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潜身处于黑暗，他的感知世界已失去了全部锚点。

        除了空气……维持呼吸的空气，使他得以通过双翼保持身体的平衡，周围已全然空虚。

        可以想见，他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未知的攻击范围内。

        败局几乎是注定的。

        少有五态·综合体在面对第六态·概念体时，还能抱持求胜的侥幸心理。哪怕是有，侥幸终究是侥幸，严酷的事实会给不自量力者以血的教训。

        可姜潜不是一般人，面对“必死”的僵局，他反而更全神贯注，每一寸身体发肤都保持着警戒，在静默中蓄势待发。

        还没有放弃吗？呵……库尔于暗中哂笑。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手握对猎物的生杀大权，仗着他步入超物种第六态而斩获的概念力——「无」！

        任何处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事物，一旦被灌注「无」的概念，都将被从物质维度中“减除”。

        简单来说，就是：看不见，摸不着，消失无踪了。

        那么它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了吗？

        并没有。

        只是在当下的物质层面“无”了，但它们实际上依然存在着，只是用当前物质世界的感知无法触达了而已。

        比如消失的大海，它是真的消失了吗？

        不，它只是变得看不见、摸不着了而已。

        比如库尔本人，真的消失了吗？

        不，他也只是变得不可视、不可触摸了而已。

        一切消失之物依然存在，以无法被感知的状态存在着。

        当库尔准备利用「无」的概念力杀人，他只需要将概念力「无」作用于自己身上，然后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接下来短暂的、仅仅将覆盖着身体的一小部分概念力撤销，就足够完成暗杀了。

        如果做得高妙，撤销概念力的瞬间甚至不会被注意到。

        猎物会死得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在无尽的恐惧中终结可悲的生命……

        「无」

        何其诡异的概念力，充斥着对世间万物的藐视。

        库尔才刚刚开启对「无」的探索，就已经沉迷于「无」的魅力！

        「无」

        由一张从未经同类融合的「龙」身份牌所衍生出的产物，这似乎是对其持有者古板的遵循着帮派规矩的讽刺……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本就是一套取舍的算法。

        选择加入神域，获得神域的资源加持和庇护，同时放弃掉一个概率微小的奇迹。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库尔自认为这个选择实属上乘！

        他些年过得不错，可以说在人类世界达到了为所欲为、百无禁忌的地步！如神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得“过了”也有人给他收拾残局。

        而过上这样神一般的上等生活，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务，遵守那么几条算不上苛刻的戒律。

        但有时难免发生一点意外。

        比如潜龙勿用，和他的复仇妄想……库尔这么想，渐渐露出凶狠的笑容。

        “我该怎么取走你的性命，才配得上你们父子对我的念念不忘啊？”

        库尔以姜潜无法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不如……为了纪念你的勇敢，我也为你破一次例？让你那张罕见的东方「龙」，成为库尔的一部分！”

        一个想法不由分说地冒了出来，把库尔吓了一跳。

        这是库尔罕有的冒出想要触犯戒律、侵吞其他龙类牌的想法！

        这个想法很危险，会触怒真正的神明。

        他在黑暗中摇晃着头脑，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

        但可怕的是，深埋心底的「欲望」正蠢蠢欲动。

        他知道，潜龙勿用一定已经融合了不少龙类，那些神域禁止的行为，潜龙勿用不必忌讳，所以才能展现出如他所见的强大实力！

        不是每个五态权贵都有本事在巨龙库尔手底下过上几招的。

        “是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所以他们才叫你东方‘小龙神’！”

        库尔就这样放弃了挣扎。

        他对「欲望」的抗拒渐渐消退，继而涌现的是因发现猎物巨大价值的「狂喜」！

        当收益远高于代价时，人会选择铤而走险。

        趁永恒的温莎不在这里，他完全可以做得不留痕迹！

        库尔不再犹豫，抬手从道具储物柜中抽出一把镶嵌着精致宝石的猎刀，将刀刃在胡子拉碴的嘴巴一侧抹了抹，然后，迫不及待地朝姜潜所在的位置靠近……

        这把“被诅咒的猎刀”是库尔在过往的高位权贵厮杀中得到的稀有道具，任何神职以下的超物种，但凡被这把刀割上一下，只需一下，哪怕只是破了点皮，那么他最终的命运都将是被这把猎刀杀死！没有例外。

        “就这样简简单单死去吧！但很快，你的死就会富有意义，你会成为我库尔的一部分，潜龙勿用……哈哈哈哈……”

        库尔畅想着，动作敏捷，用出全力！

        锋利的猎刀在黑暗中转瞬折射出凶狠的光泽，贴着姜潜的背后，瞄准要害切入——

        “？！”

