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悬在正空,耀眼却无力的阳光无法温暖北方的土地。乌黑的雪泥堆积在道路两旁,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出现在这条不算多宽敞的路上,骑着一头棕色的白尾鹿。
季裁雪大氅下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灵鹿的背,喃喃地念叨着:“我怕等会进到城里太引人注目,只能委屈你一下了,让你以这个样子示人……唉,你跟着仙尊的时候应该没受过这委屈吧,抱歉抱歉……”
灵鹿哼哼了几声,似乎不甚在意。季裁雪通过路上和灵鹿的接触,已经知道了这灵鹿虽不能人言,但通灵智,也听得懂人语,用这个调调哼哼的话,就是表达否定的意思。
“仙尊也会让你化形成这样吗?”季裁雪颇感稀奇——面具人那模样气度一看就知道绝非泛泛之辈,又有掌门令在手,在他猜想里应该实力与南掌门相当,在修真界应该也是横着走的人物,居然也有要这么低调的时候。不过转念一想,又不是人人都是鼻孔朝天的龙傲天,性格内敛的大佬多了去了。面具人做好事都不留名,从始至终还都戴着面具,确实也不像那种性格招摇的人。
灵鹿驮着他往前走着,蹄子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季裁雪把面罩往上拉了拉——一方面是为了御寒,另一方面也是尽量不露出他的脸——虽然其实他不认为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还能遇上冲着他来的人,但毕竟有备无患嘛。
高高的城墙渐渐映入视野,一人一鹿慢慢走近了,季裁雪微微仰头,望见城门上字体铁画银钩的牌匾。
“阴阳城。”
地图上显示,奈河便在此城之中。
季裁雪稍有些紧张,腹诽这城名一听就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安宁之地。城门看上去无人看守,也不像琥珀城那样有百目怪在岗,但当他靠近了之后,城门却自动放了下来。灵鹿顿了顿,便抬步走了进去。
见灵鹿这样淡定,季裁雪放心了些。穿过厚实的城墙,耳边声音越发喧腾起来——这里头人竟还不少。季裁雪一眼望去,来来往往的既有衣冠楚楚的人族修士,也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妖修和魔修。他们大多都是独身往来,只有少数是三两结队的。季裁雪不动声色地瞟了几眼两边的店铺,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卖草药的。
有了人流阻碍,灵鹿前进的速度又放慢了些。季裁雪发现这城中的道路规划也十分独特——城门正对的是一条主干道,主干道两边每隔约莫十米便各自延伸出弧形的分支,所有的房屋店铺也都是沿着弧形的道路构建的,规整而对称。季裁雪猜测这两边弧形延伸下去,整个阴阳城的房屋应该是连成一个套一个的圆圈的——真是稀奇。
然而,稀奇的并不止这一点——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季裁雪发觉这道路竟越来越空了,两侧道路上仍然是开张的铺子,来往的人却越来越少,走到现在,要大概每隔两个路口才能见着个走动的人。他又瞥了眼那些铺子的招牌——这下卖的倒不是草药了,而是……
起死符,通灵丹,回魂水……?
季裁雪吞了下口水。
这已经不是稀奇了,这简直就是诡异啊!都卖的是些什么东西啊!
好在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这里是修真界,这里是阴阳城,这里是奈河流经处,卖些死生相关的东西很正常,是他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
不过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马上要到奈河了?
