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溯瞪一眼,那仆妇便懦懦站去一旁,低头不语。
温行溯问陈氏,“阿母,你这是做什么?”
陈夫人被儿子厉色地看着,脸上挂不住,表情难看地重重哼声。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温洄,见到亲娘,你不行礼不问安,大声质问,你是要做什么?”
温行溯姓温名洄,行溯是小字。
这是他亲爹生前取的。
改嫁冯府的时候,陈夫人问他多次要不要改姓更名,温行溯不肯。从此,陈夫人便很少叫他的名。
她不爱提,旁人也就渐渐叫得少了。
温行溯长身玉立,将手上的草木桩子递给伙计,撩一下衣摆,必恭必敬地弯着腰,朝陈夫人揖礼。
“儿子见过阿母。”
不等陈夫人说话,他目光抬起,落在她挂在手腕的佛珠上。
“阿母既然信佛,就该说善言,行善事,敬畏因果。”
“你说什么?”陈夫人没想到初到鸣泉镇,就让儿子给怼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我到自己家门口拿两串吃食,这叫行恶事,种恶果?谁把你教得这么没规矩的?”
温行溯直起身子,淡淡道:
“阿母,这是阿蕴的店铺。不问自取,是为盗。”
陈夫人气得火气冲天。
“阿蕴的店铺?阿蕴哪里来的店铺?她姓冯,她整个人都是冯家的。”
温行溯眉头蹙起一团。
“阿蕴嫁人了。”
陈夫人咬紧牙关,脸色发青。
“不问父母私定终身,她还有脸了?”
“阿母!”温行溯很清楚当初冯蕴是怎么被他们送入北雍军营的,闻声脸色有些难看,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夫人。
“人在做,天在看。”
陈夫人冷笑,上下打量着儿子。
“真是我的好儿子,胳膊肘儿都会往外拐了。我就说嘛,好端端的有家不回,原来是让小狐狸精吃了脑子……”
温行溯变了脸,“阿母!”
“阿母!”冯莹也拉了拉陈夫人,示意她不要在大街上动肝火。
“你就当玉堂春,给长姊做了嫁妆吧,陪嫁给了长姊,那就是长姊的东西……”
“她的东西?我看你这脑子也坏掉了!”
陈夫人正是听说冯蕴把铺子开到鸣泉镇,生意也越做越大,今儿才特地跟过来看看的。
她出身世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些身外物,她原本没那么看重。
可嫁入冯家后,因她不善经营,冯家幺房分到的那些产业,让她打理得越来越缩水,手上常常周转不开。
尤其这次回台城,因为冯敬廷的事情需要打点,处处捉襟见肘,在长房妯娌前面抬不起头来,这才有些着急。
和议后,安渡郡置办的那些家当,她肯定是要拿回来的。
怎么能便宜了冯蕴?
可她没想到,热乎的没吃到一口,儿子女儿都来跟她作对。
于是,她对冯莹也没什么好气。
“你做什么好人?你念着姊妹情分,她念着你吗?前几日,不还勾搭你男人……”
“阿母!”
冯莹涨红了脸。
她并不想别人觉得她是萧三不喜欢的人。可她这个娘,生怕她不够委屈,非得说出来丢她的脸。
冯莹面红耳赤。
转个眼,就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似笑非笑,目光晦暗地看着他们。
“长姊?”
听到她的声音,人群纷纷回头。
冯蕴眼色淡淡地站在那里,旁边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平原县君,灿若春光的脸,眉开眼笑。
温行溯生怕冯蕴和母亲当面冲撞起来,迎上来便要拉她。
“腰腰,我们里面说话……”
濮阳漪对冯家的事不感兴趣,但看到如此男色,还是不免有些惊艳。长身清贵,内敛儒雅,不是耀眼夺目的光,却淡泊而温润,恰到好处撞在心上。
她小声问冯蕴。
“这便是夫人的大兄?”
冯蕴笑道:“正是。”
又对温行溯道:“这位是平原县君。”
温行溯客气地朝濮阳漪行礼,“不知县君驾到,温某鲁莽了。”
濮阳漪早听过温行溯大名,乍然相见,很是意外,“原不知温将军如此年轻俊雅?”
