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树上又落下来几片叶子。顾泽芝已经换上了银黄色的夹袄，底下系着一条玄色长裙，站在窗前，望着外头发呆。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头乌发挽髻，只簪着一支素银长簪，垂着一颗圆亮的珍珠，打在她肩膀上，整个人都显得素净端庄。

        “想什么呢？”薛缜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自从对顾谢桥说出了自己对顾泽芝的心意，薛缜只会了一次宛亭，还是为了护送苏丹若。他对自己心里未来的岳父使出“黏”字诀，竟然厚着脸皮生生赖了下来。

        顾谢桥一开始还火冒三丈，不敢相信几乎跟自己一个辈分的薛缜竟然看上自己女儿。

        沈明远的妹婿喜欢自家女儿，他一想就寒毛直竖，“这是什么世道，他坑害了我妹子一世，我女儿倒要给他妹夫？”这想法太惊世骇俗，顾谢桥只有咬死了牙关，就是不肯松口同意他二人在一起，谁知道这时，锦平传来了沈韫安投靠山田蓟的消息。

        沈韫安不长进顾谢桥早就知道，平心而论，他一直没有对这个女婿满意过，可他也万万没想到，沈韫安居然会做出这样里通外国的下作事。顾谢桥一生忠义，最厌恶这样的人，当即便要跟沈家划清界限。

        他也顾不得薛缜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不含蓄地表达出欣喜之意，只是挥舞着大手命令女儿，“立刻跟他离婚！立刻！我顾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

        顾泽芝自然是从善如流，可是她要求离婚的电报发过去快半个月了，却一直没有得到回信。听见声音，她转过脸对着薛缜恹恹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怎么还没有消息。”

        她曾经费尽心机求来的婚姻，就要终结了，自己也说不上此时此刻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她以复仇为目的再次嫁进沈家，却经历了自己前一世未曾经历过的一切。沈老夫人的死、春绯姨娘的离奇身世、沈韫严夫妇被迫远走、沈明远一病不起，如同潮水一样将她推到一个自己也掌控不了的地方，在那些瞬间，沈韫安的背叛和姚湛露的挑衅，都显得不算什么了。

        较之前一世沈韫安的春风得意，如今的他，虽然看起来仍旧是赫赫扬扬，可顾泽芝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同。前一世的沈韫安没有用“芙蓉膏”上瘾，身子骨和自我意志都非常强健。他那时也跟徐国人勾勾搭搭地不清爽，害死顾谢桥之后毫无愧色，竟还咄咄逼人地逼死顾泽芝，可远不像现在这样没用，凡事都能品出来是山田蓟在他身后替他支招。

        “再等等吧。”薛缜除了这句话，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若不是沈韫安横生枝节，他这辈子都没有可能跟顾泽芝在一起，即便是到了现在，顾谢桥见了他也免不了吹胡子瞪眼，但是无论如何，都比执着于要他的命的沈老夫人好对付多了。

        “也是，”顾泽芝一哂，“沈韫安忙着帮山田蓟作恶，想来顾不得这些事。”

        “也确实是我们大意了，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徐国人偷偷摸摸赚了许多人入毂，用过那‘芙蓉膏’的，好些的是妻离子散，坏些的是一命呜呼，竟然离不得了。”薛缜想起宛亭、清池和锦平近来的变化就皱起眉头，“明明都是壮年，还多是男子，竟然就被这东西毁了。”

        “徐国人预谋多时，等的就是现在。”顾泽芝提起此事也难免痛心疾首，“如今宛亭和清池都捣毁了那些小暗室，偏偏锦平不仅还在作壁上观，甚至隐隐有鼓励公开的意思！”她咬牙切齿，“沈韫安他真是作死！”

        “你也不必生气了，他既然投靠了山田蓟，以后这样的事情，怕还多着呢。”薛缜伸手摸了摸顾泽芝的胳膊，“穿这么少，不冷么？早晚可凉的很。”

        顾泽芝脸上一红，“我爹爹看见了，又要骂你。”

        “顾司令可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不解风情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允我住下了。”虽然顾谢桥不在，薛缜的马屁还是拍到了位，顾泽芝歪着头一笑，“那你还不赶紧回宛亭去？”

        “好没良心的丫头！”他伸手揉了揉顾泽芝的额发，顾泽芝已经梳髻，不再是以前的小女孩儿模样了，可是薛缜还是想逗逗她，“我不是心里着急吗？”

