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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割袍断义华子鱼

    “这位便是张子布张公?”华歆问道。

    张子布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粟米饭一边点头道,“正是,华龙头慧眼如炬,听闻当年在陈公手下共有一龙,华歆才学斐然,这才堪称龙头。”

    张昭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名士,华歆对其耿直之名早有耳闻,故而对张昭多有敬佩,只是今日一见,却看见一个为了权势诓待自己的乡野村夫,不由得心中一片凛然。

    华歆此次前来本就对孙家军中多有提防,张昭又是白展堂深信不疑的长史,华歆自然就多了一次敌意。

    “张公远近闻名,才是当世大儒。”

    在官场上相互恭维本就是易事,华歆又此言不虚,张公的确负有盛名,故而脱口而出道。

    只是这脱口而出的实话中却并未有多少真心。

    “是吗?”张昭随即用筷子又夹起了一块豆腐,缓缓说道,“可我怎么听说,早些年的时候,龙头与管宁时常同席而坐,后因龙头你喜爱黄金俗物,又喜闹市喧嚣,故而被管宁割袍断义,此后再无往来交集?”

    听着张昭的发问,众人脸上都挂着一抹好奇,就连几个山越出身的武将,也是将声音压低,竖起耳朵朝着主桌这边听了过来。

    毕竟,华歆这件事情,可谓是千古流芳。

    只不过,千古流芳的是不为金钱所动,不为喧闹而改变初心认真读书的儒生管宁。

    而在这段割袍断义的故事中,华歆华子鱼,则是一个喜俗物,爱热闹的丑角儿。

    张昭这一发问,倒让华歆拿起酒樽的手掌不动声色的抖了一下。

    华歆本来以为张昭会和白展堂一样,尽心尽力的拉拢自己,好话说尽,就是为了让他华龙头留在军中任职。

    没想到,这个张子布还当真是个性直之人,竟然当众有此一问,让他华歆有些难堪。

    不过,所幸张子布也不是天下发问的第一人,华歆稳了稳手掌,而后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头笑道,“我请问张公,何为君子?“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张公脱口而出,不暇思索道。

    看着张子布漫不经心的继续吃着鱼脍,华歆笑着点点头,“孔夫子的确有大智慧,不过,我也知道,天下有多少儒生,借‘割袍断义’之名,将我华歆奉为市井小人?从儒家讲,此为君子,从道家讲,天下又真的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嘛?”

    张子布摇摇头,品着鱼脍的样子显得格外专注,束起冠发的头轻轻摇了摇,“龙头公是想说,天下并非非黑即白?”

    “河水若是太清,里面就无法有鱼藏身,若没有参天大树,山脉之中便不会有飞鸟走兽,君子怎可因为名声并非君子而自戕做了小人?当年幼安学识并不如我,因而刻苦勤学胜我十倍,我固然不爱读书,但并不代表着我不善于读书,同样是读书,我可以做到一目十行,幼安只能一目五行,即便我去院墙上观看市井喧闹,我的学问仍然是一龙之首。当年我看见金子捡了起来,是因为家境贫寒,比起幼安,家境远远不如,我喜爱金银,是因为我吃了太多贫穷的困苦,这是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所体会不到的。这是人之常情,可我深知幼安不喜黄白之物,生怕有辱学问,便又将黄金随手扔下,我为的并非是我自己的沽名钓誉,而是为了与幼安妥协,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他看见。”

    华歆说道此处,长叹一声,“幼安与我割袍断义,我却在心中仍视他为此生的知己,他若有一日愿意在朝为官,我定愿意亲自举荐他,他可以在世间逍遥做学问,我却更在乎每月朝廷俸禄发放的这几贯钱。”

    幼安正是华歆曾经的至交好友管宁的字。

    听着华歆如此说,在场之人纷纷慨叹一声。

    在白展堂的军营之中,很少有太过富庶的出身,即便是周公瑾,也并非是从小享受惯了骄奢淫逸之流,对于华歆所言,众人多少是有些感同身受的。

    到底会有什么人不会弯腰捡金子?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从小就不缺金子的人,只有一个出身富庶的人,才会视黄白二物空若无物,否则世人慌张,皆是为了身上穿,口中食,为了金子别说弯腰,即便是跪下那也是常有的事。

    都说钱袋比脸还干净,若无万贯缠腰,何来君子气节?

