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少林寺,孟修远再没有远行。
他收敛真气,顺着山路徐徐而下,往少室山下的那个无名小村而去。
在那间熟悉的小茅屋中,孟修远度过了在此世的最后一段时光。
几日之中,孟修远盘坐床上,闭目冥思、静心安神。
直至这日中午,突地心中一动,他知道,时候到了。
睁眼抬头,便见一道纯净白光在屋中亮起,迎面直射而来。
柔和的光芒之中,孟修远很快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经历过一次这个过程的孟修远,已不觉得稀奇,几日之间的静心调整,已让他完全做好了去迎接下一个世界的准备。
最后勉强望了一眼身边那柄陪伴了十余年的粗糙铁剑,与这世界轻道了一声“再见”,孟修远便随即放空思想,静待转世。
可下一刻,他却是突地心中一震,当即从这安然的状态之中惊醒。
真气泯灭、血肉消融,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崩解着。这个过程与前世穿越时一模一样,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可此时的孟修远,由于《上清黄庭外景经》温养精神多时,所能“见”到的,却是多了许多。
皮肤、骨骼、经脉、筋肉,一丝一缕地被那白光拆解,不做丝毫损耗,最终皆化作本源的元气精微。
整个过程展现在孟修远的眼前,好似一场玄妙到难以言喻的现场教学,向孟修远诉说着人体的奥秘。
至此时,孟修远哪还不知道如此经历之宝贵,当即竭力凝聚心神,仔细地感受着自己身体被拆解的过程,不愿放过一丝一毫。
可惜的是,在此情况下孟修远那“顿悟状态”无法开启,仅凭他自己那有限的意识眼界,终究只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难以看得真切。
至最后身体消融、白光渐暗之时,孟修远也只将其中奥妙记住了十之一二。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也是颇为激动,只觉得于炼体一道上受益无穷,远超过往所得的所有神功秘法之总和。
就在孟修远下意识地想要整理这些知识,将其与自己现有的《健体术》相融合时,他的意识却很快变得模湖。
下一刻,两世积累一同化作的元气精微,附与神魂一道化作虹光,直射云霄之上。
整个过程朦朦胧胧之中,隐约有许多声音,在同他道谢。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谢他阻止了一场宋辽大战,叫天下间许多无辜百姓都得以存活,不必受马蹄践踏、兵祸之灾。
每一道感谢声过后,孟修远冥冥之中便觉得,自己有了些微不可查的收获。如此累加下来,也算是积少成多。
直至这些声音渐渐澹去,之后,便又是一场漫长而又迷蒙的梦境。
……
隋大业二年,江南。
鄱阳湖之东、浙水西端,有一个叫翠山的大镇,其中约有二千多户人家,人丁颇为兴旺,石桥瓦屋鳞次栉比,好一副繁盛水乡模样。
镇子东头,有一间小饭馆,生意红火。
时间刚至中午,屋中便已经坐满,众食客声音嘈杂,屋子之中满是饭菜的香气。
“张嫂,怎么今日不见孟小哥,反倒是你自己在做活?”
一个客人进门,见得迎面上来的是那已经忙得脸色苍白的老板娘,不由得下意识地问道。
张嫂闻言,赶忙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后厨方向。
意思很明显,是让这客人小些声音,莫要惊动了那正在做饭的老板。
在座都是熟客,知根知底,旁边一人见此情形,不由嬉笑出声:
“要我说,一定是你家老张待人家太刻薄,只让人小孩子每日辛苦做活,却不给人家发工钱。
孟小哥经受不住这般喝血扒皮,昨夜里偷偷跑了……”
“放屁!”
一声低喝传来,却见一个枯瘦矮矬的老汉绷着脸从后厨走出,手中端着热腾腾的一碗饭送至客人桌前,言语之中颇为不满:
“我待那小子,还不够好么?