她性子直,是个藏不出话的人,平常在长公主府里也肆意惯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
温行溯却是听得尴尬,垂眸谢过,“县君过誉,温某愧不敢当。”
濮阳漪低笑,见冯氏那一家子黑着脸站在那里,知道冯蕴要处理家事,转头四处张望着,突然露出一抹惊讶。
“那边就是议馆?”
冯蕴道:“县君可要去看看?”
濮阳漪点头,“要的要的。我正有此意。那你们说话,我四处走走?”
冯蕴微笑应声。
在短短时间内修出这样一座议馆,虽然是举两国之力,但其中的功劳,就算是冯蕴想要谦虚,只怕工匠们都不允许。
此中确实运用了很多巧思,才能让简单的结构,显出如此的大气恢宏。
濮阳漪是当真被议馆的建筑震惊着了,带着几个仆从便离去。
冯蕴看着欲言又止的温行溯,望一眼陈夫人几个,唇角扬起冷笑。
“她又为难你了?”
温行溯叹气,“是我不争气。”
冯蕴沉默。
陈夫人再不是,都是温行溯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很少在温行溯面前说她和冯莹的坏话。
陈夫人对温行溯的情感,也是有些复杂的。
前夫留下的孩子,说她不在意吧,管束得又比谁都严厉,就冯蕴打小看见的,温行溯比京中的世家子弟,都要辛苦,不然也不会学出个文武全才。
而这些,除了温家的家世祖训,其实也有陈氏严厉逼迫的功劳。
要说她在意吧,她对温行溯,又远不如对冯莹、冯梁和冯贞三姐弟来得关怀。
尤其是冯梁和冯贞两个小的,更是被陈氏惯得无法无天,宠成了心肝宝贝……
温行溯的纠结,冯蕴体谅。
“大兄往我身上推便是……”又笑一声,“无论他们说你什么,你就说,是我逼你的。”
温行溯看她一眼,温声苦笑,“我堂堂男儿,这都受不住么?要往你一个女子身上推?”
冯蕴不说话,沉着脸走向食肆。
这个时候南葵和柴缨等人都出来了,还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也围在左右看热闹。
“长姊。”
冯莹看着她沉着脸走近,率先下矮桩,朝冯蕴温柔行礼,目光里隐隐有着对她的担忧。
“好久不见,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冯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张脸。
隔了一世,不得不说,竟然有一种陌生感。
前世在她死前,冯莹早已不是十几岁时的纯善模样,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陈夫人。尖利、阴毒,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的血……
但这个时候的冯莹,还是跟后来有些不同的。
一朵清纯小白花,纤弱甜美,不染尘埃,说话声音细,谦虚低调,从不张扬,话里话外都是为别人着想……
在台城时,冯蕴和孔云娥每次被人欺负,最后出来替她们求情的,都是冯莹。
好像所有人,包括萧榕都想要保护冯莹。她们欺负冯蕴,除了萧三的缘故,便是为了给单纯善良的冯莹出头……
即使是上辈子的冯蕴,最初恨的也是陈夫人。要不是后来惨死齐宫,大概也看不出这张温柔善意的面孔下,会有那样多的算计。
如果说李桑若是个狠戾无耻的狂妄女人,那冯莹还真是恶毒得有些返璞归真,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阴险的至高境界。
“长姊?”
冯莹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脸上是陌生而锐利的审视,身上的平静从容,带着一种无形中的咄咄逼人,好像会把她洞穿。
“听阿父说,你把玉堂春的吃食,都搬到鸣泉镇来了?我和阿母过来看看……”
冯莹让她看得心惊肉跳,笑着示好,表情很是甜美。
“闻着这熟悉的味道,阿贞和阿梁就馋得不行了,想要讨长姊店里的吃食,闹了个误会。”
呵。
短短几句话,就笑着把矛盾焦点定义为“弟妹想讨姐姐店里的吃食讨不着”,这不是要告诉围观的人,冯蕴有多么小气,他们又有多委屈吗?
