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在宫中的碧棠殿。如今这碧棠殿不再是柳玉珍的居所,她被擢升为荣华之后便搬到了西院的丽晴居,自那后,这碧棠殿便空了下来。这稍显局促的殿宇本就是当年碧游任尚仪时所居,谁知兜兜转转,却又身在此地,着实是造化弄人。
“姑娘醒了?”
趴在床边伺候的玲儿见她撑开眼皮,不由欣喜地低唤。前几日她被调回到碧棠殿当差,乍一见卧床昏睡的碧游,险些惊吊了下巴。看她的容貌,竟与当年落水身亡的锦朱一模一样。
碧游转头看了看她,觉得眼皮发重,索性又闭眼睡去。朦胧中听见四周人影晃动,那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多少趟,渐渐地房内又安静下来。再睁眼时,但见桌上一灯如豆,玲儿正趴在床边睡得香甜。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抬手点了玲儿地睡穴,披衣起身,躲过值夜的宫人,独自行到了当年溺水的莲池。
月夜下,池水依旧,如当年那般泛着粼粼波光。莲叶如团,浮于水面之上,清辉照射之下,在水面上投下层层暗影。
想当年,她差点儿被人溺死在这莲池,所幸她早已做好脱身的准备,否则真要成这莲池的一缕冤魂了。也许,成了冤魂倒好,免得让她再受这锥心之痛。
碧游静静地坐在莲池边,忽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转头一瞧,见是一颀长身影款款走来。他并未挑灯,只是就着月色而行,虽离她只能十来步,却瞧不清他面上表情。
“你总算是醒了,可这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做池中水鬼?”
说话间,他将缎面披风披上她的肩,就势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碧游并不答话,只只静静坐着,眼光落在池中粼粼波光之上。
“我以为这世间最为悲痛之事莫过于失去心爱之人,这样的痛楚,我也有过。可是你好好想想,若活在这世间的是韩时,他将会如何痛苦?几年前,他也曾失去过你,苦苦撑了多年仍旧对你念念不忘。无论我赏他什么样的美女,他都不要,他活得太过痛苦,想必你如今已能体会。只是苦了你,他在地下也会心疼,若你追随他去,只怕更让他痛心。他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你还忍心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受更多的痛苦煎熬么?”
楚宣见她不语,又恐她像那日一般想不开,只得耐下性子开导。如今他失去了左膀右臂一般的义弟韩时,再不想失去她了。韩时未能达成的诺言,他可以!
“我想回府上去!”沉默良久,她终于开了口。她想回去守着那地方,或许有一天,她会等到他回来。
“府中的人都散了,那么大的府邸终将易主,那里并非你的归处!”他心知此话说出来太过残酷,仍旧狠了狠心说道。
碧游倒也不像往日那般急躁,仍旧淡漠地低声答了:“那我就去寻个归处好了。”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你这般模样,我不放心,好生在这里呆着吧!”
他侧首望着她,心疼她,又可怜她,更多的,则是倾慕爱恋。他就那么无法自拔地爱上她,此时他才明白,原来人的一生中,不止会爱上一个人。他爱上官锦瑟,却也深爱着上官碧游,并非是谁负了谁,只是机缘到了,再是理智冷漠,也抵不过缘份二字。
“那也总比在这里好,这里并非我该呆的地方,这辈子,我只爱韩时一人。若是留在这里,他必定不允。”
她觉得她已猜透了他的心思,因此急切地开口拒绝。若是呆在这深宫,只怕她总有一天会身不由己,她不能负了韩时,更不能负了自己的心。
楚宣听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由在心中苦笑。在这节骨眼上,他即使对她有非分之想,却也不会对她怎样。他觉得委屈愤慨,却又不能发泄,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留你在这宫中,只是替他保护你。你以为他在洵州青峰山坠崖只是偶然事故么?洵州那是什么地方?曾是余孽乱党聚集之地。你仔细想想,若是那些漏网之鱼听闻他们恨之入骨的大将军韩时到此,能不绞尽脑汁想法子要他的命吗?而你,若是只身一人在外,想必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洵州?”
那一日她听到了韩时出事的消息后,顿时脑中空白,也未曾去确认失事地点。现在听他提及,顿时心头涌上无尽的寒意。临行前,她仍在梦中,却也知那日一早到她房中探看的人是谁。之前他曾说要给她一个惊喜,莫非这个惊喜,果如她所企盼的那般是上官简的行踪吗?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岂不是害他殒命之人?
