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容蓁和裴九韶像往常那样,避开人群,在附近的树下一前一后的站着。
现在天热,社员们大部分搬着小杌子坐在皂角树下面,也有人懒得搬凳子,一屁股坐地上、石头上。
——反正屁股后面破了又补、补了又破,补丁贴着“蜈蚣”,还有些许漏网之鱼,无所谓了。
当然少不了懒得搬凳子,又爱惜衣服的,稀稀拉拉站到别的树下。
他们只是其中之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叶容蓁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
她收回视线,又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前脚刚答应人的表白,后脚就把他落在那里忙到现在,想想就觉得敷衍。
正心虚呢,就听他说:“你中午吃饭了吗?”
叶容蓁盯着脚尖点点头,更心虚了。
开完干部会议,她就被崔六娘拽着去她家里吃饭了,后面大队长他们自带饭菜凑过去,饭桌上虽然吵了点儿,但还挺热闹。
裴九韶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她圆润的后脑勺上,哼了一声,道:“斜倚栏杆臂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我……”
“你做得很好,心虚什么?”
嗯?
叶容蓁猛地扭头,对上他泛起笑意的双眼。
“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裴九韶念完最高指示,又道:“容蓁同志,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叶容蓁配合地转过头,听他用念信的形式,小声讲述着上午在茅亭下看到的风景,中间穿插着自己在此期间的做的那些事。
皂角树下的声音渐渐远去,身后带着笑意的低语送来新的画面。
有关崔家的、有关男女分工的、有关制药厂的……
明明裴九韶没在现场,只是听了社员们或夸张或惊奇的交流、听了台上的讲述,却像聊起他看到的事情一样,说着他眼中的自己。
而自己呢?
自己的时间很自由,但从未坐在后山的茅亭下,任由微风拂过发丝,在那里观察一整个上午的时间。
此刻听着他的描述,好似今天上午坐在那里,嗅着山林的清风,看着枝叶中的鸟鸣,听着万物的生长。
生命在延长,因为他们今天真的相处了两个上午的时光。
叶容蓁忽然想知道,在下午的茅亭能看到怎样的风景。
知青点刚清理过虫子,不用再次清理,其他知青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是个好时机。
可惜这终究是奢望。
下午回到知青点,刚开了后门还未碰面,就听到有人找自己。
叶容蓁:“……”
“刚还看到她进去了,现在没吭声,不会是出事了吧?”
“那可咋整啊,叶知青身体不好,咱赶紧——”
“大娘找我有事儿吗?”叶容蓁支棱着两只手过去,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刚才忙着制药没听见,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俺俩寻思你一城里姑娘,估计不会——”
“咋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啊你?”旁边儿大娘抬起胳膊肘怼开她,凑到叶容蓁面前,“你平时那么忙,估计没时间种菜,大娘家里别的没啥,就菜多,这不就给你送来了。”
“诶诶,大娘用不了用不了……”
“啥用不了,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吃不完晒成菜干儿炖着吃,老香了!你屋在哪儿,里面是吧……”
说着,俩人分工合作,一个拦人,一个冲进去把篮子里的菜放门口,完了俩人扭头就跑。
叶容蓁:“……”
没等她再坐下,又来了一波人,上来就问叶老师现在怎么样。
接着又是一样的流程。
要不是怕他们担心自己出事儿,兴师动众地找,她都想锁上门去爬山!
后面的人似乎觉得这样不安全,送东西的时候不是单纯给东西了,还问一下草爬子怎么处理,唠一下这个菜怎么储存、另一个有没有什么药效,早上起来头疼是怎么回事儿……
得,问着问着变成叶容蓁的医学实践了。
社员们似乎自动分了时间,人是一波接一波的来,她下午啥都没干成,光顾着接待了。
要不是裴九韶偶尔过来添点儿茶,嗓子恐怕就不行了。
他是趁着没人过来的,只是不知道哪个社员瞧见了,问题直接变成了“家里男人不会做饭,糟践东西咋整”。
叶容蓁回答问题太多,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说:“怎么都学不会吗?是不是小时候摔过,大脑受了伤——”
她快说完才反应过来,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补救,那位大姐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哎呀妈呀,你说得老对了!”
“大姐你等等,姐!还真有学不会的——”
大姐早就窜远了,听到这话举起胳膊挥了挥。
这位人高马大,拿着篮子挥胳膊,表现出了摆弄方天画戟的气势。
远远还飘过来一句话,“那种人啥麟啥角的,大姐还不知道自个儿吗?俺哪有那运气”!
是凤毛麟角啊,叶容蓁想。
就是不知道这话是她从别的地方听来的,还是在那个“不走运”嫁给的丈夫那里听来的。
叶容蓁低头笑了笑,觉得偶尔和社员们交流还挺有意思。
就这么断断续续到傍晚,太阳西沉,知青们回来做饭了。
下午后山是什么景色,她一点儿都没看上。
回屋吃了晚饭,正准备看月色下的后山,又有人来了。
这次是崔小草。
崔小草垂着脑袋,跟着叶容蓁进了厨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怎么都不肯坐下,等瞧见她坐下了,才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
她攥着的是学着处理的药材,也是给狗蛋开的那些。
叶容蓁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拿起充作公道杯的树瘿式供春壶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开口,“既然察觉到不对劲儿,为什么还要开药?”
“是、是我……”崔小草停了一会儿,艰难地剖析自己,“是我太想得到家人的认可,所以才、所以才犯了错,差点儿害了狗蛋,我不配——”
“要是延误下去,你不止会害了他,最终还会害了你自己,”叶容蓁没讲那些背后的纠葛,而是表情严肃地提醒,“药不能乱开,必须因病施治,这是为了更好的救治病人!”
崔小草颤了颤身体,小声地应了声“是”。
叶容蓁看她有听进去,软了嗓子,柔声道:“这也是在保护你自己,好了,现在已经分析过教训,可以喝茶休息一下了。”
“我——”崔小草突然抬头,瞅见推到眼前的茶杯,又红了眼眶。
她连忙放下东西,在身上蹭过之后才去拿茶杯。
甚至在端起茶杯前,她还看了眼倒水的壶和眼前的碗,见跟树瘤子似的,才放心拿起来喝。
这间房对面。
裴九韶今天第无数次回到自己房间,亮起的灯芯晃了晃,似乎嘲笑。
他拿簪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纱罩放回去,听见这句话后,盯着晃人的灯光想象对方会有的表情,然后蓦地想起一个问题:
她将来也会这么教导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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