        有趣的是，原本纹丝不动的姜潜却在猎刀闪现的瞬间移动了身躯——他仅仅是做了个侧身的动作，将锋芒准确避开，连一点皮毛都未曾碰触！

        接着，他又振翼将体位抬高了几许。

        看上去这只是一次不经意的调整。

        但库尔却只能与他擦身而过。

        猎刀的半个剪影转瞬即逝，被「无」的概念里完全覆盖。

        库尔的初次刺杀，竟是以失败告终。

        “怎么会？是巧合吗？”

        库尔一时间有些迷惑。

        他当然希望这只是巧合！

        如果只是巧合，他只需再寻找下一个机会出手，然后比前一次更谨慎、更迅速地出刀！

        但他更怕这不是。

        于是他迅速构建起第二次出手的机巧：重新召唤出巨龙兽王！当然，是在「无」概念力的覆盖之下。

        体型庞大的兽王展翼飞抵姜潜身前，张开血盆大口，以獠牙几乎将姜潜包裹！

        而在这时，库尔已到达姜潜背后。

        他手中猎刀刺出的同时，巨龙也在用力咬合——双管齐下！

        这次，他瞄准的是姜潜后心，比之刚才的作用面积更大，更容易命中。

        库尔掐准时间，在獠牙和猎刀刀尖即将触及猎物之际，骤然撤销了「无」概念力——黑暗中裸露出的刀身，和加速合拢的巨龙血口同时呈现在姜潜所处的空间维度！

        “去死吧！”

        库尔全力以赴地将猎刀向前送出。

        刀锋寸寸逼近，像毒蛇扑向被围困的猎物，每寸进一分，库尔的心跳越快，就快拿到了！

        可鬼使神差地，“被困的猎物”在距离刀锋仅剩分毫时倏然“不见了”……

        突如其来的状况导致收刀不及，削铁如泥的猎刀割裂了迎面下沉的巨龙獠牙！接着，一同被「无」概念力覆盖……

        “该死！他看得到我？！”

        回到「无」概念力中的库尔盯着重新现身于不远处的姜潜暗骂！

        这回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眼下的事实告诉他，潜龙勿用能预判他的攻击！

        哪怕能够暴露他的只有在进攻当下露出武器的瞬间，但事实就是，潜龙勿用避开了，两次！

        冷汗自库尔额前滑落……

        说到底，他也只是刚刚步入第六态的神职初阶，对于概念力的探求与掌控仍处于基本的阶段。

        一旦尝到失败的滋味，「恐惧」很快便在心底里扎根萌芽……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姜潜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是不是在想，难道我能看到你吗？”

        闻声，库尔惊讶地看着他。

        姜潜掸了掸隐身护甲，抬眸，看向了被「无」概念力所包裹的库尔所处的位置。

        他们之间正隔着不可描述的屏障——维度。

        亦或者说，是——概念力「无」！

        即：被「无」概念力包裹的库尔及其兽王，根本就没有与姜潜共处同一空间内，而也只有他自己有办法施展和解除「无」概念力，消除二者之间的维度“屏障”——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潜龙勿用能“看穿”屏障与他对话？

        “不可能……”库尔在内心腹诽，他不相信潜龙勿用真的看见了他，“一定是有什么别的门道，他不可能看得见我……”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引以为傲的概念力刚好在我的视野范围。”

        姜潜就仿佛能听到看到库尔的内心台词，并行之有效地粉碎了对方最后的侥幸：

        “不信，你再来杀我试试？”

        说着，张开双臂，敞开胸怀，做出了迎接的姿势。

        何其嚣张的姿态！

        这对当下的库尔来说不亚于赤果果的羞辱。

        但库尔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头脑正被「恐惧」、「愤怒」、「欲望」轮番纷扰，而摆在眼前的铁一般的事实又在疯狂催促他行动！

        “不可能！你区区五态权贵，凭什么敢在六态神职面前放肆？”

        库尔咆哮着再次引动海底地震！

        在「无」概念力覆盖下的海水逐渐澎湃，随着震感的加剧，排山倒海般朝姜潜所在的位置倾覆而去！

        库尔掐算着时间，在滔天巨浪接近姜潜之际骤然将「无」概念力撤走！携带强劲势能的波涛自虚空中降下，铺天盖地砸向姜潜！

        轰！！！

        汪洋炸裂，势能滔天，翻滚的浪涛久久激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看潜龙勿用没能避开海啸盛怒般的席卷，库尔在黑暗中发出酣畅的大笑。

        没了自身雷电概念力的护持，单凭一副肉身硬抗海啸级别的自然力，一般的高位权贵也未必承受得起。

        待海啸退去，库尔的巨龙叼着奄奄一息的潜龙勿用破海而出，降落在库尔面前。

        那是一片由道具撑起的微型小岛。

        巨龙大张开口齿，将猎物吐落，仰面横亘在两者之间。

        “哈哈哈，复仇者小兄弟，你这大话说得属实有点早啊！”

