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个明星吧?记得别站在人前,被拍下来不好。”
奶奶随乔言走出悠长的老巷,听完乔言所有的转述后,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对着靳尚说的。
靳尚有些没弄明白,诧异地朝乔言瞧了瞧。奶奶杵了下拐杖说:“哎,榆木脑袋。”
就算还不懂,靳尚看到乔言对她奶奶小心翼翼的态度,马上也笑着低头。“奶奶,我是个唱歌和站台的,算不上什么明星。”
奶奶侧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还知道谦虚,比乔迁强多了。”
烟弥雾涨的拆迁现场气氛依然紧张。在众多叫骂及吵嚷声中,乔言推着轮椅无声无息挤进人群圈,出现在推车前面。
轰鸣的机器硬生生停了下来。
她伸手接过被拆户主手里抱着的孩子,哄着他别哭,转身走到树下和靳尚站在一起。
圈子里最核心的人物是奶奶和轮椅上的老军人。两位老人用沧桑的面容对着气焰嚣张的拆迁队伍,目光里没有一点浑浊。
奶奶指着老英雄左胸上挂满的建国勋章及荣誉奖章,抬高了嗓音说:“你们看清楚了,这个老军人是抗日英雄,当年用双手扒出炸弹堆里的总政参谋,背在背上朝外突围,炸断了两条腿才把他救了出来。老英雄参加八年抗战实打实杀日本鬼子,没说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话,今天委托我站在这里给你们说一声:拼刺刀和鬼子对杀他都不怕,还怕了你们这些开铲车来的毛孙子?”
邢斌主任摆摆手,叫退旁边想冲上去拉人的下属,扭头瞪了一眼:“没长眼睛呢?这老太太都说了,老英雄是总政参谋的恩人,总政参谋是谁?现今我们房书记的哥哥!”
他笑着朝轮椅上的老军人迎了上去。“炮爷是您吧?哎,您不知道老房叔找了您三十多年哪,年年过节要在房书记前念叨您……”
奶奶突地一拄拐杖,打断他的话说:“叫你们能管事的来!”
树下,四叔擦了把汗走过来说:“乔言,也只你奶奶能请动二炮爷爷,都是个怪脾气。”
乔言拍着怀里打嗝的孩子。“炮爷三十五年没离开冬泉,看着我和乔迁长大的,这次出山是卖给老乔家的面子。”
四叔叹气:“等会请炮爷跟开发商谈吧,保管比我们有用。”
乔言点头,靳尚插了一句:“再加上气场这么大的奶奶,肯定能起到作用。”
“不见得。”乔言忧心忡忡。
怀里的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吐了奶。乔言手忙脚乱翻纸巾,没找到,就问靳尚:“有手帕吗?”
靳尚摇头:“没有。你上次那个呢?”
“送出去了。”
靳尚抱着孩子就像紧搂着西瓜,乔言看他不济事,又把小孩接过来,走到水喉前将他放在藤编座椅里,一边用水清洗奶渍一边对他说:“毛毛哭成了大花猫,来,给姐姐笑一个。”
毛毛看到她瞪眼睛,真的咯咯笑了起来。
银灰色车子碾过石子路,停在不远处。房蔚推开车门,抬头看见蹲在一边的乔言,匆匆一瞥她的脸及孩子的脸,起步朝聚着不散的人群走去。
邢斌主任返身朝房蔚解释着什么,面露为难之色。房蔚一句话不说听完,抬起眉峰看着他,看得他一个劲地擦汗,不断应允,声音之大,使抱着孩子靠近的乔言听得比较清楚。
“下次会注意,下次会注意,一定不给政府的房改形象抹黑。”
乔言将哄好的毛毛还给站在人堆后的毛毛爸,转身对四叔说:“叔,您放心吧,下次他们再来……至少不会暴力拆迁了。”
她带着靳尚准备退到一旁观望阵营里,没想到奶奶站在核心圈里发话了:“小尚过来推炮爷,乔言过来做书记员!”
靳尚笑呵呵地照办了,只剩下乔言有些诧异地看着奶奶:“为什么要做书记?又不是公社那会儿开群众大会——”
奶奶已经带着炮爷和靳尚走过来了,不等乔言说完,她就杵着拐杖喝了声:“民间自有民间的惯例,你学了那么多年的字,不把整个会谈内容记下来,难道还要我这把老骨头趴上去写不成?”
