接那钱袋子，只说道：“师傅，一切都照着规矩来，您不要多给我的。否则这个例子一开，以后的事情就难处了。”

    金锦田想不到杨春华竟然说出这么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来，当下也有几分诧异，笑着说道：“今天委屈了你，给你多分两个钱也是应该的。脚没事吧？”

    杨春华将脚往里面缩了一下，笑着说道：“没事，不过是被针刺了一下而已，去山上干活，哪天不受伤呢。”眼睛往那边跪着的人燕儿看了一眼，终于说道：“师傅，燕儿到底是初犯，您……要不，饶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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