        库尔居高临下地解除自身概念力，猎刀在手，他已迫不及待要夺取对方的龙牌！

        对于拥有“同类兼容”权柄的「龙」牌而言，亲自杀死对手，就是夺牌的启动键。

        事实证明，库尔早就做好了破除戒律的心理准备……

        奈何以往的诱惑都不大，唯今日时机成熟而已。

        可就在这时，刚刚还俯首称臣的黑背巨龙突然扯着嗓子嘶吼一声，迎面就冲着它的主人莽了过来！

        正欲操刀的库尔被这突然的变故闹得一愣，出神的瞬间，「愤怒」的巨龙已经当膛撞上了他手里的猎刀！

        哧！！

        血溅出了几米……

        “嗷呜——”

        巨龙的背后，一张猩红色面具隐隐浮现；淌血的龙口中，一团背生残翼体态佝偻的黑乎乎的东西挤出牙缝，悄然逃遁——怒魔分身与恶之魔分身联袂的手笔，总是透着残忍的血腥气。

        库尔怔怔地望着倒地的巨龙，不是惊异于自己干掉了亲手养育的兽宠。

        而是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听从指令行动……

        库尔背后，正站着另一个“活生生的”潜龙勿用。

        两人之间，由一根长而锐利的钢笔连接，钢笔贯穿了库尔的脊椎，这会儿，诡异污染源已遍布他的全身。

        “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可以让你从第六态跌落尘埃。”

        姜潜“善意”提醒道。

        这点库尔早就注意到了。

        当他的身体被刺中、“毒素”流经他的血液，他便在瞬间觉察到了变故的发生：他的概念力突然偏离了章程，并开始加速消耗……

        这使得他无法再利用概念力脱身！

        而那些被「无」所覆盖的事物，也开始蠢蠢欲动，仿佛争先恐后地要从「无」概念力的束缚中摆脱出来……

        撑不住了，糟糕！糟糕……库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放任自身概念力的管辖逐一失效，濒死的「恐惧」正将他越裹越紧。

        大海，雷云，飞鸟，远礁……所有被概念力「无」侵吞的事物，接二连三重见天日！

        正当库尔濒临崩溃、绝望的时候，他听到了姜潜娓娓道来的声音：

        “我调整了你的能量结构，让你的第六态，变弱很多。”

        如此轻描淡写的回答，附带着荒诞的答案，令库尔震惊，乃至惊悚。

        他粗犷狂傲的表情在月下发生着万分精彩的变化，从惊惧，到怒不可遏，到泪洒大海，仰天长啸！

        狂乱中，他依然听到姜潜的低语在他耳旁阴魂不散：

        “可惜不能直接坍塌你的进化等级，那样就不得不杀了你了。”

        库尔毫不怀疑，现在，此刻！就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惨痛的败局，最屈辱的记忆……

        他以六态神职的身份，输给了五态权贵！

        而对方还扬言要毁了他的根基？！

        此前的所有畅想都成了可笑的妄念，对方现在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随时可以夺取他的一切。

        可他还是不明白。

        潜龙勿用，究竟如何看破了他的概念力？

        想到这里，准备慷慨赴死的库尔试图转过头，去看他的对手……

        无奈钢笔的尖端穿过他的胸膛，抵在了他的下颌！

        他听到潜龙勿用的声音再次从脑后传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但在此之前，得劳烦你对我说点老实话。”

        “你……你想知道什么？”库尔咧嘴冷笑。

        “很简单，当年你对我和我父亲犯下的罪行，是在执行谁的意图？”

        “……”

        巨浪彼此拍击，雷云在空中闷响。

        良久，沉闷的嗓音才从库尔的喉咙里涌动出来，带着虔诚的忏悔：“是神的意图……伟大的创世神，请饶恕愚民的僭越！咳咳呃——”

        他的忏悔并没有完成，魁梧的身躯便已被姜潜踢翻在地！

        钢笔如电蛇般将库尔的四肢绞缠住，以防他做出任何不利于主人的动作。

        “我再问一遍，请不要浪费我的耐心。”

        姜潜伸出手掌，雷云下，毒牙根根竖起，尖端闪着诡异的青绿色光泽：

        “如果你答错了，我敢保证接下来你活着的每一秒，都会后悔自己的轻率。”

        接着，他用标准的伦敦腔，缓慢而优雅地将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库尔感到一股寒气从天灵盖一直窜到脚后跟！

        冷，彻骨的冷……

        他扭转脖颈，余光不幸对上了姜潜的眼睛，浑身刺骨的寒冷便成了恐怖。

        这是库尔罕有的经历。

        在一个青年人的注视之下，身体和意识里诞生了一种超越死亡恐惧的战栗！

        深空下，暗流汹涌的大海上，冰冷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两秒。

        “是神……”

        库尔蓦然道：

        “是神的意图……呃哈哈哈……啊啊啊！！！”

        雷电翻滚，大海咆哮！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腥甜，和野兽濒死的嘶吼。

        无疑，姜潜是在兑现他给予对手的承诺，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一个声音喝止了他的暴行——

        “够了！他没有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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