乔言猜想奶奶是要效仿武松杀嫂那样私设审堂,怕后面冲突起来,脚下踌躇了一会。奶奶扬起拐杖就要打下来,旁边伸过来两只手臂,同时将梨花木杖拦住了。房蔚看了看靳尚,靳尚转过脸笑着说:“哎哟,奶奶,乔言都这么大了,您再当着这多人的面前打她不好。”
冬泉东街一间普通民宅临时被征辟为谈判现场。靳尚谨遵奶奶嘱咐,推着炮爷占据在首席上,站在轮椅后闭住嘴巴。乔言握着细管狼毫笔,抖抖索索地在竖式信纸上做笔记。
炮爷从头到尾只说一句话表明立场:“乔家奶奶说的就是我的意思,有什么事听她讲。”
房蔚问过炮爷近况,想邀请他去房家祖宅生活,炮爷安稳坐着不说话,用他的沉默捍卫了刚才所说的那句立场话的分量。这样,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乔家奶奶身上。
奶奶却不时回头去看坐在八仙桌后做笔记的乔言,抓起压纸的木尺,朝她手背上打去:“身子要直心要正,呼吸吐纳一阵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的心总是沉不下来,写出来的正楷比渣子还不如!”
松松拉拉教育了一些,兼有做人及做事的两重恪训。
乔言抱头躲过尺子,再跳回原位坐下,不敢说半句话。被打得狠了,她才丢下毛笔揉着手背回句嘴:“我比渣子强多了吧,干嘛逮着我指桑骂槐的。”
奶奶冷冷瞪了一眼,其余人好像置若罔闻。
最终,乔言用黑色钢笔记下了整个内容。
谈判时,奶奶为冬泉住户讨要最大限度的利益,要求房蔚召开董事会变更协议拆迁的条款。房蔚并没有立时退让,炮爷指了指奶奶叫她代言,奶奶就再度开口说:“这次房改工作关系到政府形象,关系到你们房家长远的官路,您这个小房总要不要请示下您爸爸,让他来跟炮爷协商下?”
房蔚坐在太师椅里听完所有话,面容没什么松动,只是凝住的眉峰有些冷。客厅里就他和奶奶对话,其余人像是隐形了一般,不发出一点声音。
“奶奶,这事需要迟两天给您回音。”
奶奶突然冷眼看住房蔚:“谁是您奶奶?”
房蔚停顿一下,说:“那我召开了董事会再来通知乔奶奶。”
奶奶扬起拐杖,直指着房蔚:“说了我不是您奶奶,小房总您的耳朵呢?不会像我这个老人家聋了吧?”
房蔚笑了笑:“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
“慢着——您叫我老人家,那您说说,我今年多大岁数,怎么个老法?”
房蔚越过奶奶苍老的面容看正后的乔言,乔言正在埋头疾书。奶奶重重杵了下拐杖,一口气说:“人到七十古来稀,眼睛一闭半坯泥。老太婆活了七十六岁,还从来没见过像小房总这样的后辈,以区区三十高龄来跟老太婆对话,寸土不让,半句也说不到投机,一个劲地跟要死的老太婆来争这坯坟地,追得这样急,难道是想赶在老太婆后面做个伴?”
房蔚一句话不说生受着,手边的茶也没有动一口。
奶奶抬起眼皮子直看着他:“小房总,我告诉您,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您今儿不顾冬泉街的请求把脸撂下了,来日里四叔就推着炮爷上中央去,请总政军委亲自划间房子安置炮爷,顺便一溜儿解决我们的问题。”
房蔚开口笑道:“奶奶您别生气,这事我们好商量。”
奶奶拄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肃整着脸说:“别叫我奶奶,不敢当。我的两个孙子孙女都坏在您手里,一听您叫我奶奶,我这手啊抖个不停,就怕一个没耐住,亲自劈了您这不长眼的东西!”
老太太回头又冲着笔录的乔言喊:“你脑子呢?这句也写?”
