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朔朝。
大唐每月必有两次大朝,也就是初一、十五,初一叫朔,十五称望,两次大朝也叫朔望朝参。
这一日在京九品以上的文武职事都将参加。
一般而言,这种特殊的日子极少用来商议政事,除非特殊的时候。
比如今日……
最先发难的是李义琰。
李义琰原本在礼部任职,但随着功绩履历的增加,兼之陈青兕的特色关照,现今已经转入御史台,成为大唐的侍御史。
“陛下,臣弹劾张相公公私不分,陇右安集大使、邢国公乃国之栋梁,于国有大功,然张相公为一己之私,假公济私,面对如此功臣逝世,他却隐瞒不报,着实让天下人心寒。”
李义琰掷地有声,他本魁梧英俊,此刻战功弹劾张文瓘,那是铿锵有力,声震朝野。
庙堂上有一半大臣都知道风雨欲来。
两日的沉淀就是为了今日的爆发。
朝臣都在等这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还是满朝哗然。
尤其是张文瓘一众人,明显有些慌乱,始料不及。
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而是想不到弹劾张文瓘之人居然是李义琰。
李义琰确实是清流一派不假,但真正提拔他的却是张文瓘。
陈青兕因为要雨露均沾,对于清流党多是提供机会,给他们发展的空间土壤。
而张文瓘因是宰相,手中的权势要胜过陈青兕,而且李治需要张文瓘治吏,给了他许多特权。
张文瓘是能够破格提拔自己的亲信,足见自己的行政班底。
张文瓘早年以明经及第,补任并州参军,在李绩麾下公干,而李义琰及进士第,补为太原尉,也是在李绩麾下公干。
两人一个并州参军,一个太原尉,两人平时没有多余的瓜葛,但在职权上有着一定的往来。
张文瓘深知李义琰的能力,对他予以重用。
在吏治上,李义琰协助张文瓘干了不少的事情。
其中还包括了扳倒许敬宗的心腹,以及清流党内部自己的蛀虫。
不少人都觉得李义琰已经倒向了张文瓘……
连张文瓘一众人都是这么觉得。
哪想李义琰竟第一个站出来弹劾。
就在上下震撼动荡,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最上首的李治却是另外一个态度。
“什么?苏邢公病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朕怎一无所知?”
李治是真不知道苏定方病逝的消息。
这也是一個皇帝最难之处。
皇帝过于高高在上,以至于无法接触到民间。
很多时候,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身在宫里的皇帝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就如苏定方病逝这一事情,张文瓘将鄯州传来的丧报一压,李治就无法得到消息。
即便陈青兕通过苏定方的遗书察觉到了问题,揭露了真相,但只要少数几人不说,身在宫里的李治依旧没办法知道。
苏定方的病逝前线一事就是如此。
所以李治听到李义琰弹劾张文瓘,心思先不在弹劾的本身,而是弹劾的内容。
苏定方是李治最信任的大将,李治一朝武勋之盛,能够今日,苏定方首当其冲,其次才轮到陈青兕。
尤其是陈青兕未崛起之前,李治继位之初。
那个时候天下人都在看李治这个以仁儒软弱著称的幸运皇帝的笑话,是苏定方倚仗着自己超凡的军事实力,将四方不服之人打服。
而今却听苏定方病故,登时感受到了一种断臂之痛。
在确定苏定方病故之后,李治却恢复了平静,只是望向张文瓘问道:“张相公作何解释?”