思及此,她紧咬下唇,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归根结底,她便是害他性命的刽子手!
“你哪里不舒……”他见她浑身发抖,忍不住凑上前,却见她唇角已被咬破,渗出血来。
他抬手去掰她的嘴巴,瞬间手指上被咬出一排齿印。虽觉疼痛,他仍是不敢放手。
“你这是怎么了?若是伤心便哭出来,憋在心里总是不好!”他的左手揽上她肩,心急如焚。除却锦瑟饮毒自尽的那晚,他从未像这般束手无策过。这后官近半百的嫔妃,他从未对她们有过这般耐性,也许是因为从未对她们上心。更何况,她也算是锦瑟的同胞妹妹,他要照顾好锦瑶,更要照顾好她。
感受到口内的腥甜,她终于松了口,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碧游被带入宫中之事,楚宣只对上官锦瑶一人说起。前不久林妃看破尘世请求出宫到寺庙中带发修行,现今打理这后宫诸事的担子便落到了身为淑妃的锦瑶肩上。当她得知当年落入莲池的锦朱便是她的同胞妹妹上官碧游之时,不由惊愕至极。可是来不及消化这件事实,她便接到了棘手的差使。
皇帝楚宣对失了韩时而一蹶不振的碧游无可奈何,唯有找上她前去劝慰。然而对于韩时之死,她亦是十分悲痛,不过从她的立场来想,仅仅是惋惜悲伤。从前她只是暗恋着他,长年居于宫中,鲜少能见他一面。当年她也曾指望着父王能招韩时为驸马,孰料他早已成了敬王的掌上明珠上官碧游的乘龙快婿。只可惜这对有情人并未成眷属,的确令人扼腕。
因朝中缺了像韩时那般肱骨之臣,楚宣近日来不得不忙于操持政事,他唯恐在他不在时,碧游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虽是不舍,也只得硬着头皮将碧游送到了锦瑶所居的碧月宫,暂时先让她以宫人的身份听候差遣。毕竟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实在是太过尴尬了。
对此锦瑶颇觉头痛,每日对着她那副苦瓜脸,她也不好开口使唤,却又恐身边的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这日午后,锦瑶随口称院中蝉鸣太过聒噪,便遣了身边的人前去捉蝉,只留下碧游一人听用。
待宫人散尽,她便亲切地拉过碧游话起了家常。其实这确是算作是家常,一母同胞姐妹凑在一起说些体己话,对二人来说,极是难得。
“当日我见你这般姿容,心里头便觉得极为亲切,没承想你竟是我的亲妹妹。如今我们也算是姐妹团圆,总该高兴些才好。”
锦瑶拉着她的手在窗边的凉榻上坐了,清秀的眉眼间洋溢着煦暖的笑意。
碧游勉强挤出一丝笑,却仍是默然不语。她失了挚爱与简弟,如今突然多出一个血脉相同的姐姐来,对她来说,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况且二人同处这深宫之中,宛如被关在牢笼之中渴望自由扑棱着翅膀鸟。她虽不知这锦瑶作何想,但心知她并非是真心爱着楚宣,只不过是身不由己。
“这几年来,我知你吃了许多苦头。如今你在我这宫里,我必不会让你再受任何苦楚。”
她紧握着碧游的手,说得诚挚感人,不由自己先红了眼眶。自打锦瑟去后,她似乎觉得这世界崩溃坍塌,让她再无依靠。可是这些年,她仍旧活得好好的,虽说心境与往日不同,却也曾有不少安逸宁和的时光。毕竟楚宣没有食言,对她照顾得极为周到。
“这后宫虽有锦衣玉食,可是真的好吗?我倒宁愿到宫外头去。”
许是被她的真情打动,碧游总算是开了口,她望着窗外轻巧飞过的一对鸟雀,心头不由涌上几丝羡慕。竟连这些鸟都能成双成对自由翱翔,偏偏为何她不能?上天待她实在是太过凉薄了!
“我打小从未踏出过这皇宫一步,不懂得外头的好。当年我也曾向往宫外头的那些事物,可是现在外头尚有乱党肆虐,你若出去了,岂不是太过危险?颖王那时拼了命将你从大火中救出,是一心想你活着,而不是让你轻视性命、以身犯险。若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岂不是辜负了他待你的那片苦心?”
瑶锦见她冥顽不灵,忍不住蹙眉,心知到了该下猛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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