    听着华歆一番诉苦,张子布倒是用筷子继续夹起一块莲藕,塞到嘴里,点点头道,“龙头公所言不虚,人生在世,的确非黑即白,就如我家主公,能够怂恿刘勋去攻打谢余,也能转头就和谢余结成亲家,今日又能邀你来做客,华公愿意亲身前来,说明华公倒也很相信我家主公的为人。”

    白展堂转了一圈,尤其是拉着坞堡的家主谢余话了一番家常,这才转身来到了华歆的面前。

    华歆见白展堂亲至,便接着张子布的话,继续说道,“是啊,我早就听闻孙家军主公如清风霁月,行事浩然正气,故而才敢只身前往。”

    “不是,”白展堂笑着摆摆手,“华公谬赞,不过,我的确干过很多不入眼的伎俩。”

    白展堂前世就是个贼头,说的好听点那才叫盗圣,都说盗亦有道,然而事情的本质就是一边的东西少了,一边的东西多了。

    只要有流动,就算是强行打破了世间的平衡,即便是初衷不错,谁又敢说劫富济贫不是一种错误?

    富就当真是为富不仁吗?

    贫穷之人就当真全都是可怜之辈吗?

    白展堂轻笑着摇头,“我曾听过这样一桩事,一个有手有脚的汉子偏要将自己的婆娘当成租妾送到乡绅府上,时间一长,自己的婆娘怀了身孕,便将孩子送到乡绅府上换取一大笔佣金,可这汉子好赌,经年累月下来,虽然干了不少这样的买卖,仍旧是空无一文。”

    “天下穷人,的确并非都值得同情。”华歆将白展堂的话只当成一件趣事听,故而接着点头道。

    “还有一件趣事,我听说曾经有一富庶老头,乐善好施,每日都给乞丐十文钱,乞丐起初还心怀感恩,可时间一长,便也忘了这份感念,后来兵荒马乱的,老头便不再富庶,一日在街角碰见乞丐,便将身上仅剩的三文钱都给了那个乞丐,华公你猜乞丐会如何?”

    华歆笑而不语,白展堂继续说道,“那乞丐将老头痛骂一顿,转身便走了。”

    “孙将军想说什么?”华歆抬眼看向白展堂的时候,眼中自有几分深意。

    白展堂却是有些打晃,索性直接坐在了华歆身边道,“我是想说,世上总有可怜之人,也常有可恨之人,有人觉得我可恨,有人觉得我可敬,无非就是立场不同罢了,今日我请华公赴宴,自然也没想在我二弟大喜的日子做什么伤了和气的事情,无非就是请华公前来一叙,畅所欲言。”

    华歆看着有些酒醉的白展堂,竟然一时有些愕然。

    虞翻此刻也连连上前道,“龙头公你看,我与你所说无一虚言,我家主公的确是一位开明之人,当年袁术无德,屡次三番爽约,不给我家主公一席之地,我家主公却并未与其翻脸,直到袁术称帝,我家主公这才与其对立,足可见,我家主公深明大义啊。”

    虞翻如此说,的确是为了往白展堂脸上贴金,可除了贴金之外,还是因为虞翻很清楚,华歆说道底,也是朝廷的人。

    大汉仍然一息尚存,华歆就不会叛主另立。

    被身边白展堂的一众谋士连声劝着,华歆也只装做酒醉,未曾表态效忠。

    毕竟,华歆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儒生,华歆何人?

    那可是从董卓时期就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老牌谋臣,即便白展堂说了大喜的日子我不会动你,华歆又怎么敢掉以轻心?