灵鹿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哼哼了两声以作安抚。见四周人少,它也就开始提速了。这样小跑着又过去半个多小时,路上几乎一个人影都没了,店铺也都是关着的,四周安静的只有灵鹿的脚步声。好在不一会后季裁雪就远远看见了道路的尽头,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随着视野越来越拉近,他慢慢瞪大了眼睛。
宽阔的江面浩浩荡荡,滚滚波涛翻涌奔腾,峰与谷永不停息地更迭交换,映出斑驳的天光。两世以来,这是季裁雪第一次亲眼目睹大江流淌,不由心神震撼,由衷折服于这蔚为壮观的江景。
前世时,他家境算不上好,大学时靠在外打工为自己谋取生活费,平时花销能省则省,直到身死也没有旅游几次;转世之后,又随师父隐于山林,本想着过几年也能像师兄一样下山去游历,却未料到遭此飞来横祸。这次北行,虽然是身负千里之任,但一路走来,也历经许多见闻,却是令人开阔了眼界。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或许这一世,他能真正实现这句话。
“唉,不过话说,这难道是奈河吗?”季裁雪疑惑地摸了摸脑袋,他从灵鹿背上翻下,一人一鹿沿着江边走了起来。
“呦呦。”灵鹿表示了肯定。
“啊……这是不是有一点……太宽敞了啊,从河变成江了都。”季裁雪略感诧异,“但看上去江上也没有人……啊,我是说灵魂——这江上也没有灵魂在游荡啊。”
灵鹿摇了摇头,它用鼻头碰了碰季裁雪的肩膀,示意季裁雪看向它,随后它伸长脖颈,朝江面扬了扬下巴。
“你的意思是,灵魂们在江的对岸?”
“呦呦。”
“哦,我明白了!”季裁雪一拍手,醍醐灌顶,“阴阳城阴阳城,阴和阳就是指以奈河为分界线的两岸,这边是阳,来往的都是活人,而那些已经身死的灵魂就是江的那一边——阴的那边。”
“呦呦!”灵鹿点点头。
“如此一来,得想个办法到江对岸去……”季裁雪思索着,他先是问了问灵鹿能不能像来阴阳城时那样驮着他飞过去,得到了否定的答复,而后他又考虑起放在他储物法器里的飞行船——但飞行船的运行需要有人提供灵力,也只能被pass掉了。
“看来只能去找找有没有能搭我们去对岸的船家了。”季裁雪叹了口气。他先是沿着江岸两边望了望——一无所见,而后又往对岸望去,遥遥地在视野右前方捕捉到一个小黑点。他定睛看了会,确信那小黑点在不断变大,又留心观察了一下那小船航行的方向,就骑上了鹿,指挥着灵鹿往他预估的登陆方位走去。
一刻钟之后,那只小船靠到了岸边。
季裁雪的眉头早在看清小船模样时就皱起来了,这会它在岸边停靠下来,他眉头已经打成了死结——这船……说得好听是朴实无华,说得难听点就是简陋!船体长度目测就两米多点,船篷小小一个,他估计他都得抱着膝盖缩着才能坐进里面。船身里边虽然没有积水,但外层打了好些个补丁。若单单只是老破小也就罢了,偏偏船侧还挂了个牌子,上边用加粗的字体写着——600灵石一次。
“不是,谁准他这样定价的?”季裁雪都要被气笑了,“就这小破船,十五分钟的水路,他要收我六百块钱?哪有这么宰人的啊!”
不过马上他就知道为什么这小破船敢这么定价了——他又生生等了十几分钟,却不见这江上有任何其他船的影子——难怪敢如此不知死活地定价,这大概率就是搞垄断生意的啊!
别无选择,季裁雪只能满腹牢骚地掏出了灵石。这下他兜里只剩下八百多块钱了,阴阳城北面无门,他还得划出六百块钱来缴纳等会坐船回来的费用,这日子只怕要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了。
把灵鹿收进了桃花储物器中,季裁雪小心地迈入船中。还未等他坐稳,这小破船就迫不及待地启动了自动驾驶模式。他手忙脚乱地缩进船篷底下,略微慌张地盯着江面,生怕小破船一个不稳就侧翻了。这一小段航行如他所料的那样颠簸——物理层面的那种,小破船在浩荡江面上就像片叶子,随着水浪那真是起起伏伏,颠得季裁雪坐下去没多久就觉得恶心想吐了。十几分钟的航行漫长得像过了一个小时,等他终于又踏上陆地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摔个狗啃泥。
季裁雪撑在地上缓了好一会,那晕船的感觉总算褪去了些。一段长长的、雪白的衣摆却在此时闯入他眼帘,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撞见一双盈着笑意的冰蓝眼眸。
“晕船了吗?倒是少见呢。”
身形狼狈时被人调侃,季裁雪少有地羞赧了。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灰尘,向白裙女子抱了一拳:“抱歉,方才有碍观瞻了。”心里则又把小破船骂了一通。
“无事。像你这般修为的,敢渡过奈河来阴城,勇气可嘉。”白裙女子笑了笑,然而眸中分明别有深意,“我号昙霜,算是这一带的管事,你来此处,又是为求何事呢?”
