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城内城外,都氤氲着尘土的气息,人闻到以后,没感到那种雨后的小清新气息,反而觉得,这雨,将凉意一路送到了人的心里。
战鼓声不绝,梁旗被人用力挥动起来。
锵!
齐刷刷的拔刀声,城头上站起大批的士卒,后排分布了成百上千的弓弩手,对着城外逼近的叛军直接开始有次序的放箭。
叛军已经组装好了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在大量兵马的保护下,朝着城池攻来。
“敌袭!”
鼓声隆隆,城内的人抬头看向城门的位置,而后按照临时训练过的那样,在各自队主的调派下前往城中各处参与防守。
“再放!”
箭矢如同阴云笼罩而下,许多叛军士卒在前进时候忽的中了箭,踉跄着倒下了;运气好的,能被同袍拖到安全的地方,
那倒霉的,在地上挣扎的时候,不仅会被城头的人“补箭”,甚至还惨遭同袍的踩踏。
攻守战,就这般直接开始了,一如叛军来时的那样,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杀贼!”
吕康抽刀捅入一个刚爬到城头的敌军士卒肩头,对方半身是血,惨嚎着坠下了城头。
为什么贼军会忽然出现在城外?
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得到消息?
吕康一边奋力挥刀砍杀,一边在心里疑惑着。
他和辛枚,两人现在都算是陈凉的心腹,彼此间的私交也不错。
他知道辛枚手底下掌握着一整支探子,消息相当灵通。
有时候,碰到不是那么重要的消息,自己这个兄弟也就是半开玩笑半是闲聊似的,就抖落给自己了。
这么一想,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辛枚了。
他去做什么了?
城头,厮杀的正惨烈。
纵然石头城坚固,南山营的将士中,也有许多人之前就在这抵御过叛军的攻城,经验,也是有的。
但就差在事发突然,除了弓弩和一些滚石檑木,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守城用的东西了。
就连火油,也还在城中临时筹集,因此那云梯等物搭上城头的时候,就连摧毁它也做不到,任由叛军开始蚁附攻城。
西面城门大开,数十名骑兵骤马冲出,也不回头看一眼,就朝着南岸大营的方向猛冲。
他们,是要去求援。
只要南岸大营中派出一路兵马,哪怕只是远远地停住,做出那种姿态,也足够了。
攻城的叛军,将会极大地停滞住攻势。
叛军的数量庞大。
甚至都可以包围住三面城头,同时开始攻打。
此时很难再去估算参与攻城的叛军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兵海正在一波又一波冲击城头。
吕康和身边的梁军已经开始节节后退。
他忍不住望着城中,眼神里露出几分焦急。
援军,援军呢?
“慌什么?稳住阵脚!”
战鼓声响起,这是再一次进攻的信号。但吕康霍然抬起头,他看见两侧又涌上了更多的梁军。
这些人都是南山营中再次选拔出的精锐,他们身上的甲胄和武器都更加精良,当他们加入厮杀的时候,城头梁军的颓势便被迅速止住。
他们奋力挥刀向前砍杀的时候,一名年轻将军,走在他们中间,受他们的严密保护。
且,当这个年轻将军出现时,城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原本往后慢慢移动的守军,此刻打起精神,跟着那些人一起,将快要在城头站稳脚跟的叛军,又硬生生推了下去。
“快!”
那个年轻将军站在城头重新组织起人手,回头看见吕康,当即喊了一声。
“东西都运到城门处了,把它们搬上来!”
大量的木块、坛子,内外都沾染了油膏,一经点燃,而后投掷到云梯上,随即燃起熊熊大火,吞噬着攀附在上面的士卒。
城门处燃起一道火墙,烈焰舔舐着攻城车,在里面推动攻城车前进的士卒则全都哀嚎着从里面冲出来,身上附着着火焰,最后摔倒在地上,活生生被烧死。
眼见今日已经没有其他机会了,对方的主将只能无可奈何地传令收兵。
反正,主动权在自己这儿。
城中的守军要不是最后那一波援军顶了上来,这石头城,差不离就要被自己攻下了。
哼,等明日,或者最迟后日。
我,就会夺回石头城。
于子悦摘下铁盔,脸上露出几分自得的笑容。
“今日的饭食,弄好一些。”
“贼兵退了!”