    酒樽扬起时,一只眼睛挡在酒樽里,另一只则借机向外,查看四周是不是真的没有伏兵。

    酒过三巡之后,白展堂去后院,不想红着脸蛋的时候,身后正跟着一人,此人正是今日前来做客的华歆。

    “孙将军可酒醉?”华歆一拱手,平和的面孔上,双眼却如鹰眼一样,闪着寒芒。

    风吹酒醒,再加上身旁人是华歆,白展堂瞬间恢复了神智,开口道,“原来是龙头公。”

    “孙将军谬赞。”华歆拱手微笑道,“孙将军苦心经营建东多年,其实我也一样,曾经孙将军为何会杀掉许贡,我心中也十分清楚,不瞒孙将军,老夫敢孤身前来,的确也是有所防备的。”

    “哦?”白展堂微微侧目,客气道,“龙头公请讲。”

    “我知道你为什么杀许贡。”华歆拱手道,“朝廷也知道你为什么杀许贡,曹司空更知道你为什么杀许贡,可是至今都没人揭穿,孙将军可曾想过为什么?”

    白展堂的眼睛在眼眶中微微转了转,他自然记得许贡的死因,死于让人传书信给曹操,说要让自己去许昌面圣。

    不去就是抗旨不尊,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如此两难,白展堂的解决方法就显得很简单。

    “孙将军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于是就杀了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华歆笑道,“可是孙将军别忘了,许贡是汉臣,我也是汉臣,许贡能够提出的问题,我也能够提出。”

    “我现在已经是天子亲封的吴侯,坐拥江东也是天子诏令。”白展堂理直气壮道。

    “那是因为曹司空需要用江东的势力来掣肘袁术。”华歆笑而不语道,“孙将军可曾听过,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看着华歆一副老狐狸的样子,白展堂瞬间醉意全无,只是双眼盯着面前的华歆道,“袁术死了,还有袁绍,天子赋闲,曹司空可腾不出手,我倒是想问问,龙头公想说什么?”

    眼下袁术虽然已经身故,可是袁绍却还是当世诸侯中坐拥最大地盘的,只要袁绍不死,江东虽然对于曹操而言已经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可他却也腾不出来手收拾。

    “孙将军前些日子在军中大兴选拔人才,命名为‘科举考试’?”华歆慨叹一声。

    ”是。“白展堂直言道,“龙头公有何高见?”

    “没什么。”华歆缓缓摇头道,“听说榜首是水镜先生司马徽的门下儒生,我只是欣慰,若我年轻时早些遇见这样的考试,或许早就能够在天子身边尽忠。”

    白展堂听着华歆如此说,有些云里雾里,一时间分不清,华歆究竟是在羡慕庞统,还是在羡慕出身好的管宁。

    华歆继续自言自语道,“孙将军,你这吴侯的确不凡,不过,我还是想问孙将军一句,孙将军的吴侯究竟是天子册封的,还是曹司空册封的。”

    白展堂面对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由得有些愕然,“这……有区别吗?”

    世人都很清楚,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册封白展堂为吴侯的诏令虽然是天子所下,可这其中能有几分是天子的真实自己的意思?

    又该有多少,是曹操本人的意思?

    这其中水太深,许昌路途又太远,眼下乔灵蕴还怀着身孕,白展堂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并不想其他的。

    “对各路诸侯而言,或许早就没有区别,袁绍心中敬畏天子,可天子若流落到袁绍手中,他未必不会杀天子而自立。曹操留了天子性命,在世人眼中看来,曹操能够不杀天子且没有霍乱后宫,就已经是一个比起董卓好了无数倍的枭雄,可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天子如何想?”

    “光复汉室?”白展堂想起了后世说书先生口中说的,刘玄德最常说的一句话,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华歆点点头,“正是。”

    刘备之所以愿意光复汉室,是因为刘备姓刘,是跟天子同样的姓氏。

    若将来真有一天,天子能够得势,拨乱反正,他刘备还是个刘皇叔。

    可别的诸侯呢?

    当真只愿意当个司空吗?

    明眼人都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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