季裁雪心下一喜,想这果然是福祸相依,刚上岸就让他碰到管事人了,也省去他摸不着头脑地去找寻的功夫。他倒是不怀疑这位昙霜仙尊的,这位修为一看就远在他上,若对他心有不轨,不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又何须与他白费口舌。
“我想来找寻一个人的灵魂。”季裁雪开门见山道,“他在凡间被人夺舍,灵魂应该未被完全杀死,我想在他投胎之前,再见他一面。”
“这样啊……”昙霜朝季裁雪勾了勾手指,随后转身沿着江岸往前走去,“这样的诉求,我也有百来年没遇到过了,倒是稀罕。”
季裁雪跟上昙霜的步伐,听闻此言,他略有疑惑:“来这里找亡者的魂魄,竟然是这么罕见的事吗?”
“嗯哼?看来你是不明白啊。”昙霜短促地笑了一声,“阴城收容的亡魂,都是来自凡间的。此界的修者哪里会认识那些凡人呢,遑论跑来阴城寻找凡人的亡魂。”
“那……那此界的修者死去之后,灵魂又去到何处呢?”季裁雪追问道,虚心求教。
“好问题。”昙霜回过头,给了季裁雪一个似是赞许的眼神,“我也想知道。”
季裁雪愣了一下,又听昙霜继续说道:“类推来说的话,飞升之后到底的仙界里应该也有一个类似阴城的地方,来引渡我们的灵魂……不过都是我猜的啦,毕竟我没有飞升过,也没有死过。”
这个猜测倒是挺合理的——季裁雪在心里赞同道。
“但是死后灵魂能去仙界的修士应该也不多,毕竟很多死法那可都是神魂俱灭的,能再去转世投胎,都算是很幸运了——当然啦,前提是仙界的‘阴城’管事人也和我一样温柔心善。”
季裁雪哽了一下,他很少见到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自我夸赞的人,没等他在心里吐槽,昙霜便停了下来,他忙收住脚步,往前看去。前面有几位看上去很是年轻的少男少女,都身着样式相似的白色服饰。
少男少女们看见昙霜,纷纷行了个礼,随后又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之中。两个手上运功,一朵一朵地变化出白花;两个将那些白花编在一起做成花圈,放进箩筐;还有两个在卷轴上记字;剩下的那个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盏手铃,过了一会,似乎确认时间到了,晃手摇了起来。
季裁雪……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铃声的听众是谁了——从那条唯一的南北走向的主干道中,走出了一个个苍白的身影。季裁雪无意识地摒住了呼吸,目睹那些身影——或老或小,或完整或残缺的身影,慢慢地走近了奈河之畔。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箩筐中拿出一个花圈,将其放入江水,而后躺了上去。
那些看起来明明不堪负重的花圈,竟然能托起所有躺上去的人,再以非常平稳的姿态,随江水流动的方向远去。
“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生前命途多舛,死如蝼蚁卑微。”
“但在这里,他们都能体面地走完这一世的最后一程。”
单薄的花朵托举起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没有重量的,无法再被生者触碰的灵魂。
“忘尘花啊,真是令人又爱又恨的东西。”昙霜说着,摊开手,放出了一朵白花,“让人忘掉一生的、无论是想割舍的还是想留住的、所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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