张文瓘早已做足了准备,面对弹劾,从容不迫道:“陛下,臣只是觉得现在庙堂之重,重在治吏,苏邢公有功于朝廷,臣已让礼部遣人去协助其后人治丧,并未轻慢。待苏邢公丧事毕,再请陛下追封其功,予以嘉奖。”
“臣一切行为,合乎情理,未有失责之处,实在不知李侍御史的弹劾,从何说起。”
这就是最无解的地方。
张文瓘是当朝宰相,他是有权利自行处理一些琐事的。
他觉得苏定方的丧事不值得上报,自行决定,让礼部的人协助苏家治丧,一切安排都符合情理逻辑。
于情不合,但法理是在的。
陈青兕对于张文瓘的话,并不觉得意外,这也是他不跟张文瓘讲理的缘故,一是讲不通,二他张文瓘有权利这么处理事情。你可以说他处理不当,但不能说他处理的不合规。
所以得用一些特殊手段……
陈青兕直接站出来道:“未有失责?苏定方乃我朝军方元勋,军功之高,无人可比。他为国而病于边野,三军恸哭。如此人物,慎重对待,以定军心。如此功勋之臣,若在死后无法得到相应的殊荣,岂不让三军将士寒心?”
陈青兕这一出列,立时让庙堂呈现一可怖状态。
一时上下无声。
寂静的可怕。
这什么情况?
向来在官场上游刃有余的年轻老油条怎么跟嫩头青一样?
什么身份地位?
竟然带头冲锋……
陈青兕不给张文瓘面子,当街质问,已经是一种近乎莽夫的行为了。
现在又在庙堂上主动出击……
这开场就来将对将,这让一众小虾米怎么玩?
游戏的规则通常都是下面的小虾米打的你死我活,而张文瓘、陈青兕这种执棋之人,身在幕后,搅动风云。
最后不管谁输谁赢,都不会影响到他们。
陈青兕这一出面,让下面的小虾米怎么敢动?
不过还是有不惧陈青兕的存在。
李敬玄气急败坏,义愤填膺的出班道:“陛下,陈尚书顶撞上司,公然怒骂当朝宰辅,臣请治他大不敬之罪……”
李敬玄是张文瓘以民为本,最忠实的信徒。
与张文瓘不同,张文瓘其实是讲些道理的。
张文瓘他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政治理念能够挽救大唐,能够让大唐重现文景之风,将已经走偏了的朝廷,引领走向正确的路。
但他只做自以为正确的事情,从不会无端打压排挤他人。
如果受到了他的针对,那是因为他觉得这事不对,对事不对人。
而李敬玄就不一样了,他更加的激进,更加的不择手段。
在他的眼中政治场上不是敌人就是友人。
友人的事情,即便错的,也得支持。而敌人的政策,哪怕是对的,也必须反对。
自从在太子府詹事府的那场辩论之后,李敬玄就将陈青兕视为敌人对手了。
在封禅的时候,李敬玄还曾安排人闹事,想给陈青兕制造麻烦。
结果陈青兕技高一筹,倚仗记忆,组建了一支大唐未来庙堂精英队伍,维持整体秩序,他的安排没有掀起点滴风浪。
陈青兕以对联骂张文瓘王八无耻,刺激最大的不是张文瓘,反而是李敬玄。
今日见庙堂上陈青兕不讲规矩,主动开火。
他哪里忍得住,直接出班请治陈青兕的罪。
李治蹙眉看了一眼陈青兕,又看了一眼张文瓘,然后是蠢蠢欲动的文武百官,冷冷的吐了两个字:“退朝。”
他说着直接拂袖而去。
一时间庙堂再度寂静。
李治这一走,走的及时,也走的巧妙,既展现出了自己绝对的权力,也成功制止了一场动乱。
陈青兕可是清流党的魁首,他受到攻讦,清流党的成员哪有不反击的道理。
同理,张文瓘现在是最炙手可热的宰相,依附他的人不少。
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如此只会引起双方的大乱斗。
所以一句退朝,将一切都压制住了。
李治铁青着脸,回到了承乾殿:“去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陈青兕、张文瓘怎么闹起来了?”