前些日子官兵又来征人去修运河,女人孩子都不放过,还是我替他出了三千钱,才免了徭役。
照一个月五十钱来算,他可是要还我五年,才还的上呢……”
那客人听他这骂声,倒也不生气,只是啧啧称奇,怪声怪气地出言取笑他:
“我说老张,你可真不厚道啊。一个月五串钱,也算得上是工钱么,零花钱都不够吧。
那孟小哥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是机灵利落,可不比大人差……”
隋朝五铢钱,一串十钱。哪怕在这小镇之中,一个月二十串钱的工钱都算得上颇为微薄,更别说区区五串钱了。
数月之间的接触,在座的这些镇民都对那位面容清秀可爱、性格随和温雅的小男孩颇为喜爱,看不惯这黑心老板如此压榨他,不由纷纷附和出声:
“此言有理,老张,你差不多得了。
你也不看看,自从孟小哥来了以后,你这小饭馆里的生意好了多少?
若非他小小年纪聪明伶俐,将你这饭菜味道改良,会有这么多人来吃?”
“对的对的,做人莫要太过分。
上次老张你生病爬不起来,孟小哥替你掌灶,那手艺可真是没的说。
老张你若不对那孟小哥好一点,待过上几年,他说不定就也开一家饭馆,就在你家旁边。
到时候,我们可都去他那吃饭,不照顾你生意了……”
如此这般的言语纷至而来,引得那枯瘦老汉当即面上大为难堪,不由恼羞成怒地应道:
“你么这些人,真真是睁眼胡说。
外面那些官兵,三天两头的便抓人去服徭役。
不是去修城,就是去修河,乌泱泱的一群人被赶去,便不见了踪影。
去年冬日,若非是我好心将这小子收留,他这般小流民,不早就被抓去工地上累死了,还能有现在这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么?!”
言至此处,张老汉脸憋得通红,稍稍一顿,转而又开口说道:
“再者,若说做饭手艺,我老张认了第二,谁敢再认第一?
甚么团油饭、清风饭、玉井饭,我老张那一样不是拿手本领。
哼,我不过是看那小子的手法有些意思,试着卖了几天而已。
从明日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卖了,还和过去一样,只卖我那三种饭……”
众食客见状,虽出于情面,没再出言讥讽这明显已经破防的老张,却也忍不住一个个暗自偷笑,只道是这吝啬的老头子也就是嘴硬,又怎么真舍得放弃这些赚钱的新菜。
不过嬉笑过后,很快这饭馆之中的气氛便冷了下来。
这些食客听老张提起那官兵抓人去服徭役之事,一个个皆是深有体会,心中颇为感慨。
此刻能坐在这小饭馆里吃饭的食客,不说是如何有钱,也都算是生活过得去。
可即便如此,这两年以来的各种苛捐杂税,却也是让他们日子颇受影响。
听说皇帝明年要率领大军远征塞外,还要重修长城,到时候不知道那些官兵又要来征走多少钱,才算做罢休。
思及此处,食客们不由得一个个心中泛出悲苦,连面前的美味佳肴都少了味道。
一时间,堂中一片哀叹之声。
唯有角落里一个不太起眼的老者,正慢悠悠地品尝着眼前的饭菜,对这些镇民的所言所行都不在意,沉浸在对美食的享受之中,面含笑意。
半晌,待饭馆之中再次恢复嘈杂,那枯瘦的张老板便将自己妻子拖到一旁,皱着眉头朝她低声问道:
“那小子呢,怎么不见他来上工?
哼,刚来时装着挺勤快的,才短短几个月,便暴露出懒散了么?!
待晚上,我一定好好骂他,告诉他再有下次,便让他滚蛋……”
老汉话未说完,便被妻子打断道:
“好了,莫要朝个孩子逞威风。
孟小哥病了,是我让他休息一天。
你知道的,往日早上他都是第一个起,在后院里收拾一天要用的食材,今早我起来后没见他踪影,便去他房间找他。
哪想的一推门,便见这孩子赤膊坐在地上,浑身热气蒸腾,好似烧炭一般。
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自己发烧、又在被窝里捂得久了,想要出来散散热。
你说说,平日里挺机灵的一个孩子,怎么做得这种傻事……”
说至此处,张嫂偷偷瞟了丈夫一眼,见其面色尚可,才敢接着说道:
“所以我便叫他在屋里好好休息,又让勇子去请了郎中,来看看他,给他开两副药……”
“哼!”
