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三人带着质询的目光,陈凉缓缓道:“倘若我现在提议撤军,你们意下如何呢?”
场面瞬间沉默下去。
另外三人神情各异,片刻后,陈昕干笑两声:
“贤弟,这早上找我们来莫非就是为了说笑么?你就算是撤军,你想往哪撤?”
是啊,石头城西面临江,而无论是南面的姑孰,还是北边的建康,现在都在侯景的掌握中,你准备往哪撤?
再说,城里那么多百姓怎么办,难道要把他们留下来任凭侯景蹂躏吗?
“往北边。”
“北边?北边到处都是叛贼的探子,你几百人出城,还能勉强遮掩行踪,若是城中几千人马全部撤向北边,必然会被......”
“怎么可能全部撤走。”
陈凉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若是只有南山营去向北边,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那你这不就是把城里的人都抛下了吗?”陈昕又惊又怒,但他还是勉强放缓自己的语气,道:“陈凉,你现在把话说完,我们在这洗耳恭听。”
“我在建康、东府城两处数次击溃侯景的兵马,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而前不久,侯景本来已经在发兵攻打石头城,后来我们收到消息,幸亏是邵陵王的勤王军到了北边,这才引得侯景撤军。
虽说我们也坚守了一天,但城中守军几乎都是新征发的流民和百姓,他们能坚持多长时间,这些人到底有几成本事,我想,你是最清楚的。”
陈凉声音低沉:“更何况,我又没说我要放弃那些百姓。”
他招招手,让众人都走到地图前,指着建康说道:“前几日,我带着南山营孤军混入建康这事,你们都知道吧。”
众人纷纷点头,即使陈昕现在气愤,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是浮现出一丝钦佩。
建康城中何止数万叛军将士,他陈凉就敢带着几百人马大摇大摆地混进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运气好就能解释的了。
这说明除了运气,他陈凉还有过人的胆识。
“我入城的时候,已经将密信用箭射入台城之中,天子必然已经知晓城外尚且有梁军驻扎,朝廷诸位大臣必然也能号令守军继续坚守台城,等待援兵到来。”
陈凉的手指在建康的位置停顿片刻,接着一路滑到石头城的位置:“我们实力太弱,所以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庇护百姓,二是等待后面的勤王军,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们还要尽可能的遏制叛贼向外扩张。”
“可你先前不也是说,要坚守此处等待南边的勤王军到来吗?”陈昕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继续......”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快要没粮了。”
城里足足有十几万人,倘若猝然间无粮可食,恐怕易子而食的那种惨剧,就要在他们眼前出现了。
看其他三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陈凉心里暗自满意。
这倒不是光捡好听的话说,毕竟这些事,他可都是做到了。
而另一方面,他的心里还没下决定到底要不要撤走,之所以这么说,是他故意用话头刺激这三人,试探他们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走,而且,陈凉还想听听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羊躭缓缓道:“我觉得,城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缺粮,同时城中收纳的百姓实在太多,贮存的粮食大多都花在了他们身上,不管你们要不要撤军,但至少是肯定要将那些百姓都送走吧。”
建康城时常会有一两个百姓侥幸逃出来,也顺便带来了城中叛贼肆意侵扰百姓的消息。
侯景已经不再约束手底下的士卒,他也实在约束不了,因为他本就是乘势而起,攻进建康一是出自王伟的谋略,二来,则是因为朝廷各处守军大多软弱无能,侯景一路东进的时候,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这也使得他手下的士卒越发骄横,对朝廷更加蔑视。
而他大军的军需,几乎都要靠所经各处的掠夺。
所过之处,城中的府库大多会被侯景等人下令封存,给全军统筹使用,而城中的百姓,则就成了侯景“赏”给士卒的部分饷钱。
陈昕和羊躭两人身上没有出身世家士族的骄矜,他们对石头城中的百姓也极好,当陈凉提议撤军的时候,羊躭等人最先考虑的就是城中的百姓。
“还有一个问题,”始终沉默的谢应开口说道:“若是直接弃城而走,等侯景平定之后,朝廷难道不会向将军你问罪吗?”
陈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问罪?
等梁帝死在台城,这南梁的几个诸侯同室操戈,你看谁还向我问罪?
