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她翻开日记，写道：

        “各有各的坚强与脆弱，你不懂此时的我为何焦躁，正如我以为那时的你有多无聊，没有必要让彼此照自己的路走。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把自己放到了合适的地方，发挥了最大的价值。活出自己就好。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被公平地对待，希望处于平等的社会。平等？苛求平等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事情。这个社会并不是纯粹的零和关系或者非零和关系，有时一山不容二虎、此消彼长，而有时又是互相拉扯、相扶相依，利益教会所有参与者衡量与权变。如果他意识到不公平，他就会出现应对，也许是羞耻，也许是毫无用途的忌妒、诅咒。然而由此可能引发的恶行却威胁他人的生命，剥夺他人的生存权才是最大的不公平。我不常和他人比较，人外有人；和自己比，每天进步一点点，那点和别人比较后获得的虚荣在巨大进步前不值一提。所以我永远和自己比，而不轻易和他人攀比。”

        午夜是擅长勾引人们费心雪藏的情绪的妖魔，君怜放下书，他的名字突然涌上心头，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欲望，想要知道此刻他在做什么。她觉得思念将要吞没她的灵魂，让她恨得心口疼。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想起了我？她拿出那支笔，笔芯换了一支又一支，却不曾等到他告白的话语。至少曾经，他们还有一层关系是同学，如今连一丝联系都不再有。你在哪里？她走到窗台，手放在冰冷的不锈钢栏杆上；华灯让星光黯淡，炫耀杭城的繁荣。倘若真的回老家考试，是否意味着她要挥手告别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承载了她四年的青春，承载了她的梦想与奋斗，到处都有她漫步的足迹。她曾坐在西溪湿地的草地上画河里被废弃的小舟，曾在苏堤感受黄昏的光线变化，曾在浙江美术馆流连忘返，那走几步路就能到达的钱塘江更是有她无数难忘的记忆。在胡雪岩故居，她作为牧梁的模特，拍摄了一组主题为“杭州生活”的照片，画面里她穿着租来的丝绸旗袍，或远眺，或作画，或散步。她曾问他为何会选她作为模特，怕自己不好看，影响他的比赛成绩。他严肃地回答，江南女子应该是温雅且美好，带点知性与淡然，在他眼里，她恰好具备此般气质。她有些感伤，狠心地掐断这段美好的回忆。让她放弃杭州生活，她会难过，会遗憾没有将青春的梦想进行到底。她热爱这个城市，却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委屈涌来。为什么家人要一次次为她选择干涩的道路？她想，他在乎自己那张脸。女儿考上大学，他有面子。作为村里稀罕的大学生，她被给予的关注太多，太刺眼，容易极化。如果女儿吃公家饭，他更有面子。当爸妈骄傲地说，女儿准备考事业单位，大伙儿就理解为，这丫头要去事业单位上班。妈妈眉开眼笑地对邻居说：“小县城先做着，一年拿个五六万，等到有机会再调到市里去，那日子就好过了。”说得好像她并非在备考，而是入职。见到她的人，都会说，出息啦！其实谁都清楚，大伙儿准备着的，鲜有庆贺，更多的是巴望有天她能从那顶峰坠落——看他们还怎么吹嘘。将来倘若她嫁个有钱人，或者当官的，指不定他得乐成什么样子。为什么她就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呢？为什么她来到人世，就要无休止地忍受摆布呢？她想哭，怪被动的生活让人难以呼吸，怪自己太软弱；闭上眼，将眼泪打回去——出门在外，感觉委屈就想哭可不是好习惯。在那本相册上，牧梁写道：“说实在的，我真没有见过比你活得更明白的人。在可容忍的范围里，你总委屈自己，伪装成毫无主见的懦弱之人，却时刻注意内心的动静。你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需要什么，随时都在打造能够自主支配的环境。浑然不觉的人们，根本看不出你对周遭的嫌恶，对抱负的坚定，待他们醒悟时，你早已走到了别的地方。我愿做你的提奥，在我吃饱穿暖的时刻绝不会让你饿着，你唯一要答应我的，就是坚持你的梦想，直到世界尽头。”她突然恨自己的虚伪，表面上看上去执着地自我，但是她没有做到，她屈服于父权，屈从于现实。她做不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统统向他倾倒，连打个电话这样简单的举动都做不到，虽然无数次她想要拨通电话，可是又怕那些话说不出口。穆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想做什么，是你必须想清楚的事情。你可以受穷，可以兼职，可以哭，但绝不要轻易放弃。”毕业那天，他将她学士帽上的穗拨拨好，鼓励她无论前方路途如何漫长与坎坷，都尽可能坚持梦想。有任何困难，只消跟他打招呼，日后可以继续请教他问题。他的愿望就是能尽早帮她找到拥有自我风格的画，找到满意的销售渠道。已经很久没回学校，也没联系过她最敬爱的老师。她希望有一天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卖出第一幅画，带着喜讯回去探望他老人家，只可惜这一天看上去遥遥无期。

        时间是厉害的心灵捕手。随着备考的日子慢慢增加，君怜居然不再强烈地排斥，虽然很多时候她还是会懊恼为何新问题一个接一个，没有网络的话根本无法应付。如何坚持做一件不喜欢并且无法推辞的事情？聪明的人们总是不乏方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自己去认可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此一来，本来并不招人喜欢的事业单位考试，花费了君怜无数个日夜的笔墨、纸张、脑资源，随着心血的不断注入，它在人心中的份量就与日俱增，叫人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珍重，明显少了许多生冷与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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