张嫂话未说完,便听得老张冷哼一声,显然是颇为不满。
不过随后,这矮瘦老汉倒也没说什么,只瞪了妻子一眼,便转头又朝厨房钻去。
“店家,且慢,我有一事相询……”
正此时,突地一道身影从角落里的桌子站起,下一刻出现在老张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老张抬头望去,却见是一个身着宽大长袍,长眉鹰目,面容颇为特别的陌生老者。
张老板见此一幕,心中颇为惊讶。
要说这人打扮长相这么奇怪,自己若是见过,一定该是记得才对。可细细回想,他竟想不起这老者是何时进入饭馆的。
“老先生请说,我必定知无不言。”
张老板毕竟是做了多年生意,知道越是这般特别之人,越是不能得罪,当即点头应声道。
“店家客气了,我只是偶然听见,说是你家中有一个孩子生了怪病。
我正好也会几手医术,可否带我去见见那孩子?”
老者望着张老板,面色澹然地说道
……
“孟小哥,快出来,有个老先生好心来替你瞧病了……”
饭馆二楼,张嫂一边吆喝着,一边将房门推开,不想,其中却是不见孟修远的身影。
“老先生,你看看这事……我也不知道这孟小哥到底去了哪里……”
张嫂面色有些尴尬,只觉得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那老者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只是趁机隐蔽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质小瓶,将其中液体摸了一点在鼻下,又在这小屋之中认真地嗅了几下。
随后,这老者便向张嫂告别,出了饭馆,一路直往镇外行去。
这一路上,每走出一段,这老者便会吸一吸鼻子,待片刻之后,才修正方向,接着迈步向前。
如此,老者飘然移步间,寻到了镇外的一片小湖旁,才最终停了下来。
放眼朝湖上望去,见得水波平静,只被风吹得片片涟漪,不见人影踪迹。
老者见此一幕,不由颇为讶异。
他这寻踪之术用了几十年,从还没有出过岔子,不想今日竟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孩子身上失了手。
老者不信邪,当即掐指连卜了三卦,待再抬起头来,他不由又望向眼前这平静湖水,目光愈发惊奇。
随即,这老者便原地盘坐而下,静心阖目,就在这湖边等待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竟便是半个多时辰。
直至老者心中难以平静,正欲再补上一卦时,突听得湖上一阵“哗啦”声传来,随声望去,终于见得一个幼小身影从湖中窜出。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可浑身上下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爆发力。
其一跃之间,竟是冲出水面三四丈高,随即全不减速,好似炮弹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轰然落在了老者身前,激得尘土四溢。
“老先生,你是在等我么?”
孟修远望着眼前的老者,略有些不解地问道。
“小兄弟,好功夫。”
那老者见状一愣,虽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持平静,言语之中却是难掩惊诧之意:
“老夫本来只是吃到了从未见过的美食,又听说其竟是一个孩子捣鼓出来的,不由生出了好奇心,想来见一见是怎么一位灵秀的后生。
却不想,今日竟是开了眼界……”
说话间,那老者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从上到下地将孟修远打量几遍,才终于感慨道:
“我鲁妙子活得八十年,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先天高手。
便是宁道奇,据说也是十七八岁才入的先天……”
孟修远听得对方如此盛赞,先是一愣,再参照自己此事状况,心中反倒十分疑惑,不由朝着鲁妙子开口道:
“老先生谬赞了,还请先生指教,你是如何看出我是‘先天高手’的?”
那鲁妙子闻言摇了摇,朝孟修远温声道:
“小兄弟何必谦虚。
莫说你这般矫健身手,在先天高手之中都已经颇为不俗。
单说你在湖水之下一待便是半个多时辰,若非已经掌握先天的内息呼吸,有如何能坚持的下来?”
言至此处,鲁妙子稍稍迟疑,才又开口道:
“小兄弟,我冒昧多问一句,尊师是哪位名家高手?
江湖之上有些本事的,我大多都算是打过交道。
可我一眼看来,却是瞧不出你的武功路数。
更为让我意外的是,咱们就这般相对而立,我竟是从你身上感受不出丝毫先天真气的波动。
也不知,这是什么高明的敛气之术……”
孟修远闻言,不由摇头一笑,只觉得这老者说话样子颇为高深,原来却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高手,眼力着实一般。
他自觉醒以来,数月之间,可都是在一心炼体。
如此状况下,身体里又哪来的‘先天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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