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日。
数天时间内,城内就送走了好几批百姓,人数足有上万人,船只将他们送到江对岸即便离开,数班士卒依次驾船,运输昼夜不停。
城中的粮食也在飞减,由于一开始离开的人往往能拿到两至三天的口粮,之后的人却只能拿到一天左右的口粮,甚至有人拿不到粮食,各处都在抱怨,要不是陈昕及时率兵弹压,怕是在城外就要发生数起民乱。
而对此,陈凉让人从大牢里提出那些之前贪污钱粮的官吏,派人把他们押到百姓面前,说清楚是这些人贪污了钱粮,使得城内粮食严重短缺。
在百姓们愤怒的谩骂声中,刑场中血流满地,鲜血中映出人们绝望的脸庞。
谢应的那些族人,在他自己的要求下,都已经被提前送出城去,据说是要前往三吴。
而羊躭的羊家,则是直接住进了军营,随时准备和南山营一起离开。
吕康和辛枚两人带着一队士卒趁夜进入粮仓,取走了足够南山营一千多人吃半个月的干粮,要不是害怕之后的百姓完全拿不到粮食直接造反,他们会拿的更多。
将军府大堂上钉着的那张地图,已经用朱笔圈了十几个小圈,那些地方都已经发现了叛军的先锋侦骑,其中几处,石头城派出的侦骑亲眼目睹了大队叛军士卒经过。
而他们的方向,正是石头城。
“预计敌军到达的时候,我们大约可以送走五万人,但彼时城中尚且还剩下许多百姓,总不能不管他们。”
羊躭啜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握在手中取暖。
十月份还不觉得太冷,十一月的时候,天气便陡然转寒,这也让他更加忧虑接下来的行动。
往日的这时候,富贵人家娇气些,寻常者早已都披上厚衣暖裘,更甚者,某些大族家中各处都摆着暖炉,整座府邸温暖如春,公子小姐们下了家学,家仆甚至会端来一碟春夏时就储存在冰窖里的果子,供这些家族子弟食用。
好在这儿是南地,即使已是十一月,天气发冷,百姓们裹紧衣服,还是能勉强捱住。
但最要命的,那就是没有粮食吃。
陈昕踱着步,他身上的铁甲已经一整天没有卸下,披着这身玩意四处跑,反倒是给他闷了一身臭汗。
“侦骑已经传回消息,说是已经几次看见了叛贼的前军,人数在两千人左右,没看见骑兵,这样的话,我们手里加起来也有将近五千多人的步卒,敌军不可能敢贸然冲阵。”
“就这样继续拖延,应该能再拖两天时间。”
陈凉始终没有说话,他凝视着地图上的那些红圈,心里却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战场上瞬息万变,而这里也没有实时通讯工具,主将对战局的掌控全凭前线的侦骑汇报。
石头城除了骑兵的侦骑,还派出去了小队斥候,但斥候步行毕竟没马匹跑得快,顶多做到一两天回报一次,效率极低。
陈凉顶多是带着小队人马遇到敌军时能急中生智,想办法扬长避短去击溃敌军,但真要论起掌控占据和预测敌军的动向,他就一筹莫展了。
如果你不是天生将才,那这本事就得靠几十年的军中磨炼去练成。
石头城不光是侦骑,这几天,城中守军已经陆续出城,在北城外山上要害处结营驻扎,在这里能凭借地形优势,敌军若来,必须冒着仰攻的风险。
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山上水源稀少,难以长时间供应几千人。
而东城外的那股叛军反应挺大,他们的主将或许是想趁着梁军扎营时袭击,然而他刚命部曲冲上山时,陈昕正在山上大营中坐镇。
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前排持长矛,两侧人手持刀盾,中军用弓弩压阵,叛军们被迎头痛击,死伤惨重,几次交锋后即刻溃败,原本想要攻上山的他们,反而被梁军赶鸭子似的全部赶回了东城大营,要不是他们还占着点人数优势,陈昕又怕孤军深入没敢继续追击,说不得这伙在东城门外驻扎了许多天的叛军就要直接溃散了。
但尽管保住了军营,这些人也都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再出营交战。
大堂内,四个人心思各异,偶尔交谈几句,从外面喊来一个官吏或者校尉,将新的命令传达出去。
时间渐渐来到中午。
陈凉看辛枚站在外面探头探脑,当即心领神会,笑道:“时候不早啦,咱们吃完这顿饭,就得在军中再见了。”
三人沉默着点头,陈凉挥挥手,外面走进来几名士卒,各自端着碗、盆,将菜肴送到各人面前。
陈凉的筷子先伸向面前唯一的一份炒菜,是韭菜鸡蛋,他刚吃下一口,就忍不住想吐出来,菜里一股铁锈的味道,根本吃不下去。
他皱皱眉,没再去碰这菜。
早就知道城里铁器质量堪忧,但也没想到能烂成这样,特意让厨子用铁锅抄了个菜,反而一嘴铁锈味。
其他三人也是同样神情,但都没好意思说出来。
陈昕最先吃完,他也没等其他人,举起桌上的一碗酒,直接敬向他们。
等几人回敬的时候,他笑道:“这些日子,劳烦诸位与某共事,某性子急躁,若是以往让诸位不满,某在此,以酒谢罪啦!”