乔言这才叹口气:“奶奶,我没写,我是在拟定条款给小房总过目。”
她屏住气一声不吭,不管奶奶骂谁指责谁,她都字字听着,其实和平时奶奶恨铁不成钢的叫骂比较起来,这种程度的对话只能算是小菜。但她深知奶奶的秉性及手段,预料到老人家恩威并施的结果,所以才按条理先写好了协议内容。
奶奶带人走了出去,乔言将纸约递给房蔚,说:“您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麻烦签个字。”房蔚站着没动,她耐住脾气说:“如果您觉得条款内容不合理,您可以下次再和冬泉街委会商议。”
房蔚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看了几秒,他才说:“不用了,我都答应。”
如此爽快实出乔言意外。房蔚本质是商人,就算再“仁慈”再顾虑他家大伯的面子,他没道理连反抗都不来下,就这么直接应承了。
乔言不由得暗想,早知道奶奶有效力,还不如早点请她出山。
就在乔言耐心等着房蔚返回纸约底稿时,她发现他并没有签字的动作。她收拾好印泥及笔盒返身再次求证,发现他还在看着她。
房蔚开口说:“下次我再将影印本带来,送给你奶奶。”
乔言点头,没必要再说什么,直接朝外面走去。
顷刻之间客厅的人就走了干净,只留下房蔚一个站在空地里,杯口的茶水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至此,冬泉百年老街的命运尘埃落定。
谈判一周后。
乔言从公司老总的办公室走出来,昆昆正靠在墙边抽烟。“怎么样了?”
乔言无精打采地回答:“公司其余艺人还好,就靳尚的通告被停了。”
昆昆按熄了烟,拍拍乔言脑袋:“走吧,说不定现在是靳尚的冬眠期,到了年后他就回暖了。”
靳尚的确在冬眠,只不过像是考拉一样窝在暖和的工作室里,看书听音乐,给自己充电。他的状态乔言比较放心,她越过玻璃墙,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昆昆紧随身后,拿来只给艺人定妆用的高级化妆盒,对乔言说:“杨开今晚在BLUE召开生日会,我给你打扮下,弄得漂漂亮亮去把小开勾回来。”
乔言仰面坐好,无力地说:“昆昆,您别弄得太显眼了,我有点累,怕配合不到位。”
昆昆拿粉拍推她的额头:“哟,乔大小姐的战斗力呢?这一连两个月受房蔚打击,受浅草夹板气,真的丧失了斗志吗?”
乔言抱住手臂不说话,想着自房蔚订婚后她所遭受的种种打压,以及浅草小姐若有若无存在杨开身边的消息,心思极力冲突着。
闻名未见面的对手浅草无疑是个聪明的人。她从来不主动来找杨开,只在他陪同靳尚出席仅有几次的发布会上偶遇他,用笑得明艳的脸庞吸引众多注意力,最终把发布会变成他们的绯闻小专线,为此,杨开受到了公司老总的处分,连带着乔言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乔言撸起袖子要去找浅草算账,杨开抱住了她的腰身,叹气说:“乔言,乔言,你冷静点。我就是怕你们起冲突,所以才要求你不去靳尚的发布会。”
乔言转脸冷笑:“杨开,您这是姑息养奸还是为虎作伥呢?凭什么让她毁掉了靳尚的发布会,引得人家投资商不痛快?再说了,保护靳尚也是您的工作吧,凭什么您拎不清次重的,偏要我们也跟着做小,受她的什么晦气?”
杨开紧钳住乔言的腰,不敢放手。“别生气乔言,浅草在武市只能留到12月底,她是打着投资娱乐的名义来的,等她玩过了这阵,满意了,我就有办法让她签了靳尚,支持他转型走影视界。”
乔言听明白了,感觉又受到一记闷棍样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你是说,你在出卖色相?”
杨开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微冷了声音说:“你脑子里想什么呢?我们又没有突破什么男女界限,就是陪她炒炒新闻而已。”
乔言挣脱出来,坐在沙发上,汗水顺颊流下,看不见的泪水朝心底吞回去。
说来说去,艺人的发展需要大量金钱支撑。她没有,从家里独立出来的杨开也没有,由于艺人过多靳尚两年来风评不佳,公司始终不敢花费大笔经费在靳尚身上,靳尚的每一步,乔言走得比他还要艰难。
房蔚现在撤了投资,芷姐对靳尚不管不问,这些又是靳尚的曲折前途上的雪霜灾难。
乔言等杨开走后,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环顾四周,咬牙想:只要能给靳尚带来好处,不管多少个浅草,都来吧。
但是现实的真相总是残忍得让她措手不及。
八点的BLUE闪耀着幽幽蓝色光芒。
成群的男女聚在一起喝酒玩牌,还有跳舞唱歌的。乔言穿了宝蓝色长裙走进来,涂了同色眼影,置身幽暗灯光下,像是浮水而出的妖姬。
“您还敢来?”穿得帅气的尚公子走过来,依在吧台旁,冲着端庄坐在沙发里的乔言冷笑,“这座酒吧浅草包下来给杨开庆生,里面的女孩差不多都是她带来的,摆明了要给您好看。”
乔言特地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籍着明亮点的灯光,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她无懈可击的姿态。
看她不说话,商又开口说道:“房蔚也在这里,不过他现在是于诺的未婚夫,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再出手帮您了。”
“您呢?商楷?”乔言抬起拉卷的眼睫看着他,“您能帮我吗?”