但这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
“城外江边还停着许多船只,就用那些船只,分批次将百姓运到其他地方。”
“而我带着南山营北上,就是替百姓吸引叛贼的注意力,如此一来,可以解释为城中缺粮,我护送百姓出城,而贼人乘机偷袭城池,使得石头城陷落,顶多算是个丢城的罪名。。”
陈凉笑道:“我之前也立下不少战功,朝廷想来不会太为难我。
再说了,朝廷大臣现在都在台城中,谁会来怪罪我?”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陈昕脸上也重新露出笑容来,他担心的就是陈凉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既不敢应战叛贼,又不肯庇护百姓,陈凉这样解释,他才觉得明白了陈凉的心意。
低头看了一会地图,陈昕道:“南山营如今已经扩充到九百人,所有士卒都能着全甲,四百名步卒背盾,中军约百人,携带弓弩,而后便是骑兵,人马俱甲,大多可以骑射。”
“现在的南山营,已经可以算是精锐,但人数,毕竟是太少。”
四人各自商议着该准备的事情,过了一会,陈昕借口屋内气闷,要去屋外透个气。
出门后,迎面一阵寒风刮来,庭院里栽着一棵老树,干枯的树枝在风中瑟缩着,陈昕深深叹了口气,对着老树的树干狠狠一拳。
你以为,这说辞能骗得过我吗?
十几万百姓,你准备用多少天、拿多少船只去送他们离开?
你口口声声说带着南山营掩护百姓是假,趁着脱离百姓这些累赘的时机,带着你精心挑选的南山营北上,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陈昕咳嗽一声,下意识用手捂住嘴,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手背已经全是鲜血,但他不以为意,用袖子擦了擦,过了一会,才回到屋内。
“君章,你来的正好。”
羊躭笑道:“城中除了南山营,尚且还有四五千人的守军,勉强也能拉出来用用,你我二人各自分兵,把守石头津和江边停船处。”
“那南山营呢?”
“我亲自带领南山营阻击侯景后队,替你们争取时间。”
陈凉叹了口气:“十几万百姓,将他们从这里全部送出去,谈何容易,就算是能离开石头城,但除此之外,也不过是又多一股流民罢了。”
羊躭等人露出唏嘘之色,只有陈昕的拳头越捏越紧。
事情结束后,几人各自告辞离去。
陈昕没有再待在将军府里,而是径直回了自己在城中的宅子。
院子里正坐着一个艳丽妇人,着衣端庄,楚楚可怜,看见陈昕,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军,您回来了,奴去做些吃的。”
若是吕康此刻在这里,他必然能认出,这个美貌妇人,正是当初依偎在王伟身边的那个女人!
而谢应也是认识这妇人的,因为,在他带着几个家族子弟仓皇逃出城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人的帮助,而那个人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带着这个女子平安出城。
而后来,他们到了石头城的时候,船只刚好被扣下,一行人也就羁留在此处。
但谢应却始终不知道这个妇人的名字,他还以为这貌美的妇人是哑巴,一直禁止同族子弟对她不逊。
陈昕没有说话,轻轻搂住妇人。
妇人愣了片刻,靠着陈昕的肩膀,轻声道:“奴半生皆不幸,唯幸得遇将军,昨日,奴在城中佛寺,替将军求来一符,长老言此符可保平安,”
她一手搂着陈昕,另一手拿出一个香囊,符就放在囊中,她将其放进陈昕手中,低声道:“愿将军您,无灾无难。”
陈昕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也一样。”
“将军,奴听说,那位羊公子,似乎想将城中的百姓都送出去。”
陈昕坐在院子里的石台旁,妇人一边替他倒酒,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放心,我会让人带你平安离开。”
“不......”妇人露出凄然的笑容:“奴若非之前受您搭救,恐怕早已被城中那几个兵卒所辱,奴婢不愿再逃走,只愿留在将军身边,无论生死。”
“唉,你我只有数天的缘分了......”陈昕心里烦恼,叹息一句,随即大口饮酒,很快醉去,趴在石台上呼呼大睡。
妇人从屋内取出杯子替他盖上,怜惜地看了一眼陈昕,又取出笔墨和纸来,匆匆写下几行字,从怀里掏出一根做工精细的细木管,用力吹动,随即发出一阵鸟叫般的声响。
几声之后,有人轻轻敲响大门,妇人随即打开门,将纸交给那人,低声吩咐道:“汝连夜回报,速速告知王爷,说石头城数日之内必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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