冯蕴就那么看着她。
“我以为你会问,萧榕眼下如何了?在我手上,可有吃亏,可有被我欺辱,你不关心她吗?”
她比冯莹高出半个头,面冷而艳,睥睨的姿态,显得气势十足。
冯莹微怔。
“果然是长姊俘走了阿榕?”
“不是我。是你……吗?”冯蕴嘴角勾起,笑容莫名让人觉得寒凉。
冯莹心里又是一窒。
她觉得冯蕴有些不一样了。
容色没变,性子却捉摸不透。
“阿榕还好吧?”
她问了。
冯蕴却不想回答。
她忽略冯蕴,冷眼看着陈夫人。
“诸位今日上门闹事,要是为了显摆门庭尊贵,那我们已经见识到了。要是为了抢钱而来……恕我直言,这鸣泉镇,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撒野?
陈氏皮肉都抽搐了起来。
这些都是她用来骂冯蕴的话。
何时轮到她来说自己?
“放肆!”陈夫人甩了甩帕子,指甲都要掐断了。
“冯十二娘,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便是你的嫡母!你就得在我面前跪下!除非,你承认自己不重尊长,忤逆不孝。”
“说得好。”
冯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怕明着和你说了。若非两国和议,大局当前。我方才便要动手打人了,不会跟你们讲道理。”
“长姊……”冯莹双眼通红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这样跟阿母说话?”
冯蕴瞥她一眼,“我也忍着你的。巴掌先欠着,等和议后再打。”
冯莹后退两步,不可思议。
哪里还有世家女郎的修养?
冯蕴简直是个市井泼妇。
“长姊,你为何变得,变得如此狠辣……”
冯蕴微微一笑,“嫁了武夫,便是武妇。滚吧,今天我不想打人。”
冯莹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又望向温行溯,“阿兄……”
温行溯深叹口气。
“快回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冯莹:“冯家的铺子,我为何不能来?”
“冯家的?”冯蕴笑了起来,“冯莹,你可知脸为何物?”
“我说错了吗?”冯莹还是那一副软绵绵的样子,我见犹怜,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弱势的一方,而冯蕴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以前冯蕴常常被她三言两语激怒,发作以后,又百般辩解。可现在她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说她野,她就野。
她说狠,她可以更狠。
“我安渡冯氏,早与你许州冯氏割裂,别妄想从我手上,拿走一个大钱。”
“冯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的?!”一声厉喝传入,人群里走过来的是冯敬廷。
他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仆从,径直走到陈氏的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夫人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陈氏顺势低头,委屈哭诉。
“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冯敬廷皱眉,厉色看着冯蕴。
“十二娘,你再是桀骜不驯,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你的嫡母和弟妹,说什么要打要杀的,成何体统……”
冯蕴低低一笑。
“我道是为什么来了,原来是一家子想抢钱?好……”
她说着便扬起了眉梢,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来巴掌不用欠了……”
不给人反应,她扬手便扇在冯莹的脸上,然后笑盈盈看着震惊的冯敬廷和陈夫人。
“你们说我一句,我便扇你们的女儿一巴掌……不信再试试?”
冯莹捂住脸颊,委屈得眼睛都红了。温行溯立在一侧,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动手。
冯敬廷和陈夫人,也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夫人心疼地叫着心肝,冲过来搂住冯莹便哭。
“老天爷,这个不孝女,骂嫡母,打嫡妹,要反天了……”
冯敬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个不孝的东西……”
他指着冯蕴就要动手。
几个侍卫一言不发地横在面前。
叶闯、林卓,葛广、葛义,大满和小满,还有铺子里的南葵、柴缨和一群伙计,默默站在冯蕴的身边。
四目相对。
冯蕴看见冯敬廷的手不住地抖,那个巴掌落不下来,甚至都不敢吭声,不由一笑。
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骂一句,她骂一句。”
声音未落,她看一眼小满。
“我手打痛了,你去!替我扇冯莹两个大巴掌。我要听见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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