他端碗喝了一口,又道:
“刚才那酒是赔罪,现在呢,这口酒是告辞。”
“愿此次,百姓都能安然离开,还有你们,也要平安撤离。”
“军中不可饮酒,某两口酒下去,已经是违了军令啦,下一次,咱们选个好时候,痛痛快快地喝一回!”
陈昕看向陈凉,郑重道:“吾弟人中龙凤,然世间险恶,汝且自去珍重,其他的话,吾也不多说了。
愚兄要去城外大营了,告辞!”
他站起来,略一抱拳,随即大步离去。
片刻后,羊躭也站起来,举酒敬了一碗,笑道:“城中官吏尚需我坐镇嘱咐事务,不能离了我,劳烦贤弟带好我的家眷,在城外稍等,我将事情全部了结后,再去追上你。”
他躬身一礼:“卑职羊躭,告辞。”
大堂上只剩下陈凉和谢应两人,谢应始终慢条斯理,除了回敬羊躭、陈昕两人,自己吃完了,就等着陈凉,也不说话。
陈昕边吃边看着这里,眼里有几分唏嘘和迷茫。
自己在这不少天了,本来还以为,能在这住上一两年的时间,看着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发展壮大。
当知道城中瞬间只剩下半个月的粮食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守不住的。
哪怕是丹阳郡城和东府城那边不计代价派人过来帮助防守,守住的概率也几乎为零,更何况,丹阳郡城的情况已经数天没有收到,那边不过是几百个百姓组织起来的一小支兵马。
而东府城,城中守军数千人,萧推自身难保,顶多支援过来一些粮食。
但那也就是扬汤止沸,对陈凉没有多少帮助。
最后一口汤喝完后,陈凉咂咂嘴回味着刚才的味道,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恐怕就没这么好的饭食了。
“存让,吃饱了没?”
存让是谢应的字,古人二十岁行冠礼受字,说起来,陈凉这幅身体今年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是几人中间最年幼的,每当新招揽一个人,他永远比陈凉要年长,为了拉近关系,他总得自称“愚弟”。
谢应点点头,恭敬道:“南山营已经全部集结好了,将军可休息片刻,将士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不用等了。”
陈凉摆摆手,有些费力地站起来,外面的辛枚和几名士卒捧着盔甲进来,陈凉张开双手,让他们替自己披上盔甲,最后,从辛枚手里接过自己的佩刀。
“存让,去做你的事情吧。”
“卑职明白。”
谢应答应一声,躬身施礼:“这些日子承蒙将军照顾,应不敢忘恩,愿将军此去无阻,平安归来。
卑职,告辞了。”
谢应随即离去,府外有人准备好马匹,谢应翻身上马,身边一队士卒随即在一名队主的带领下跟上他。
“谢先生,卑职奉命跟随您左右保护。”
吕康骑马跟在谢应身后,一行人随即进入城中大营,在某处停下,门口站着几个神情不安的年轻人,谢应下马后,拱手道:“请几位请出老夫人上马车,务必将家眷细软带好,某等会护送羊家先行前往广陵。”
几个男子答应一声,慌慌张张地进去通知其他人了,这时,院子里又走出一个侍女,恭恭敬敬地问道:“我家小姐想问几位军爷,陈将军也会一同去广陵么?”
“这......”
谢应眯起眼睛,本能地觉得有些奇怪。
你家小姐问陈将军做什么?
“这个么,自有将军定夺,某实不知。”谢应随口敷衍一句,又看见里面跑出来一个小孩,不由愣了一下:“子高?你怎么在这?”
“是将军送我来这的。”
韩子高少年老成,觉得自己已经猜到陈凉是什么意思,看见谢应后,更是恼怒道:“将军说是送我来这,让我跟随羊家一起离开,这儿的那些臭仆人说闲话,竟说我是将军的私生子!”
“子高,不准胡说。”
屋里里有女子喊了一声,声音温柔,韩子高顿时息了火,答应了一声:“珂姐姐,我在和我老师说话呢。”
谢应没搞明白这里是什么情况,吕康在身后咳嗽一声,提醒他干正事,谢应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也罢,你们赶紧收拾,我们下午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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