李治是位极有手段的皇帝,他给人蒙蔽,消息不灵通的原因并非无能,而是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
就如长安的赵二,不知洛阳的王五吃什么晚膳一样。
完全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是没有条件知道的。
但只要李治知道了有这事,安排亲信调查,以他的手段,前因后果都会一五一十的出现在他的案几之上。
甚至于陈青兕并不知道的一些内情:比如张文瓘打算压制大唐武风的后续手段,冷处理苏定方病故的消息只是张文瓘顺势而为的手段而已。
张文瓘压根就没有将苏定方的病故算计在整体计划之内,毕竟他算不到苏定方会在这个时候病故。
只是苏定方的突然病故,张文瓘担心朝廷会感念苏定方的大功,给他举行一场盛大而隆重的丧礼,从而扩大尚武风气。
毕竟连杨炯这顶级士人胚子都写出了自己对从军的向往,写出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样的字句,真在扩大尚武风气,压制的难度会增加许多。
苏定方是不在张文瓘的计划之中的,但现在李治却拿到了这份计划。
看着张文瓘的计划,李治一阵脑壳痛,低语道:“好个张文瓘,朕倒是小觑你了。”
李治压根不喜欢张文瓘这样的人,但从一个皇帝的角度来看,张文瓘是一个人才,一个大才,只是这个人才,他不想用。
原因无他,李治不是汉文帝,他是一个有野心的皇帝,他不甘心用二十年的时间重德治,兴礼仪,励精图治、宽仁节俭,最后成就了汉武帝。
历代皇帝,无不夸赞汉文帝而诋毁汉武帝,但事实上没有一个皇帝想成为汉文帝,都想成为汉武帝。
李治的想法很简单直接,我将敌人都收拾了,都打服了。
然后让自己的儿子给自己擦拭屁股,让他重用张文瓘……
李治从来就没有用张文瓘的心思,只是迫于无奈。
时势让李治不得不用张文瓘。
李治是皇帝,可在大势面前,他也不得不被大势所裹挟。
这个势,就是陈青兕造出来的。
李治很崇拜自己的父亲,从未有超越的想法,只是他重用了陈青兕以后,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了。
比如北方的三受降城防御体系,比如对新罗的压制,对倭国的征服,对于吐蕃的防备……
这一切都是大唐存在的问题,陈青兕将问题揪出来,放在李治面前,李治就不得不用陈青兕,不得不去做。
因为陈青兕说的都是对的,都是历史上唐朝在这一阶段战略上的不足。
李治不懂,却有判断是非的能力。
陈青兕对的,对于大唐有好处,他自然会听。
这一听大唐避免了许多错误的抉择,威望自是不断加强。
但无可避免的,步子迈得大了一些。
这国库不充沛,也逼得李治选择治吏。
治吏,张文瓘就是不二的选择。
即便是不喜,李治也得忍着,在目的没有达到之前,他是能够忍受张文瓘的缺点,等达到目的以后,再一脚踢开。
现在张文瓘与陈青兕起了冲突。
李治登时犯了难,张文瓘是现在,有张文瓘在,朝廷的经济民生能够复苏,动他不得。
但陈青兕却代表着未来,与大食国的决战,离不开陈青兕。
之前李治还能够依赖苏定方、李绩,现在苏定方病逝于军中……
而李绩今年也七十了,封个禅还能摔了腿。真指望他去西域跟指挥大军跟大食国决战?
所以……陈青兕也动不得。
不过两人因此撕破脸,倒也不是坏事。
李治眉宇间透着几分笑意:陈青兕崛起得太快,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他多次动手压制都不成功。
现在有一个死对手,倒也不是坏事。
念及于此,李治将许敬宗、刘祥道、窦德元、乐彦玮叫到承乾殿,眼圈微红,带着几分伤感的泣声道:“苏邢公于国有功,例合褒赠,卿等不言,遂使哀荣未及,何故如此?”
许敬宗、刘祥道、窦德元、乐彦玮几人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但都是成了精了王八,四人没有任何犹豫,将此事甩给了张文瓘。
李治道:“张卿此事处理的有失妥当,即日起,调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
张文瓘原是尚书省左仆射是左相,而今贬为黄门侍郎,级别上确实差了一个档次。
不过李治并没有撤去张文瓘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职权,显然没有将他罢相的意思。
“至于陈卿,折辱宰辅,贬兵部侍郎,代行尚书职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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