吕康神色疲惫,但还是来到陈凉面前,施礼之后,他看到陈凉身后跟着的任约,此刻也是一身戎装,且甲胄上还沾染了血迹,显然,方才也与叛军厮杀过了。
他鼓起勇气,想看向陈凉。
但后者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吕康的头便僵住了,不敢再抬。
陈凉已经很懂得拿捏这些人的心思了。
吕康这人,对自己也算是忠诚,但就有一点,这人有时候想着利益和往上爬,有时候,却还存着一份底线,不容跨过。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士卒,不自以为是,也不居功自傲,陈凉给了他足够的地位和好处,他便死心塌地的效忠陈凉。
因此,他对陈凉的计划也知道的更多,也开始渐渐觉得,将军,做的有些太过了。
侯景和南梁诸将,都以为自己才是执棋者。
他们,都觉得这棋盘上的每一个子,自己都能生杀予夺。
但,还有另一双手,一直慢慢在帮他们下子。
这是一盘大棋。
计策,自己已经和宋子仙、任约商量过了。
北徐州、兖州、京口,各处都已经开始聚集士卒。
侯景和南岸梁军兵力都是陈凉的数倍,但陈凉的根基之地就在近处,补充兵力、粮草,只需要花很短的时间就能沿水路送到石头城。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在侯景和梁军厮杀的最后,他将会率军,夺下建康!
收益越高,前期的风险和投入,自然也就更多。
在这段时间内,陈凉要让侯景和联军厮杀,于是他派辛枚去送信,将情报给侯景,让他有了先手的优势。
哪怕兵力较少,也能和梁军打的有来有回。
而陈凉又要让梁军不过多注意他,不能调他从石头城出兵。
于是,他又一封书信,给侯景送去了自己的条件。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情报,给你们提供便利。
但我要你派出一支兵马,直接攻打石头城。
计划,可谓大胆、激进,但各方各面都极为完美。
宋子仙和任约两人确实是费尽了心思,才将各方面的缺漏都补足。
而且担任南兖州刺史的羊躭,陈凉只是对其说,自己要倾尽全力攻打侯景,羊躭自然也会极大地配合。
民夫、辅兵、粮草、后备兵力,等等,都在筹备,随时可以大量输送过来。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计划,会死很多人。
很多士卒。
梁军,叛军,甚至是忠于自己的南山营士卒。
吕康心软了。
可对于陈凉来说,他想要那个位置,就不会再去在意会牺牲多少人。
若是死那么多百姓,这个计划也就罢了。
他虽然再自私残忍,也不会害死那么多底层百姓。
但这年头当兵的,就是用命在混饭吃。
走这条路,受伤,还是战死,都是自己的选择。
陈凉自觉问心无愧。
“何事?”
“将军,卑职...小人...”
陈凉摇摇头,拍拍吕康的肩膀,轻声道:
“你和辛枚,对我不用自称小人,没有你们,就没有我陈凉的今日。你们,是我陈凉的左膀,和右臂。”
吕康愣了片刻,他的眼眶红了,单膝跪下,哽咽道:
“臣,愿为主上效死!”
“报!!!”
一连串吼声,从外面传到中军。
几名神色焦急的骑兵,在门口扔下佩刀,直接冲进营帐里,对着正在闲谈的众人,猛地跪下。
“石头告急!贼军以数万之众攻城,城中兵不过数千,如今正在坚守,小人奉龙骧将军之命,来此求援!
求诸位将军,速发援军啊!”
上面的谈话声,没有停止。
依旧,
那般悠闲,
懒散。
那几名骑兵,头不停地磕下去,到最后,他们已经头晕目眩,硬生生磕破了额头。
殷红的伤口,在地上沾染下道道血迹。
“你们,是哪儿来的?”
