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头名叫郝山,不过因为长年劳累,脸上早让岁月刻下印记,显得特别出老,所以,世人早忘记了他的实际名字,直接就叫他郝老头了。
郝老头确实是个好老头,但凡乡里乡亲有个什么急难的,他哪怕自己的农活也抽不开身,也必定要帮上一手。
可是上天似乎偏偏跟他作对,老伴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在最小的刚刚学走,就离开了他,这不,他过着这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已经记不清有几年了。
但是地里的收成就那么多,时不时还可能遇上灾荒摊派啥的,日子越得益发清苦。这不,前几年县里有人说要招女工,就算是十分的不舍,他仍是把大女儿送了出去。
换回来的三十两纹银提前支取的薪水,让郝老头度过了最艰难的那几年。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不安。虽然说是招工,可谁知道自己的女儿入了人家那里,会落入怎样的境地呢。
如今,女儿突然回来了,不但带回来一大笔钱,还和他说,要他把家里赁人家的地全部还给人家,她要老父亲跟着她走,把弟弟妹妹都带上,以后他能找上份轻松的活,弟弟妹妹也能上学堂读书。
郝老头本来不会相信的,还以为女儿是得了臆症呢,但当女儿甜密的牵着个帅气的,穿得象洋人的小伙子进门的时候,他不得不相信了。
听说这些年许多人去了北美那边都混得不错,女儿也是从那边过来的,又加上这个男子对女儿恭敬的态度,他信了。
但走到吴东家府前的大门前,郝老头仍有些踌蹰了。
吴东家,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读书人,也是这方圆数十里内有名的大地主。方圆数十里的佃农们,多是租住着吴家的土地,一代一代。
虽然吴家待人还算和善,遇上灾荒年成,也会减免一些租子,但这年头,穷人比富人多,为了能多种上吴家一些地,改善一下生活,佃家们可是没少受吴家管事的人的气。吴家在郝老头眼中,就是很高的存在,自己这回去虽然是交还租地,可是郝老头仍有些忐忑不安。
可一想起女儿说的,只要去了那边,不但每人能分到几十亩地,而且只需要缴纳农业税,不但不要交租,连官府都不敢再摊派。
更要紧的是,大儿子眼看就要满十六岁了,在这里,过几年就要相亲了,可以他现在家徒四壁的样子,人家谁愿意嫁。可要是去了那边,辛苦几年,自己还能当个小地主,何愁娶不到亲。
而且,听说小的还能上学,除了老大郝大秀(现在改名郝珍珍了),二儿子郝俊外,其它三个都可以送入学校去,这能不让郝老头动心么。
想到种种,郝老头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吴东家的门。
吴东家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早年听说还进过学的,只是眼看科举无望,这才回乡过了这耕读的日子。不过,虽然人家不读书了,可同门同学当中,可有许多是当官的。虽然吴东家一向还算低调,但作了吴家几十年的佃农了,郝老头还是知道这些底细的。
不过这几天吴东家吴良德显然不太顺利,但看着郝老头进来,却出奇的挤出了一些笑容:“郝大哥,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啊?”
也由不得他不和气一些,今天这已经是第五个来找他的人了,一向老实本份的郝老头,会是第六个么?
“这个…东家,感谢东家这些年来对郝老头一家上下的帮助,现在我也年纪大了,种不了地了,因此想把东家的地还给东家了。”郝老头知道,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伸头是一刀,缩刀也是一头,为了儿女们以后能有个好的安排,他是豁出去了。
“哦,”吴东家的心里硌磴一下,果真又是这么回事啊,尽管这样,还是不死心的说,“我看大哥的身体还蛮好的嘛,再干个十年不是问题。这个呢,若是对租子有想法,咱们可以商量嘛,我也想了,以往的租子是高了点,明年咱就按五成,按五成收租好不好。”
若不是最近要求退租的多达十几个,吴家几千亩良田眼看有近千亩田无人耕种,吴东家也是少有的低调了。若是以前,他怎么可能如此低声下气的和这些低贱的佃户说话。而且还是亲自接见。
“谢谢东家的,不过,我是真做不下了,老了,孩子们都说,要让我轻松过日子了。”虽然郝老头想尽量抑制住,但仍然掩饰脸上的骄傲神情。
这个便宜女婿虽然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把他的女儿答应了,但就凭人家在自己面前恭敬的样子,以及对女儿的关照,就值了。
再说,当初狠下心来把女儿送走,原就不指望这个女儿再会认自己。运气好的,进个富人家为奴为婢,甚至做个小妾,也能富贵一生,运气不好的,被卖到窑子里,也是女儿的命。
可是不曾想,女儿不但混出了个模样,听说,还是织布厂的领班,如今是被大老板派到这里来传授新技术的,而且还找了个好归宿,更说过要养自己的老,他能不开心么。
领班是什么官郝老头不知道,但女儿真挚的情义他却是知道的。就象女婿说的那样,他们已经过腻了这种给人当狗当奴才的日子,北美那边他们能活得象个人样,那他还犹豫什么。所以,这会吴东家说的话再动听,郝老头也是不信了。
“郝老头,你翅膀是长硬了是吧,”郝老头惊奇的是,这吴东家的脸,说变就变了,刚才还一片和气呢,马上就如同进入了数九寒冬般阴冷了,“你也是中了那些人的毒,要移民是吧。好,你要走便走,咱们便好好的算一下这几年的账吧。”
“东家,你算吧,我把该给的都带来了呢。”好在女婿早有交待,说这些地主家的说翻脸就翻脸,他还不信,如今还真的让女婿说中了。
“记得你婆娘在的时候,我让人送了两斗米,还记得吧?”吴东头不温不火地说。
“记得,记得,”郝老头惊呆了,都过去五年了,这吴东家真好记性啊,但是这确实是人家送的,他不想赖掉。
“还有,你家小四放牛的时候,吃掉了西家整整一块青苗,当初应该要赔一千钱的,没有让你赔,是不是也要算了?”
“该算,该算,”这回郝老头笑了,既然要赔,那就赔吧,赔完了,他可就不欠吴家任何了。
…
“总共是二十五两六银三钱的银子,咱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收你太高的利了,按两分的利,这些年下来,共是六十八两五钱,那五钱就不要了,就按六十八两吧。”吴东家划拉着算盘,很快就报出了一个数字。
“六十八两?”郝老头不能淡定了,敢情自己替吴家种了这么多年的地都是白干的了,还欠人家这么多。
但随即他又淡定了,从背包里掏出七十两银子扔在桌子上:“这里是七十两,剩下的不要找了,就当我这些年承吴家的照顾,聊表一下感谢之情。”
随即他扬长而去。按女婿的话说,咱有钱,咱就是这么任性。郝老头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畅感,这辈子也能恶主吴东家一回,他爽极了。
七十两银子,郝老头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就这么给了吴东家的,郝老头真的有些肉疼。可听郝珍珍说,他那女婿可是坐拥北美最大的百货公司的三成股份,真不差钱,这点钱,对他们家说,算得了啥。
可随即他又疑惑了,这吴家不是积善之家么,他们不是说要和乡亲们和睦相处么,他不是信誓旦旦的代表数百家佃户们向官府承诺,要建设和谐的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关系么。
就他刚才那吃了自己都不想吐骨头的神情,这是乡亲,这比土匪恶霸们还恶吧。说好的节操呢,说好的读书人与人为善的节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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