        “我看你好似胸有成竹，还劝我再等等，以为你不着急呢。”其实如今局势不好，外头的天气也日益寒冷，并不是能让人觉得无忧无虑的时候，可是只要看见薛缜的身影，顾泽芝就会不由自主地轻松一些。

        她笑着望着薛缜，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你说，我们俩这样子，是对的吗？”顾泽芝纤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窗框，她忽然不想再看薛缜了，“我毕竟是沈家的媳妇，目前还依然是，沈韫安一日不回信，我的心就总是悬着。”

        她将脸整个转过去，“你那边也没有好多少，宛亭还有个苏小姐，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晓她对你的心意。”

        “你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苏司令给了你一片遮头的瓦，你是他亲眼瞅上的乘龙快婿，却没有按照他的意愿迎娶苏小姐，然后一起留在宛亭，你会不会怕他怪你？”

        她问出了自己埋在心里很久的话，也问出了薛缜曾经暗暗问过自己的话。薛缜看了看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选了你，就势必会辜负了苏小姐，可是我选了你，才是选了自己的心。”

        顾泽芝回过头来，眼睛里已经汪汪盈泪，薛缜见她这样，心里又酸又疼，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以后这样的事情，都有我来操心，你只顾着吃好睡饱就可以了。”

        “噗，”顾泽芝破涕为笑，“又不是猪，还吃好睡饱。”

        薛缜头痛无比，又将她方才理好的额发揉乱了，“真是难缠的小妮子！”

        “其实我已经很大了！”顾泽芝白了他一眼，二十岁的年纪，诚然不能算小女孩儿了，说起来她前一世殒命的时候，也不过是二十一岁而已，“不过是你非常老！我叫你一声大叔还差不多！”

        “不敢不敢！”薛缜连忙摆手，心里却不禁想到，自己跟这丫头年龄差距是有点儿大啊，万一以后有了孩子，那岂不是老来得子？不会不会！他连连摇头驱除自己脑中可怕的念头，可顾泽芝却像跟他心有灵犀一样，也提到了他的孩子。

        “你只顾着自己来，为什么不把阿灼带来给我看看？”恋爱中的小女人总是很难对付的，她攥着拳头捶了薛缜几下，不仅不痛，反而将他捶得软绵绵的。

        “外头这么乱，我要是真将她带来了，你又要怪我了。”薛缜将她手一捉，“唐小姐照料得她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我也有好久没见过阿灼了，不知道她长大了没有。”顾泽芝对薛灼的感情并不比薛缜这个做父亲的少，也许还要多几分，毕竟那小女孩儿从一个肉团子开始就在她身边一日日长大，变得会说话、会嬉闹，到离开沈家的时候，薛灼甚至会认十几个字了。

        “好了好了，你稍安勿躁，等这些事情都平息了，咱们就三个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到时候你天天都能看见阿灼……”可惜，这样好的设想，不过是薛缜自己心中的意愿而已，而外头的情势，早就不能容许人们还做白日梦了。

        “徐国军队已经彻底占领了关外，你马叔叔全家都牺牲了。”顾谢桥的书案上，摆着一份新呈上来的军报，顾苍离伸手拿过来看了又看，纸上黑字清清楚楚，并没什么侥幸。

        “咱们老家的人呢？”虽然知道他们看管顾煜和不利，可到底生死存亡之际，顾苍离难免问了一句。

        顾谢桥沉重地摇了摇头，“全无音讯。”这个时候他其实有些暗暗替顾煜和庆幸了，哪怕他要做徐国人的傀儡，可也到底是活着的。也许，比起那些消散在战火之中的生命，顾煜和这样忍辱偷生，倒像是个更好的收梢，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薛缜那小子呢？”顾谢桥看了看外头，“该他出现的时候不出现，是不是又在纠缠你妹妹？看我不老大耳光子打他！”

        顾苍离有些无力，对于父亲的口是心非实在是不好做出什么正面评价，只有弱弱地道，“阿芝也喜欢人家的……”

        “滚滚滚！”顾谢桥不耐烦地粗口打断了儿子，“滚去把他给我叫来！徐国人占了关外，下一步就是宛亭，接着就是清池，锦平如今也在山田蓟的掌握之下了，都什么时候了？要命，还只顾着儿女情长，真是要命！要命！”

        顾苍离耸了耸肩，正要转身出去，就听见薛缜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必了，我这就回宛亭看看，只怕徐国人动作太快，会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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