身穿南地华服的男子略直起身,对着骑兵问道。
“小人是从石头城来的,求将军速发...”
“这儿,没有多少兵力了。”
男子冷冷道:
“前日,不是柳大都督出兵和你家将军一同拿下了石头吗?正好,你去求他也就是了。”
派手下人半撵半送的让那几名骑兵离开后,旁边一名将军有些忧虑。
“萧公,那石头城可也算是一处要害所在,要不,末将领一千部曲去瞧瞧情形?”
萧公。
临城公,萧大连。
他也是太子萧纲的,儿子。
“柳仲礼依仗韦刺史给他撑腰,现在韦粲已经败亡,他自个也大败一场,将部卒送掉了大半,却仍旧视我如无物!”
萧大连冷笑道:
“那陈凉肯与他一齐攻城,想必也是和柳仲礼交好之人,哼,随他去吧。”
柳仲礼和营中诸将的关系本就不好,大败回营后,更是闭门谢客,他和裴之高交恶,萧大连便想在其中调停。
但他站在柳仲礼的营帐门口,守门的士卒却迟迟不肯放他进去,萧大连在营门口陪着笑脸站了半天,最后还是不肯放他进去。
就让他在其他人眼里,丢尽了脸面。
他堂堂太子之子,大梁县公。
何曾有人如此折辱过他!
调停没做成,反而自己也跟柳仲礼有了仇怨。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
那将军也不敢多劝,大家又敷衍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至于是否发兵援救石头城,还得看军中其他人的意见。
裴之高?
王僧辩?
这些人又跟陈凉没什么交情,倒是王僧辩有些可能,陈凉曾派人用拜见湘东王部将的名义出入大营,此刻再求上门去,也算情有可原。
但那几名骑兵求遍各处,最后才求到了王僧辩那儿。
这时候,次序便显得无比重要。
你陈凉本没有昭告天下说我投靠了湘东王,好,我也就给你个面子,让你不用说出来。
反正,面子给你,里子,须得给我。
但你现在是怎么做的?
你来求援,你手下的人竟然不第一个来找我,反倒是先去找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你来求援,难道我王僧辩会不同意吗?
王僧辩是军中大将,各方面利害关系,自然也就会想的更多一些。
他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些次序关系,但他知道,若是日后传出去,传到湘东王耳中,湘东王的心胸可没那么开阔。
那时候,先忌恨陈凉,而后还会连带着忌恨他王僧辩。
这是政治方面的要素。
反正你陈凉既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旗帜鲜明地说要投靠过来。
我救不救你,都是情有可原。
他念头已定,于是对着那几人温和道:
“诸位四处求援,想必已是累了,不如先在本将军这儿休息一会。出兵一事,非同小可,须得和军中其余人商定,视情形,或许可出一二千人,替你家将军解围。”
“一二千人......”
那骑兵惨笑一声,磕头道:
“小人来时,将军曾有言,他生为梁将,死为梁鬼,今生今世,誓与叛贼不两立...”
“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疠贼!”
“这就是那陈凉部曲所言。”
柳仲礼怀中搂着歌姬,动作忽的顿了顿。
“此言,当真?”
“那几人向各处请援未果,便恸哭上马,朝着石头城的方向去了,临走前,说是要回去跟随龙骧将军一同杀贼。”
“呼...”
柳仲礼沉默良久。
耳旁,歌姬唱曲的声音袅袅动听,面前,杯中的美酒散发出阵阵酒香。
他忽的拿过一面铜镜来,对着铜镜望去,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憔悴倒影,下一刻,将铜镜直接摔在地上,吓得旁边的歌姬瑟缩一下,歌声戛然而止。
“兄长战死,吾却为酒色伤矣!来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兄长耶!
国家存亡,便在当下。军中同袍受困,焉能不救?
陈凉,你且好生坚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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