商面露嫌恶:“我怎么可能帮您。我和您没关系。”
乔言认真地说:“昆昆说过,您每次不惜对我恶言恶语来掩饰关心,也从来不敢多看我一眼——”
“停,停!”商赶紧滑到沙发里坐在她对面,扬手制止她再抒情下去,“我他妈就是心软的命,看不得你落难被人欺,说吧,要我做什么事,别再寒碜我了。”
乔言笑了起来:“等会我们跳第一支舞。”
音乐响起,一对对佳男美女滑入舞池,踏着舒缓的步子,滋生无限的暧昧。乔言看着商绷紧了的俊脸,笑着说:“放松点,试着享受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商搂紧了她的腰,朝她耳朵俯身过去,低声说:“蛇蝎,您别花费心思试探房蔚了,他现在在意的人是于诺,不知比您强多少辈。”
乔言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挽住了商的脖颈,配合着音乐,踮起脚说道:“您眼力真的不怎么样,商。房蔚对我来说早就是过去式,我现在的目标是杨开。”
商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随着晃动的舞步,乔言看得见房蔚坐在不远处沙发里陪着于诺说话,有女孩过来请于诺喝酒时,他才退到单座上抽烟,迎着流转的灯影,他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一曲终了,今晚显得格外俊秀不凡的杨开挣脱浅草的手臂,朝乔言走了过来。一旦站定,他就牵住乔言的手,低头对她说:“刚才是我冷落了你,对不起。从现在开始你做我的舞伴。”
商笑着退开乔言身边,径直向房蔚走去。
浅草在不远处冷笑,扬手叫过一杯淡蓝色的酒,轻轻晃荡着。
乔言收回眼光,随着杨开的牵引姿势走入舞池。
乔言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只陪杨开跳了一支舞。她想带杨开离开这种暧昧的场合,单独送给他一份生日礼物。
杨开环视四周,笑容里有些为难:“今天我是寿星老,客人还没退场,我就走了,不大好。”
乔言看见浅草不安好心的目光,低声说:“就一会不行吗?”
这时,有位女孩请杨开帮忙引见认识浅草,将他带走了。乔言目视他们三人相处融洽走向二楼小吧台,转背过去,含恨喝下一杯烈性鸡尾。
她有意等了十分钟,还没等到杨开归还。
面前已经有三个空杯了。
乔言走到外面花园里散酒劲,不出什么意料遇到了浅草那边的声援团,清一色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她们将乔言围在树下,七嘴八舌地嘲笑她,从以前被房蔚包养踢出门再到现在不要脸抢浅草的未婚夫,恶毒言语无所不用其极。
乔言扬起眉峰抓住一个女孩的裙子前胸,冷冷问道:“杨开是浅草的未婚夫?”
那女孩对着她冷清的脸色照样讥笑:“哟,你这是装作不知道吧?”
乔言咬牙:“我本来就不知道。”
那些女孩又在哄笑,表示不相信。乔言知道辩解无用,推开她们想离开包围圈。有人伸出利爪抓她的手臂,她顿时火了,反手扭住那个女孩的手腕,将那张漂亮的脸蛋压在树皮上,吓得女孩尖叫:“乔言你只敢在我们面前耍横!有本事冲到二楼去啊,看看杨开在和浅草做什么!”
乔言索性恶人做到底,抬起裙子将膝盖压在那女孩的后腿背上,咔嚓一声掰下一段尖利的树枝,抵在了女孩的耳边说:“我乔言要做什么从来不受别人指使,您想招惹我,练练胆子再来。现在——带着您的妹妹团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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